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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陈聿修的神色也渐渐冷下来。他微微抬眼,幽幽地道:“周泉光,需不需要我将你近两日的行程汇报给太孙殿下,想必他会对你在平康坊哪位姑娘的帐中过夜,很感兴趣。”
青年官员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你……你怎么知道?”他立马化出谄媚的笑容,“陈兄,陈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太孙殿下因为朝中地位不稳,对于东宫的官员一向是管理严格,不允许属下出什么差错,被他人抓到把柄。周泉光却是个向来心宽的个性,见最近京城上下都因庆王之死忙碌,而他们因为不沾边必须整日留守府内。一时无聊,就改装换袍到平康坊喝了点花酒。这种事要是被捅出来,绝对要倒大霉。
见周泉光吃瘪,陈聿修嘴角一弯,微微侧脸,继续望向七皇子和郭临,徐徐问道:“你方才说我看上了七殿下,为何非得是七殿下,而不是京兆尹呢?”他眼神一转,瞟向周泉光。
周泉光一愣,哈哈大笑,继而又紧张地捂住嘴,望了眼四周后,才小声道:“陈兄,我这儿讲八卦也是要有依据的,人家郭大人府里娇妾美婢,还有个疼若己出的奶娃娃。怎么可能是……”他见到陈聿修眼神冷凛,连忙解释道,“宫中除夕宴时,有人看到德王殿下神态亲昵地拉着郭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联想到郭大人容貌俊逸,气度非凡,还真有不少人觉得郭大人,嗯是那个……啥来着。结果呢,新年已过,人家转头就纳了一房美妾。嘿嘿,郭大人虽然做得隐蔽,但又怎么能瞒过我。那美妾出身平康坊,端得是貌美无匹、温柔娴淑。郭大人真是好福气啊!”他仰天长叹,似在感慨自己怎么就不曾得遇美人青睐。
本以为陈聿修会像以往一样冷嘲上一句,却舅舅没听到动静。周泉光偷眼瞧去,见他垂眼沉思,仿佛在想些什么。周泉光连忙展现出十二分的温和笑意:“陈兄,待会见了太孙殿下,那个……”
陈聿修突然扬起头,朝着他轻声一笑:“泉光,干得不错!”
“啊?”周泉光不禁一愣。此时宣政殿的大门正好开启,朝臣们便排着队,陆陆续续朝殿中走去。陈聿修悠然转身,随进人流。
这是放过一马了!周泉光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提步追了上去。
刚在宣政殿中落定脚,就有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声通报:“德王殿下到——”
郭临和大臣们一道望去,德王提着下摆,健步走入殿门。依旧是高贵无匹、丰神俊朗的姿态,只是眼下有少许的乌青,可见是这两日不眠不休查找凶手的缘故。
他神色如常地穿过所有人探寻的目光,一点也不露出心思。径直走到御座下,拱手拜跪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
皇上望着他,西湖想到了庆王,眼里有些酸楚,叹道:“起来吧!”
德王默默地站直,朗声宣道:“四弟遇刺一案已经有了新的进展,请父皇明鉴,定要将那凶手,”他抬头看向皇上,“处以极刑。”
殿中顿时响起了抽气声。羽林军在京城郊外大肆搜查,闹得人尽皆知,结果什么都没查出。这事在庆王遇刺的背景之下俨然快成了个笑柄,可此时德王居然肯定地说有了新进展,一时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德王看了看皇上的神色,见他不置可否。虽然失礼,但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继续道:“四弟胸口上的那道致命伤口,是由一把三尺七寸长,剑尖处有两道出血槽的剑所伤。”
郭临微微一惊,她吃惊并不是因为德王描述出了她的剑,而恰恰是因为说错了。她用的那把父亲遗留下来的剑,长度三尺五寸,剑尖有三道血槽。
如果是经验老道的仵作,验尸后看出造成伤口的武器的形状及特征,不是不可能。可是眼下却错得这么离谱,又是为何?
她抬起头,蹙眉望向斜前方那个挺拔傲然的背影。如果她能看到德王此刻的表情,就会发现那是一张稳操胜券、胸有成竹的脸。
“父皇,儿臣经过多方查证,证实这把剑是出自羽林军中,只有将领才能佩戴。”德王的下一句话如同一滴清水掉入沸腾的油锅,顿时满庭喧哗起来。
目标从乱党变为羽林军,这是要清理内部的征兆,一个处理不当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朝臣们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他们不知道这事会如何发展,人人都不禁忐忑起来。
唯独郭临目光怔怔地朝另一边的七皇子看去,难道,德王的目标是他……
“好了,此事留待刑部与朕再议,你先退下。”皇上深沉的嗓音突然插进所有纷乱的思绪中。
这一决定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皇上居然阻止德王继续说下去。德王更是惊讶不已,上前一步:“父皇……”
“没听到朕的话吗,这是早朝,不是你的一言堂,朕还要处理这些天的政务。”皇上疾言厉色道。
郭临哑然地望着德王不甘地退到一旁,而御座上的皇上,似乎是因为刚才说得太急,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站在御案旁的徐公公,急忙递上茶盏。郭临这时才注意到,以往一直站在皇上身边随行的太孙,今日却未来上朝。
众臣见皇上身体不支,这才想起,庆王遇刺后,皇上便大病了一场。道如今仅仅休息了两日,还处在丧子之痛中。就算是赵医正神乎其技的医术,也没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原。顿时心中戚戚,有些担忧。
“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务必保重龙体啊!”周丞相站出来,沉声跪拜道。
“请陛下保重龙体!”大臣们争相响应,一同跪下。
皇上撑着额头,摆了摆手,徐公公会意,请大臣们起身。
整个宣政殿此时才有了点往日里早朝的样子。中书侍郎踏出列,朗声道:“漠北的突厥与我国边境各镇,最近时有骚动。并州知府送了加急奏折,请陛下定夺。”
难怪皇上硬撑着也要来上朝,原来是因为有这样的大事。
自从琼关的战事停歇,魏国战败后,大齐的西边是平静了。而北方占地最广的突厥,现下却敢骚扰边境,看来是不满年年的朝贡,要挑战大齐的国威了。
皇上沉吟片刻,问道:“在任的朔方节度使是谁?”
兵部尚书出列回道:“回禀陛下,是容城将军詹绍严。”
“那就任命晋王为新的朔方节度使,即日启程前往并州。其他副将由兵部统一安排。”皇上吩咐道。
兵部尚书赶紧答道:“臣遵旨。”
早朝就在这样一惊三吓中结束了。从来不曾被委任高阶官职的闲散藩王晋王,突然被拉进了政局的中心。光这一件事,就够朝臣们回去好生琢磨一番了。
郭临刻意走得慢些,留在了人群后头。德王、七皇子还有刑部的几个官员都被皇上单独留下了,可见是要亲自处理庆王遇刺一事。眼下他们实在被动,如果德王执意把七皇子拉下水,该如何是好?
一直背对门口的七皇子,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回头朝她微微一笑。郭临表情一松,苦笑着转身。
刚刚走离御座的皇上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扬声道:“郭爱卿也留下吧。”
郭临一惊,怔道:“陛下,臣……”
“这事发生在你管辖范围内的城郊,你也有责。”皇上淡淡地道。
这一下,后路也堵死了,郭临只好应道:“是。”
德王瞟了眼七皇子惊疑不定的神色,冷冷一笑,提步跟在皇上身后。
来到御书房,皇上进了内间去更衣。屋内就只剩了德王、七皇子、刑部的尚书大人和侍郎万辰,还有被皇上一时兴起留下的郭临。
房内气氛微妙,德王面朝着窗格背对众人,七皇子有意无意地站在郭临身边,刑部的两位则站在最末。三分都隔得有些远,没有人开口说话,尴尬地静默着。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刑部尚书挨门口比较近,下意识地侧身看去。率先进门的是周丞相,随后是一位门下侍郎。刑部尚书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正要和周丞相打一声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最后走进来的一人身上。
那声招呼顿时卡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他整个人就维持着那样一个怪异的姿势,面上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周丞相微微叹了口气,朝着房内走去。
“赵……赵王殿下?!”刑部尚书的声音仿佛从颤抖的牙缝间挤了出来。
什么?郭临和七皇子同时回头,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华服身影,身姿挺拔,健壮魁梧,正是这两日来完全联系不到的赵王。打死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哐当”一声,一个花釉金瓶落地。郭临循声回望,德王直直地盯着赵王,一双眼珠瞪得浑圆,俊朗的脸上表情扭曲狰狞。他正扶着一旁的御制紫檀案台,案台上空空如也,显然他惊惶之下碰掉了上头的金瓶。
“嗯,都来齐了。”皇上的声音淡淡地从内间传来。
徐公公穿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走到门外掩好房门。屋内顿时沉静了下来,德王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皇上环顾一圈,目光最后放在周丞相身上,轻声道:“周爱卿,你来说吧。”
“是。”周丞相转过身,表情庄重地看向众人,“赵王殿下为太子所迫,不得已参与了逼宫一案。因此懊悔难抑,独自在宫外查找线索。陛下知晓了事件的始末,特此将赵王殿下迎回宫中。”
这段解释,简直是漏洞百出。赵王明明是皇上下旨斩首的人,也明明已经“死”在了牢里,而周丞相却略去不提,让人听着像皇上给了赵王机会让他去洗刷冤屈一样。
尽管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这种想法,但没人敢质疑。周丞相既然敢这么说,那么必然是皇上的意思。
七皇子一直揪着的心,直到此时才微微松懈了些。不管接下来德王要出什么招,和他一伙的赵王已经被皇上承认了,他就多了一层保险。
而听完这话之后的德王,则是如临大敌,浑身冷汗。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完全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不舒服。不仅如此,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一张巨网,在无形间朝他展开。
赵王激动万分,健步上前,在皇上面前郑重跪伏,眼含热泪:“儿臣谢过父皇!”他躲躲藏藏了半年之久,终于被皇上亲口承认。这般的苦尽甘来,几乎要将他全部的情绪击溃。
好在他终究已不是以前那个心无城府的赵王,他强压下泪意,站起身,大声道:“父皇,儿臣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被人利用的。此人蛊害皇室,天理不容。儿臣要亲手查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七皇子的唇角微微上扬,他知道,一切就快要尘埃落定了。
☆、第56章 饕餮盛宴(上)
春末时节,寒潮易湿。常言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说起来,细雨绵绵的今日,恰好是谷雨之时。
白子毓的肩头已经落湿了一片细碎的雨渍,乌黑的发髻上,也染了一层濛濛的水汽。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稍稍躬身的站立姿势,一言不发地立在廊下。
他已经在此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知是此间主人刻意为之,还是他当真因为身体不适,更衣多费了些时间。
他此刻,是立在德王府前厅的廊下。
过往的下人匆匆从他身旁掠过,也许是因为这段特殊的时期,造成的人心惶惶,尽管京兆府并未在明面上与德王交恶,但下人们还是对此时过府的客人敬而远之。
这也不怪他们,庆王在半月前以亲王之礼下葬,朝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刺客是羽林军中人”的消息,也被压了下来。堂堂皇子遇刺,竟以斩杀了几名乱党不了了之,实在是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然而不止如此,忙完追查乱党之后的刑部,似乎又接到了什么任务,每日门口都有人进进出出,刑部官员们皆是面色凝重。让人们在惴惴不安的同时,又隐隐感觉到,由庆王之死牵扯出来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德王称病已有近十日,他一直窝在府内谢绝会客。旁人只当他是因为胞弟的死悲痛过度,以致病倒。而唯有那日被召到御书房的寥寥数人才知道,这是皇上对他变相的软禁。
窸窣的脚步声从拐角处渐渐响起,白子毓闻声侧头,看见德王正带着人稳步走来。
他的脚步坚定稳健,面目雍容俊朗,风采依旧,仿佛完全没有受到禁足失势的影响。白子毓转身朝他行礼:“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这是德王第一次见到郭临的这个副官,他想起郭临那日夜探德王府,针锋相对,计谋频出,就为了他的安危。思及至此,他不由对眼前的青年有了一丝兴趣,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白子毓虽不知德王一意观察他是为何,不过此时已经无须在意这些了。他不疾不徐地道:“请德王殿下驾临郭府,京兆尹郭大人已在府上备酒恭候殿下。”
德王轻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白大人当知本王近日无法出府。”
白子毓仰头微笑:“这点请殿下放心,郭大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他见德王不作回应,幽幽地讲了一句,“殿下难道忘了,除夕宴上,您与郭大人的杯酒之约?”
德王神色一怔,良久后淡然哂笑:“不错,确实有此约定。倒是本王糊涂了。”他垂眼看向白子毓,“郭大人果然一言九鼎。”
白子毓侧身让道:“殿下,请。”
郭府后院,有一片小花园,由一圈高大的梧桐环绕,内里显得幽静闲逸。此刻,阿秋正和和红缨、青鸾二婢一道,将一座筵席摆在了花园间搭好的雨棚内。
这该是自郭临纳妾以来,头一次宴请他人。她们都很好奇到访的客人会是谁,但是郭临罕见得一个字也没透露。
她此时坐在主位上,凝望着檀木案上摆放着的晶莹的夜光杯。
与德王的轮番对决,仿佛是她在京城朝局中立足必经的关卡,促使她急速成长。直到庆王死在她面前,她才陡然有所惊醒。
这一切一直都是性命攸关的博弈,不止是身在其中的世子和她,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无辜地牵连入这个漩涡。而当他们身死后,又有谁会记住,今夕雨间,对坐喝酒的是何人。
这里,远比刀剑纷飞的战场更残酷冷情。
一声铃铛轻响,遥遥传进郭临的耳里。随着那徐徐的脚步声,白子毓举着伞和德王走进了花园。
德王姿态悠闲地迈进雨棚,环顾了一圈筵席,一面解下披风一面笑道:“郭大人好兴致。”
郭临起身拱手道:“既是邀请殿下驾临,下官怎敢不多花些心思?殿下,请。”
德王长袖一摆,稳坐在客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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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皇宫御书房内。
“……蓉夫人与皇后娘娘当日是同时生产,想必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将原本子虚莫有的事编造成了文章……”
徐公公刚刚靠近御书房门口,猛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吓得手中托盘上的茶盏都要跟着一抖。好在他数十年练就的定力也不是假的,关键时刻稳住了手腕。
他凝思片刻,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入内。便低声冲守门的侍卫吩咐道:“站远点守着吧。”
“是。”
房内,皇上依旧是坐在御案之后的太师椅上,斜斜地靠着椅背。威凛的脸上,虎眸轻阖,嘴角似撇似扬。从御案前的角度望去,分不清他此刻的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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