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皇上抬眸看向殿中恭谨的修长身姿,泯了口茶,温声道:“哦,抓的是关成尉?”
“是。”
“门下侍郞?”皇上凝眉细思,“不错,从这个开刀……他们新派,该有段时间消停了。只不过,想要拔净那些不入士流的荒唐心思,还须从长计议。剩下,就交给全权你处置吧!”
“微臣遵旨。”
陈聿修肃跪叩首告退,刚要转身。皇上皱了皱眉头,忽然又叫住他:“聿修。”
他停下脚步。“你……义山死了。这两年,你身边也没有新的暗卫。”皇上叹了口气,“你是皇兄之子,哪怕复不了身份,也是皇家的人。朕过段时间,派个人去你身边。”
他回过身,抬头望向御座,黑眸闪过澄澈华光:“多谢陛下。”
茂盛的枝叶打在屋檐上,绿叶新芽颤动簌风,呼呼作响。陈聿修挽起车帘,走下马车。
郭府的牌匾光洁如新,李延立在门旁,收了扫帚朝他躬身行礼,随后默然转身钻进门房。
他一步一步朝里走去,竹管水滴轻盈入耳,夜色相浓。仿佛无端忆起一个雨夜,他抱着她从宫中走回这座空无一人的宅邸。
卧室摆置依旧,被榻干爽整洁。他只望了一眼,便阖上门,继续朝书房走去。
门槛连着青石阶面,月色萦绕出一团洗不去的暗色。他垂着眼,冷冷地望向那里。
机关算尽,换得义山自宫中垂死而返,便是靠在那里,看着他与白子毓最后的挣扎交涉。
“风拂雨过,血色未磨,而今已是两年。”他轻然嗤笑,“你说是不是,义山?”
窗口静悄无声,只有淡淡清风微扰书扉。
然而那沉厚的嗓音自院中而起:“殿下。”
陈聿修转过身,枝叶的阴影盖下,看不清眉目容色。只一方唇角,静然不动。
“药已经下了,”黑衣人抬起头,“楚王也已喝下。”
☆、第148章 咫尺不知1
“晦气,真是晦气!”一声怒喝传来,满室的歌舞骤然停下,舞姬的云袖飘飘落地,不解地互相对望,皆是一脸无措。
禄亲王气急败坏地摔门进屋,手里捏着的一封文书皱的蜷曲。他想起方才白子毓站在门口,坦荡恭敬地看着他:“王爷这儿的歌舞实在太响,下官多次接到周遭扰民的汇案。可因王爷位高权重不敢径直上门,特意去宫中求来陛下亲令。望王爷在陛下偶感风寒的这段时日,稍稍消停点……”
简直膈应死人,他咬了咬牙,猛一跺脚:“撤了撤了,歌舞都撤了!”
舞姬们一簇而散,禄亲王长长叹口气,余光扫到鹅黄舞衣团群间一道玄色身影,抬眼望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还在?!”
管家慢吞吞地靠上前,支吾半晌没吐出几个字。禄亲王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把管家揪到屋中,屏退下人,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着,陈丞相真看上了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人?”
“王爷英明!”管家打哈笑道。
“英明你个头!”禄亲王气得直接敲了管家的头,“你忘了,那日筵席散了后,太孙被丞相从别院接回后,那眼神……”也不知陈聿修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他现在一想起那凌厉的眼神,心底就不住地发憷。
“那他……?”管家迟疑道。
“当然是从哪来滚哪去!”禄亲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晦气,这京城许久不来,本王都生疏得不知怎么下手了。”
“王爷——”门外有小厮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道,“方才打听来的消息,今儿早朝丞相不在,是接了陛下密令,连夜前往东都查封河南府了。”
“什么?!”禄亲王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文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虽说这事儿说到底和他也没有关系,可……他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管家和小厮盯得几乎花了眼,才见他终于停下脚步,一合掌:“对了,赵寻雪!”他转过头,“叫你们去找赵寻雪的,现在怎么样了?”
“没,没下落。”小厮摇摇头,见禄亲王又要发怒,连忙笑着走上前,“不过王爷别急,派出去的人精着呢。他们找不着赵大夫,便用蔡当家的名儿,把赵大夫的师父从药王谷引来了东都……”
禄亲王的表情骤然一变,乐呵呵地笑起来:“那东都那边通知了没……要是赵大夫进城了?”
“您放心,都吩咐好了。”小厮笑得意味深长。
飞扬的尘沙落在青灰石砖的城墙上,簇簇飘落进地角的杂草中。守门的侍卫擦了把汗,收回长戟,靠近马车喝道:“进东都的都要例行检查,下车!”
马车后的百姓望见了,不由一急。一汉子小跑上前,拱手求道:“军爷通融,小人是城中花匠。这眼看就要日暮击鼓。若是没能及时回到铺里,这一车牡丹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啰嗦什么呢,查完他们就到你了!”侍卫不耐烦地推开他,正要朝马车再喝一声。一只玉白的手忽然探出,一把挽起了帐帘。
“既然如此,便让这位先行吧。”墨青袍子的青年站在马车外,声音清泠干脆。侍卫不由抬头望去,却见此人身形瘦长,一顶斗笠黑纱盖住了面容,然而那周身轩昂的气度,却是怎么也盖不住。
那青年说完,便要走下马车。帐帘内横地里又探出一只靛蓝的袍袖,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轻声而笑:“是想看牡丹么,我陪你。”
青年的斗笠转了转,似在望向那车内,却是默然无声。须臾,那人也跟着走下了马车。这一现身,周遭便是一阵惊叹。此人形貌之隽朗、风姿之纤雅,若说是东都洛阳的贵公子、佳士才子,也断然有人信的。
侍卫呆了呆,瞬时想起禄亲王的吩咐,一把举起长戟横垂车前,厉喝道:“车内还有何人!”
两颗小脑袋弹出来,男童挽着女童的手跳下马车,怯生生地仰头望着侍卫:“军爷,您检查吧!”
侍卫挠了挠后脑,一时莫名异常,喃喃道:“怎么是个小女孩,不是女人么……”
一旁的墨衣青年闻言一怔,头顶斗笠刚动了动,胳膊上便是一紧。耳旁靠来一声低语:“宁儿还想看牡丹吗?”
侍卫和同伴商议了几句,不耐地回过头,招了招手:“你们走吧,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走过护城河的悬桥,迎面拂来城中的花香。郭临取下斗笠,乜了赵寻雪一眼,撇开脸不再理他。
双宁坐在她身边,近处地打量着她英气的五官。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红着脸揪住郭临的衣袖:“姐姐,你……男装的样子好俊。”
郭临一愣,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双宁,一瞬破功大笑:“哈哈,宁丫头有趣!”
她自苏醒这些天以来唯一一回发笑,笑声清越,入耳动听,似乎但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开怀,赵寻雪情不自禁地侧过头。
车窗轻纱被风团团卷起,斜照进的温和日光,印出她俊秀的侧颜,绒毛晕染出的柔光线条柔和美好,欣欣暖暖地刻进他心底。
☆、第149章 咫尺不知2
周泉光也就口上说说,一旁伴着的巡察使见了便只一笑:“牡丹盛会,也只是将东都的牡丹送往京城前,一个小小的选花礼罢了。丞相若是不嫌弃,尊邀您前来一赏。”
陈聿修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幽幽飘来:“地址在哪?”
巡察使垂下了眼:“南道沁香园……河南尹的丈人,傅员外的产业。”
陈聿修侧过身,和周泉光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
*
马车缓缓停下,听着有仆从靠近,和赵寻雪说些什么。郭临靠在车壁上,微微喘息,满头的汗水被双宁手中的帕子拭去。
赵寻雪几声吩咐过后,便要来抱她下车。她一把甩开他伸来的手,厌恶地喝道:“不用你管,我自己走!”
双宁被吓得一颤,抬眼怯怯地望了下赵寻雪,又望了眼身旁的郭临。随后一咬牙,搀扶起她走向车外。
头顶的阳光倾泻,郭临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亮光,满额的汗都在往下滴,肺腔中的气息愈发不足。可一看到眼前的小院门,想起方才马车中的事,羞愤就一层层蔓延心间。她突然抬手撑住双宁的肩膀,战栗着直起身。抬脚一步一步朝前踏去。
赵寻雪下了车,眸光无波无澜,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他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侧身正欲吩咐什么,却听院内一声破锣嗓大笑:“哈哈,寻雪小子来了么?”
郭临无力地扶着门框,浑身汗湿,几乎下一刻就要倒下。眼前却不知何时蹦出一个糟老头拦住了去路,她咽了咽喉咙,刚发出一个“你”字,右腕一紧,已被几根干瘦的指节握住。
“咦……?”老头把头一摆,拧眉道,“脉象艰涩不畅、缓而时止,这般阴邪固结、寒毒内积的脉象,倒像,倒像……”
赵寻雪走上前,拉下郭临的手,将她揽在怀里。这才朝老者躬身道:“徒儿见过师父。”
老者仰起头,照着扑面的烈日光辉,咧嘴一笑。双宁忍不住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她这才看清这老者的双目结着老旧的痂,已然瞎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者压着破锣嗓,嘿嘿地笑了声。出手如电,突然又扣住了赵寻雪脖颈的大穴。
血管被按得突突直跳,赵寻雪面不改色,依然笑如春风。“哟,花了两年,自己累亏了不少,人就被你救成这样?”老者笑眯眯地收回手,在下巴乱糟糟的胡子上磨了磨,难听的嗓音却极为冰冷。双宁听着便打了个寒战,连忙缩了缩头,躲到药童背后。
“徒儿叨扰师父,还请师父责罚。”
老者负手朝院内走去,闻言径直哼道:“看在你给那劳什子亲王的手下布的迷香配方有进步的份上,我暂且不罚你。”
郭临浅浅地呼吸几下,终于挨不住一头栽下,面色苍白如雪。赵寻雪脚下一沉,连忙站稳将她抱起。
老者耳朵微动,须臾回过头,“见”此情形连连摇头,不满地啧啧嘴:“救人就成这样鬼样,老夫着实不想认你!”
“求师父出手……”赵寻雪拧眉阖眼,盖住满眸的晦暗,猛地跪下身。
“不过这女娃子身骨好,你救好了她,生个徒孙什么的老夫还是很欢喜的。”老者这话一说,又嘻嘻笑起来,回身朝他们走去。
☆、第150章 青龙卧墨1
老头脸色一沉,突然朝赵寻雪挑了挑眉,扬唇讥笑道:“倒是个刺头,那老夫就奇了,两年前你生死未卜,腹中……”
“师父!”
一声暴喝乍然响起,郭临被隔着衣料传来的胸腔震动骇了一骇,指尖上不由一松,放开了老头的手。
“师父……她累了,徒弟先带她回屋休息。”
赵寻雪垂下眼,抱紧郭临奋力站起。跪久的膝弯酸涩无比,他踉跄站稳,艰涩地朝前迈步。
老者没再为难他,只凝望着他的背影,伸出那只被抓出血痕的手磨了磨乱遭的胡须。冷不丁,回头“瞟”了双宁他们一眼。
双宁实在怕他明明看不见却洞察彻明的“眼睛”,轻手轻脚地绕开点路,提着裙子快步朝前跟上。
郭临这番耗力过猛,脑间神思涣散,没多久就沉沉昏睡过去。这一睡,便睡过了一日。
清晨的小鸟才叫唤了几声,双宁趴在床榻上睡得正香,朦胧中感到有人走近。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药香。便皱了皱眉,揉开眼睛。
“公、公子,早啊!”她微微展开双臂伸个懒腰,从郭临榻前挪开些位置让赵寻雪好靠近。不经意瞟了眼窗外,几乎要被暗沉的夜色吓醒。
“这么早,公子,现在……什么时辰啊?”她咂舌喃喃道。
“寅时三刻。”赵寻雪伸手贴过郭临的额头,眼睑轻缓垂下,温润的双眸久久凝视着她的睡容。须臾,他将被角捻好,侧头看向双宁:“今日你不如随我一道出门?”
“啊?”双宁轻声惊呼,踌躇道,“那姐姐怎么办,双宁跟着公子……会不会添麻烦?”
赵寻雪眨眼轻笑,摇头安抚:“无事,我带你是去寻药,正好可以教教你医理。”他垂眼凝眸,“宁儿她约莫还须休养固元,等她醒来,我们也该回来了。”
双宁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一路晕乎着跟上了马车。好一会儿才思定,多学些药识,说不准能给姐姐的恢复帮上忙。这般一想,心下便雀跃起来。
可惜她到底是个孩童,跟着在山林间认了一两草药后,再回到车中便是呵欠连篇,不过半刻便已睡熟。等到透过窗纱的旭日白光火辣辣地照在脸上,她才猛地惊醒,回过神,起身去挽车帘。
车外喧哗一片,街道上人头耸动,酒肆里嬉笑声不断。店肆林立,绿柳周垂。楼阁飞檐碧瓦朱甍,有如飞雁凌英,又似翠枝攀头。
繁华热闹的大都城中竟,看得双宁一下子呆了,直到车旁一户古简的木门中走出一个带着斗笠的蓝衣公子,她才将将回过神,等他走到眼前,歉然道:“公、公子,双宁贪睡……”
赵寻雪抬手微微扬起斗笠,深眸下弯,朝她笑道:“无妨,你且看看我这盆牡丹。”
双宁手脚并用,从马车中探出身,瞪着乌亮的大眼细细地瞅着他手中的花。
盆中枝身绿叶间,就挂了一朵花。开得半阖半展,通身墨紫,花瓣狭长微卷。品赏之下,独有一种雍容华贵之美,不过……她凑上前,拧眉道:“公子,这花瓣中央怎么有片嫩叶?”
“便是此花特色所在。你看,这片青绿蕊瓣,围着层层的墨色绛紫,是否正如一条青龙悠然盘卧墨池?故此花名为青龙卧墨池。”
“哦哦。”双宁虽然从未见过,但到底知道时人喜牡丹之贵之稀。凝神仔细接过花盆,稳稳放在车上。再抬头时,赵寻雪已经钻进了车厢。
“公子是要回去了吗?”
“不,双宁,”赵寻雪抬起眼,嘴角渐渐噙上笑意,“随我去南道沁香园,观赏……牡丹盛会。”
*
☆、第151章 青龙卧墨2
“绣球团团落,瓣叶不分色。”周泉光凑近观赏一盆绿香球,那直花朵到茎叶一水的翠绿,看得他眼珠都不转,“牡丹国色,当真不假。万紫千红的这些色儿,居然让她给占了个遍。”
“周大人自此间小小的绿肥红瘦出口成诗,真是让草民等大开眼界啊!”一声苍老的笑声自后传来。
周泉光回过头,见走来的鹤发老者一身锦袍玉带,微显富态。正是此间主人,东都有名的财主傅员外。他手中杵着一根龙头拐,正笑吟吟地望来。周泉光朝前一瞟,大笑回道:“不敢当员外一声‘出口成诗’,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岂不献丑?”
傅员外耳朵一动,连忙侧身朝陈聿修行礼:“老夫年老体弱,招待若有怠慢之处,还望陈公子勿怪。”
称的是一声“公子”,可无论听者唤者,二人身份俱是心知肚明。陈聿修擎着折扇,浅然一笑:“有劳。”
“此次从洛阳选花入京,圃主们特意催开了些新品种。斗胆请公子屈尊择赏一二,好叫老夫心中有数。”傅员外缓缓让开几步,示意陈聿修望向下人们刚刚摆出的花。
周泉光正背着二人独自观赏,听了这话不由心中暗笑,感叹这傅员外城府之深。他女婿河南尹刚死,居然尚能悠哉悠哉地办起白花宴,小心谨慎地和当朝丞相套近乎。纵然因河南尹的死疑点颇多,刑部暂且将消息压下不发,可当真就传不回东都?
他啧啧舌,目光从一株清莹卓约的白玉上移开,落入一团深沉无光的墨紫中。色泽浓郁,雍容隽朗。他忍不住“咦”了一声,惊呼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