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郭临突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能骑马吗?”
☆、第154章 意言不复1
手心被粗糙的缰绳勒住,刺刺的生疼。迎面拂过面纱的凉风,从来没有一刻感受得如此清晰。
“姑娘是说傅府的沁香园吧,哎哟别提了,傅财主一向慈眉善目的,哪知居然是这样的人。好在京城来人把他给办了……哦,你说拿人的京官啊,具体是哪位大人老妇不知,只知道河南道的巡察使大人一直伴在左右。不过,他们今天就要押人回京了,刚刚车队已往西城门去了。”老妇人挎着篮子一脸担忧地望来,“姑娘,你脸色红成这样是不是发热,得好好休养啊。”
郭临闭上眼,感觉到胸腔砰砰直跳。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转身爬上马背,朝老妇人畅怀大笑:“多谢婆婆!”
沉息收气,不去耗费过多的体力。可整个脑中一团杂乱,几乎每一分的思绪都在爆炸,在将压抑许久的思念呐喊出来。
“聿修,聿修……我来找你了……”她喃喃低语,抬手捂住唇,不让呜咽泻出。泪眸缓缓阖下,任泪珠在满心的狂喜中坠落。
心间忽然毫无预兆地刺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骇人的疼痛自足底而上,如电流般飞快掠过周身。郭临禁不住一阵痉挛抽搐,五指缩紧,死命抓住了缰绳。
待痛感过后,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平息浑身的痉挛。脑间倏忽想起老头说过的话:“……待会身子要是有什么异样,你就自个耐着吧。”
原来,是这样……郭临长吸一口气。仰头前望,朱红的西城门楼已能看到檐角,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就可以……
手心蓦地一热,她浑身一震,良久才颤抖着移开手,目光下移直愣愣地盯着手心那一滩刺眼猩红。鼻腔热流滚烫,血液漫过嘴角,一滴一滴溅到棕色马鬓上。周身又一阵的痉挛剧痛紧接着涌上,痛苦沉重压抑,几乎无法呼吸……
不——她在心间凄厉嘶吼,周身热浪一层压过一层。面上汗如雨下,甚至连鼻下的血迹都被稀释。
沾血的左手战栗地握上缰绳,她睁开昏沉的双眼,执着地盯向前方。哪怕手脚已然疼痛到毫无知觉,她也不能就此停下!
聿修,她的聿修,就在前面啊……
视线逐渐雾蒙,眼前虚无得仿佛白光笼罩。她徒然瞪着眼,却只能看到握紧缰绳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远……剧烈的眩晕伴着抽痛彻底袭来,她好像飘离了世界,却又猛遭重击,最终从云端跌落……一切归入尘土。
*
夕阳照过飞扬的尘沙,一排排甲胄粼粼耀眼。许是注意到后方的视线,周泉光忍不住抬起袖子挡了挡阳光,卸下头盔,回头奇道:“你这上路后还如此严肃,可叫身边羽林卫都跟着紧张了,是在想什么吗?”
斗笠下的黑纱被风吹皱,素衣墨氅的男子微微扬起头。便在这一刹那,黑纱飞卷而起,露出下端如画隽美的长眉皓目,和自那黑眸中倏然滑落的泪水。
周泉光浑身一颤,惊道:“聿修!”
“……也许,是两年的思念,”陈聿修垂下眼,哑声含笑,“忍过太久了。”
“聿修……”周泉光涩然轻唤,须臾策马靠来,“待回了京,推了一切酬宴,我陪你去郭将军坟上祭拜。”
黑纱倏然垂落,将一切情愁怀怆,黯然掩默。
……纷杂喧哗不断涌进脑间,郭临昏昏沉沉睁开眼。炙烈的夕阳照在眼皮上,她意识到周遭似乎围了一圈人,皮靴布革摩擦在耳边,可她什么也看不清。腹中的疼痛如一团烈火在燃烧,将神经死死揪住,让她无法睡去。
朦胧间有人抬手抚上脖颈,五指冰冷如铁,掐在颌下微微缩紧。
“阿临。”声音阴寒彻骨,“你做了什么。”
呼吸逐渐淡少,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额角淌下的血盖住了右眼,她艰难地抬起眼睑,血色模糊中,只望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眉眼。
☆、第155章 意言不复2
“也不知谁家的小姐,连随从都不带就骑马玩,这下该摔得破相了。”
“是啊,那从马上滚落时好大的声响……”
目光燃了火,黑眸逐渐深沉,浓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郭临双颊绯红,眼波迷离,如痴如醉地望着前方。好像连失去嗅觉的鼻端也感到了成熟的男子气息,如甘蜜一般香甜醉人。她缓缓伸出手,战栗着抓住他的衣领。呼吸越来越快,燥热抵着浑身的疼痛,不断地压迫着神经。
她忍不住咛嘤一声,抑制不住地靠上前去。
赵寻雪眸光一暗,忽地扯下大氅将她连头裹住。药童已经伶俐地起身,退到马车旁挽起车帘。
他阴沉着脸,抱着她走出人群,毫不怜惜地扔进车厢。吩咐道:“回府。”
“是。”
小院内,双宁正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捣着药草。听到门口马的嘶鸣声,一松手,蹦蹦跳跳朝门跑去:“赵哥哥回来……了?”
她瞪着大眼望着赵寻雪怀中流了半脸鲜血的郭临,惊呼一声:“姐姐,你怎么了?!”
“哈哈,小双宁问些什么呢?”老头闻声大笑着走出房屋,刚迈出门槛,他眉头一皱,吸了吸鼻子,面色陡变,“怎么有血腥味?”
赵寻雪一言不发,绕过两人走进屋内,双臂一松,郭临连着大氅“咚”地一声滚在床榻上。
“啊姐姐……公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双宁心疼地跑上前,将盖住郭临整个头的衣角拿开,触手的额头湿濡滚烫,她吓了一跳。
“让老夫猜猜,是不是面色潮红,燥热急痴,如服五石散?”老头搓着手,笑吟吟地靠在门框上。
“老爷爷,姐姐到底怎么了?”双宁急道。
赵寻雪微微侧了头,也看向他。老头抚须一笑:“小双宁可不宜留在此处。寻雪,她喝了翠峰酒,后面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双宁不解:“翠峰酒?”
“嘿嘿,‘伏羲依龙入昆仑,女娲遮面藏翠峰。契许万载为夫妇,怀娠日月百二生。’”老头形若猥琐嘿嘿而笑。
☆、第156章 意言不复3
“乖徒儿,老夫可就做到这里了……”老头说完,大笑着抱起双宁迈步走出房门。
赵寻雪紧闭着眼,一言不发。任那脚步声逐渐远去,门扉的回阖“吱呀”作响。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榻上。
郭临不知何时已然清醒,一双乌亮靡曼的眸子透着一汪莹亮的秋水,灼灼如光地盯着他。浓墨点就的眉线,光滑如玉的面颊,红润饱满的唇口……每一分的颜色,都在将他心底对她最深的爱恋,一寸一寸地曝露出来。
他恍惚记起年少时,山崖阴谷的潭中,浑身破烂的小童跳下水,揪着他的发髻把他拖上岸。使错了几次力道,疼得他几乎哭出来,才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好。
直到她趴在水边洗过脸,把头发沾了水拨到脑后。他才第一次望清她的容颜,自崖顶泻下的阳光辉华照耀,那般的眉英目秀,那般的唇红齿白。就此,印刻心间。
哪怕是日后药王谷的同门陷害、父亲威逼、德王利用……他也从未有一丝的伤心。
当心被那一人填满,这个世界便与他无关。
“阿临……”他颤抖着靠上前,修长的双手抚上绯红的面颊。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却看到模糊中滴落她笑颜上,自己的泪水,“爱你这样深,无胆洗去自身的罪孽,却欲恋勾织,只想拥你在怀……我何其卑鄙,何其痴妄。”
那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光洁的脸颊,轻盈滑下,没入乌发间。她毫无所觉地睁着眼,细细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
“虽复希求而不得……求不得之苦我受了十年,明知命里了无注定,却追随万里,寻你一次陨落。”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阿临,我只求一道机缘,爱上我……哪怕是为了代替他,活在你身边。”
纤细白皙的手,缓缓从衣袖间探出。一点一点,靠着他的衣襟贴上胸膛。泪光划过眼角,眸色渐渐深邃。她笑了,漫过蔼蔼浮光,莹澈皎洁的笑容。
她哑声喊道:“聿修。”
长长的墨发垂下,他轻轻阖上眼,握紧她的手。
却在这一瞬,领口被一股巨力揪住。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震惊的深眸中,印出她凌厉的嘲讽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喊他是吗……赵,寻,雪?”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讥诮地盯着他,不住地大笑。直到笑得抽气咳嗽,咳出了血,她才半抬着眼,鄙夷地嘶声而笑,“我说过,同一个错误,绝不会在你身上犯第二回。闻不到气味算什么,哈哈……就算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我一样能认出……你,不是他!”
“你算什么东西,普天之下只有聿修能拥我在怀。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赵寻雪,你就是山崖阴谷中的杂碎,是我郭临犯浑才会救下的一条贱命……”
她话音突然一哽,周身一阵闪电般的剧烈战栗。腹腔如同着了火,面色泛上层层潮红。她猛力甩开额上滚滚汗珠,瞪着他瞋目切齿:“无耻!”
他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颓靡的眸子闪过一丝光彩,未落的泪还在眸间,却已不是方才。他从容地微笑,目光滑下,低沉嗓音:“阿临,也许我比你想的更无耻。”
她睁开眼帘,讥讽地盯着他。忽而弯唇嗤笑,一条血线顺着唇角流下,浓色的猩红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神色一凛,猛然出手扣住她的两颊,迫她张开嘴。
皓齿被舌尖冒出的血不断染红,连着红唇,狰狞可怖。郭临眯着清明的双眸,讥嘲笑道:“我不会咬舌自尽,这条命,还要留着去见聿修呢。赵寻雪……有药你继续下啊!”
赵寻雪俊逸的脸庞一片惨白,“呵呵哈哈哈哈……”他绝望地仰头凄声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死死盯住她:“好,好。”
“阿临,你想见他,我让你永远也见不了!”
他突然抬袖往嘴中倒了颗药丸,俯身而下,挟住郭临两只手腕扣在床顶,紧紧贴上她的唇。激烈的唇齿纠缠,郭临直接咬破他唇角,可仍然阻止不了抵向喉间的药丸逐渐溶解……
神智开始昏沉,滔天的怒火维持住一线清明。模糊视线中,她望着头顶的人影,恨意勃然迸发:“赵寻雪——”
“阿临,告诉我你会待在我身边。”冰凉的大掌隔着汗湿的衣料抚在左腿,低沉的音调带着浓浓的眷恋,“我就放过你……”
她猛吸一口气,狠声怒吼:“滚!”
裂骨灭顶的疼痛顷刻席卷全身,郭临发出最后一声痛苦嘶鸣,脱力昏死过去。
☆、第157章 见血封喉
“楚王殿下到——楚世子到——”
随着太监的尖声通报,犹在喧哗的园子蓦然一静。大臣们相视一眼,率先放下酒盏站起,朝门口行去。
周泉光坐在稍远的席位上,懒洋洋地朝熙熙攘攘的殿门瞟了一眼,拢了拢袖子,打了个哈欠。
不是他不愿去见名震天下的神威武将楚王,一来是他本与人无甚交情,不好凑这个热闹攀援。二来嘛……昨夜被某人拖着审了半夜的账本,他实在有些神乏疲惫。
刚闭眼小憩,忽而听到一旁细小的议论声。
“唉,你说,楚王爷提早回京,今日这场宫中花宴,陛下是特意为他而办的吧?”
“噗……不像,花宴亦邀了女宾入席,这可是萧贵妃的提议。你看各家大人们都带了府中的适龄儿女,所为何事,还须多言么?”
“你忘了?楚世子可只有一个正妻……而且,听闻那位在琼关诞下二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周泉光咪着眼,身子微微朝出声处靠去。
然而却在这时,身旁有人坐下。他侧过头,神色莫名地打量对方两眼,喃喃道:“这么快……”
那人淡笑着斜眸道:“又听了什么谈资,如此入迷?”
周泉光眼睛一亮,附耳道:“楚世子妃病了,今日陛下恐怕要为世子另择侧妃……”他说着皱起眉,“奇怪,按理说病了两年那是大病啊,可我怎么从未见谢家派人去琼关探望?”
执起酒杯的手倏忽一顿,陈聿修缓缓抬起头,静水凌波的黑眸深邃清澜:“不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罢了。”
“嗯?”周泉光愣了愣,转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瞧见对面的光禄大夫左钦带着麾下几个郎官,有说有笑地簇拥着楚王上座。他不由想到曾在东都见到的场景,原本调笑的神色一变,化为一丝冷哼。
“陛下驾到——”
众臣带着家眷起身避席,朝园口跪拜:“臣等叩见陛下!”
“众卿免礼!”皇上抚须笑道,看上去似乎心绪还算舒畅。当下步履不停,径直朝御座走去,身后的嫔妃宫人紧随而上。
六公主伴在萧贵妃和静妃的身后,怀中抱着三岁的十公主。十公主把玩着一块金锁,时不时地和她耍闹嬉笑。六公主抚了抚她的小辫子,行过朝臣席间侧了侧眼,余光恰好望见起身回席的陈聿修。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地望他,见他依然是目不斜视,姿态优雅地端坐席间。只在听周泉光低声说些什么的时候,轻轻扬了下嘴角。她垂眉叹息一声,抬脚朝御座旁的席位走去。
“咳咳……”静悄得只有脚步声的园里,忽起这么几声咳嗽,一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皇上回头见是楚王,连踏上台阶的脚也收回,大步走去,探出双手亲自扶楚王起身。
“几年未见,二弟飒爽英姿犹晤眼前,今怎……病态如此?”皇上花白的胡须颤了颤,话音到最后,已渐哽涩。
楚王长吸一口气,缓过神来,笑着朝皇上拱手:“臣弟不过偶感风寒,待到病愈,便又是一条好汉。皇兄若欲服老,臣弟可不依。”
皇上一愣,随即仰头大笑。他拍了拍楚王的肩,搀着玉锵的手转身朝御座走去。
立在楚王下首的禄亲王,探了半晌的双臂也没得皇兄的回顾,只能悻悻收回。轻瞟一眼楚王,不期然望见身侧的楚世子。
世子如今已二十有六,历经战场血海后,与之前京中为官的俊逸公子已经大有不同。身形矫健、眉目英朗,周身一派凌然沉稳的气度。禄亲王正暗自感叹二皇兄“虎父无犬子”,却听身后禄亲王妃的小声叫唤。
他不满地回过头,却见那厢席位上,禄亲王妃朝他眨眨眼,执着帕子指了指身边一个一脸娇羞的小姑娘。
禄亲王眼珠转了转,这才想起清晨临出发前,禄亲王妃要他帮着侄女的婚事说说话。当下不由清清嗓子,朝楚世子望去:“贤侄……”
“原来你坐这里,”一个窈窕身影忽然靠近,径直在世子身侧跪坐下来。纤手端着的汤碗干脆地放下,她拍拍世子的肩,“醒酒汤在这儿了,记得到时劝王爷喝掉。”
禄亲王满嘴的言语卡在喉间,只望见一袭翠衫的挺直后背和乌亮的长发,忍不住道:“筵席未始,胡乱穿行成何体统!”
许是胸中怨忿不平,这一声大了些,竟是人人侧目。翠衫姑娘回身打量几眼,须臾一笑,道:“那禄亲王爷不如去问问永安宫的太后娘娘,知闲只是依命送汤,不敢乱行。”
皇上刚刚下座,便瞧见这一幕,不由出声笑道:“何事让三弟被一小姑娘给噎住了?”
禄亲王老脸一红,楚王咳嗽几声,道:“知闲,还不去拜见陛下。”
翠衫姑娘和世子对视一眼,见他朝她微笑颔首。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行到园中,单膝下跪抱拳:“臣女徐知闲,怀化大将军徐庶之女。今代父入京,恭拜吾皇万岁!”
皇上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眸光轻阖,似在想起了什么,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