可玉锵那边是安心了,自己这边就惨喽。和南衙将领们的朝夕相处中,郭临在军中混出的豪气与直爽,很快与大伙打成一片。这咋一看没什么不好,可到了晚上,只要不值夜,她就得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睡在一个帐篷。
躺在光着膀子的汉子们间,思来想去,郭临于扑鼻的汗臭味和漫天的呼噜声中悲哀地发现,整个南巡队伍,要想舒坦地睡到天亮,唯有一处可去。谁叫那个人既了解她的身份,又愿意帮她隐瞒。
也不知是不是上苍开了回天眼,夜幕来临时,陈聿修派书童传话,诚邀郭将军前去下棋。于是,便有了开头星夜彻谈那一幕。
好在现下到了邓州这块宝地,总算可以安生地睡个好觉了。郭临揉了揉乌青的眼眶,满脸愉悦地朝着房门奔去。
“郭将军——”一声浑厚的呼喊随着出声人一步半丈的移动迅速飘进郭临耳朵。
眼前一花,一具黝黑宽广的胸膛就挡住了通往美梦的去路。
“马成你……”郭临十分伤脑筋地叹息,“又要做甚?”
这个有着黝黑肌肤,比郭临高出两个头的壮汉,就是千牛卫中郎将易卿的二把手马成,以天生神力出名,是个清清白白从小乡村走出来的武举探花。
“长春他们在城外的莲花山山脚发现了个瀑布,怎么样去不去泡个汤?”马成爽朗笑道。
人热情是好事,可热情成他这个样子……郭临想起前几日的悲惨遭遇:他抓了只野鸡,满怀欣喜地烤好了分给众人,结果整个肉里都是苦胆的味道。
那滋味,简直永生难忘。此时此刻,对着这张绝对没好事的笑脸,郭临无情地拒绝:“马成老哥啊,你看我前些日,不是巡逻值夜,就是去陪少师大人下棋。”她面不改色地推出陈聿修挡枪,“此时周身都疲乏得紧。难得有个空闲,你就让我好生歇一歇,啊?”
郭临语气温和,连骗带哄,说完就拖长了音故意打个大大的哈欠,就势推开马成往房门走去。
马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两眼冒光:“周身疲乏?那不更需要泡汤了!”他拽着她就朝外走,“好不容易等到易将军去知州府办事了,咱们不就这空闲能乐一乐!”
郭临简直无语凝噎,这分明是要干坏事,别拉上我啊……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好言规劝,眼光一抬,瞧见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
“聿修!”郭临扬起满脸笑容朝他招手。
马成皱眉望去,千牛卫偷偷去泡汤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别捅出去最好。可还没等他开口,郭临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抓住陈聿修的手,诚恳道:“聿修,可要一起去泡汤?”
秋阳下的暖风缓缓拂过,庭院里安静的诡异。等到郭临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后,陈聿修已经盈盈而笑:“好啊。”
哒哒的马蹄声,伴着清脆的口哨,飘荡在竹林密集的小道上。郭临望着前方马背上悠然的马成,不住地叹息。陈聿修见状,笑道:“预备怎么做?”
“我水性虽不是很好,但运起龟息功,蛰伏在水底待个一刻还是可以的。”郭临打了个哈欠,“只要大家玩得兴起,不注意到我,稍稍糊弄便能过去。”
陈聿修静默了半晌,突然出声问道:“以前在琼关,是不是曾如此做过?”
郭临一愣,顿时想起有一次打了胜仗后,占领了魏国的一个小镇,镇旁有一个大湖。连日在沙漠吹得连褶子里都是沙子,将士们心思昭然,世子也不含糊,一挥手,允了他们泡湖中洗澡的请求。郭临是校尉,自然随行。她便捏着鼻子,沉在水里,最后被惊惶的世子给拉了上来。好在那时尚未发育,两人都小,湿漉漉的也看不出什么。
可是现在,郭临下意识地低头瞟了眼胸口。登时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撇开头,也不管是否被身边人看到,故作镇静地干咳几声。
再行了几步,便听到了瀑布的声响和男人们的嬉笑,眼前豁然开朗。郭临小心翼翼地眯了眼看去,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光着膀子的汉子几乎站满了整块浅滩,但好歹下身还有裤子……
眼前忽然一白,却是陈聿修不动声色地驱马走到了前方,白衣飘然,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马背上俊雅无双的面孔偏过来,宛如森冷寒霜:“我竟不知,郭将军好这一口……”
郭临羞得通红,恰好这时马成回过头:“好什么?”
陈聿修张张嘴,那口型,俨然要说出个“裸”字。郭临连忙一跃而起,扑倒陈聿修的马背上,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对马成干笑道:“无事,哈哈无事。”
马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浅滩嬉戏的千牛卫们发现了他们,大声呼喊。马成高声应了,吐吐舌头小声道:“少师大人既然来了,可得保密啊。”
郭临微微松开手,陈聿修的气息萦绕在手掌间,他轻笑道:“这是自然。”
郭临这才舒了口气,倏忽间有手触在腰间,天旋地转一刻,双脚已然沾地。郭临有些愣怔,好像不敢相信刚才是陈聿修带着她轻盈下马。
这感觉……有点怪啊!怎么像是二人文武属性颠倒了?
“郭将军,你校场上连胜漠北人,一战成名,兄弟等都很佩服啊。”一个名叫长春的千牛卫走到滩边,郭临打哈应声不敢当,长春又笑道,“咱们马成老哥武艺不算精良,角觝却是一绝,怎么样,郭将军敢不敢比试下?”
军中闲暇时常有这样的小型比武,将士们图个乐,只要不变成斗殴,长官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这还是融进同僚间的好机会,郭临当然不会错过。正要一口应下,却感觉左肩处似有芒刺扎身般刺痛,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的视线。
郭临咽了咽口水,看到马成已经麻溜地脱得只剩条裤衩弯腰在水中洗身,便问长春:“那个……在岸上比成不?”
长春满不在乎地朝她肩膀一拍:“水中角觝,更有趣味,郭将军还怕这个?”
视线更甚,几乎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郭临干巴巴地缩回头:“怕,确实怕……”
“啊?”长春目瞪口呆。
“那个啥……我在琼关多年,熟悉了黄沙,水性就一般啦。”郭临一点一点毁去自己的好形象,“如要角觝,还是等别的时候吧。”
长春明显被扫了兴,低低地“哦”了一声,就回到浅滩去了。
后方而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郭临双臂环胸,没好气地嗔道:“少师大人的眼神忒犀利了。”
陈聿修重重地叹息一声:“郭将军不仅爱看裸男,还喜欢和裸男抱在一起较量?在下思来想去,当真无从理解啊……”
郭临朝天哼了一声,却有些心虚。见马成他们招呼她下水,便去了外裳,朝着瀑布那边人少的水走去。
胳膊突然被拉住,陈聿修道:“你这样太危险了。”
郭临低头看了眼绑的平平坦坦的胸部,答道:“还好吧。”
陈聿修一怔,哭笑不得:“我不是说这个……”
“没事,瀑布那边有几棵大树,我在水下潜个半刻,趁大伙不注意,再偷偷溜回去就行了。”郭临回过头对他谄媚一笑,“那就麻烦少师大人,帮我放哨喽!”
郭临深吸一口气,缓缓潜入水下。方才的河滩不过半人之深,可靠近瀑布的地方,脚下却是被水流冲出的凹底。郭临探出水面,见不少人在望她,便招招手,笑道:“我在这里冲,你们无须管我。”
那厢马成已经和另一个千牛卫抱在一起角觝,周围一圈加油呐喊的人。众人见她随意,也就挥了挥手,表示知道。
郭临这才安心地将全身埋入水中。连日里奔波,身旁没个可信的人,她何尝不想好好洗洗。眼下虽然是团体行动,危机四伏,可想到岸上的某人,奇异般地涌上了一阵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有踏水的动静传来,郭临睁眼瞧去,不远处踩着滩底的一双腿,也不知是哪个千牛卫。她不想被人靠近,顺势往瀑布底下挪了一挪。
万万没想到凹底里的沙石这般松软,郭临一脚陷进去,登时失了平衡,又被湍急的水流一推,整个人仰面啪地扑到了瀑布底的斜坡上。
水中的沙石扬起,模糊了视线,龟息功的气息几乎被打乱。郭临平稳心绪,静默片刻。等到水流带走沙石,这才环顾了下四周。倒也不是很深的地方,刚刚好挡住了浅滩那边的视线。郭临心下怅意,顿觉找了个好地方。
她闭上眼睛,凝神感受水绕着肌肤的流动,倒也颇为闲适。
时间缓缓过去,胸腔的气息一点点减少,郭临睁开眼,忽然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她撑着身下的卵石,用力直起身,头皮一阵刺痛。果然……头发当是被什么给扯住了。她摸了摸头顶周围,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束发的发冠好像卡在了石缝里,可手触摸不到,只能从上方绕开去推最里面的一块岩石。可偏偏那又在她胳膊所及的范围之外。
郭临奋力缩起脖子,将手再往后送了些。此刻运行着龟息功,力气只能将将使出寻常的一半。如若破功,此时胸腔的气,不够她撑过十秒……
不能犹豫,她当机立断,散去龟息功,脚下发力,就着头顶被卡主的位置翻身在水中倒立而起,好让手能伸进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股巨流突然掠过,郭临被冲得撞在一旁的地岩上,“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气。
胸腹间最后一团气也没了,郭临登时耳鸣心跳,经脉欲裂,浑身力气抽丝一般地散去。双手死死地往岩缝中伸,可就是推不开里面的岩石。
郭临半昏半醒间想起,毁去头发亦能脱身。奋力将手伸上头顶,眼前一片恍惚,竟像看到了她扮回女装的那一日,与陈聿修躲在妓院的景象。
他说:“阿临,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可每一个,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
混沌的沙石被水流冲开,一个白色的身影悄然跃如水影间。
郭临半睁着眼,看着那人满头的墨发散在水间,柔和而美好。
神识将断将续,仿佛知道他是谁,又仿佛不知道。她只看到那人分水踏石,倾身而来,一手环过她的肩,另一只伸过头顶。
头皮的紧绷感顿然消失,郭临不受控制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意识在须臾间消散……
然而那人捧过她的脸,轻柔地阖上唇,渡来一片竹枝香。
☆、第82章 言我之惧
郭临被一阵阵的颠簸从昏迷中唤醒,睁眼所见是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陈聿修注意到异样,微微低头,漆黑的眼珠印出她苍白的轮廓。他微笑道:“醒了?”
郭临嗅着他身上的竹林清香,听着哒哒的马蹄声,不自主地感到一阵放松。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却猛然一惊:“你……身上怎么是湿的?”
陈聿修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小道前方有人声渐近。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绛色外袍裹着的郭临,眉梢微扬,浅浅一笑:“你这幅模样,还是不要被瞧去的好。”
他说完,便攥紧缰绳,轻声喝驾,调转马头往山上而去。
寻了处干净的山洞,陈聿修将郭临抱下马放在洞口堆积的干草上,找来柴禾。郭临翻出外衣里的火石点燃,两个湿漉漉的人靠着火堆,别有一种狼狈。
郭临吸吸鼻子,鼻腔里呛了水难受的紧,连带说话都是一股瓷音:“我身上湿也就罢了,聿修你怎么也成这样了?”
陈聿修伸着枝条将篝火戳得更旺一些,闻言回头道:“看来郭将军已经忘了自己洗个澡也能溺水的糗事了,需不需要在下提点提点?”
你这不全说了……郭临气鼓鼓地别开眼。
凉风从洞口灌入,经过篝火,将他身上被炙烤出的清香吹入她的鼻尖。郭临脸上骤然一红,似乎这片清香带来的不只是他熟悉的味道,还有唇上似有非有的触感。
她低着头,偷眼瞟了瞟专注拨弄篝火的陈聿修。那时的她意识将散未散,实在无法确认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吻……可若说没有,那记忆里空乏胸腔里被渡来的别样香息,又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了?”陈聿修见她发愣,出声问道。
“没……”郭临慌张捂着脸,不让他瞧见透耳的通红,“呃你方才说别被人瞧见,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吗?”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枝条,目光流转着看向她。被水冲刷过的脸颊浮起一色苍白,浓墨轻扫的眉梢,珍珠璀璨的玉眸。睫毛打湿黏成一缕缕,镶在珠玉一周。湿漉的长发披在两肩,凌乱地裹在两颊。此刻的郭临,已经完完全全看不出男装的英武,只余下少女的无辜和柔美。
他低笑,带着绵绵的深意轻声念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篝火“噼里”地炸了下,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又羞又臊,言不成句:“你……我……”她恼羞地骂道,“都怪那个瀑布,我就是洗八辈子的澡,也没见过这么怪的流水,能把我拍在水底,还好巧不巧地卡住发冠。我要是成了头一个洗澡而死的将军,那还真是……”
“阿临。”陈聿修突然低叹一声,倾身而来,拉过她的胳膊。郭临不由自主被他带进怀里,随后一双结实的双臂,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身。
两人贴的如此之近,几乎能隔着半湿的衣料,触到对方紊乱的心跳。
郭临仰着头,眼角余光只能望见他厚重潮湿的黑发。她轻声唤道:“聿修?”
“阿临,”他嗓音低沉,在郭临听来却似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或许……是我害了你。”
郭临一楞,随即笑起来,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怎么能怪你呢,是我的发冠卡在了石头缝里……”她说到一半,顿觉再把原因说一遍也不甚光彩,不由轻咳一声,“嗯,运气不佳……”
“元嘉三年,宗县痢疾,陈氏三亡,举族服丧。”陈聿修打断她,“阿临,元嘉三年,是我出生的年份。”
郭临浑身骤然一僵,听着他继续道:“张天师说我难产,向天借了两年的寿命,那是府外传诵的说法。在府内,我是收缴了陈氏三条人命,才得以降生的孽星。”
“怎么会?”郭临一把推开他直起身,双眼瞪得圆滚,“痢疾而亡,怎么算在你头上?”
陈聿修垂下头,握住她的手,浅浅苦笑:“阿临,我克妻也确有其事。除去第三位的死多少与六公主有关,前两位,都是身有隐疾,但已安稳成年。却在与我订婚后不久,就发病去世了。”
郭临急道:“也许,也许……”
陈聿修轻轻地摇摇头,伸出手指覆在她的唇上:“我不信这些。”
郭临大松一口气,重新笑道:“也对,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偏信鬼神之说……”
“可阿临,如若是你,”他垂眸,将她的手贴上脸颊,“我会怕。”
*
知州府的庭院里流水哗哗,绕着曲折的假山,被秋阳映得波光粼粼。
七皇子从书房一步一步走出,脸上的表情是还没归位的震惊与焦虑。见四周的护卫都注意着他,他微一回神,便转身将房门阖上,不让外人听到里面皇上的失声低语。
头顶明明是甚好的天气,他却有着挥不去的烦躁。谭伯见状迎上,屏退旁人,试探地问道:“陛下可是有吩咐?”
七皇子点点头,迈步朝前走去:“堂兄出事了。”
谭伯大吃一惊,良久才回过神:“怎么会这样?”
“消息已经晚了好几天了。”七皇子眉头紧锁,“看来三哥的死绝对不是偶然。那帮人对楚世子也敢下手,究竟是什么来头?”
“殿下……”谭伯话没说完,留了个尾音。
七皇子自然懂他的意思,可他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