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钧握拳轻咳一声,心说他倒是乐意,就怕到时被人给揍下床来。可孟夫人既然肯做出如此让步,全因为对儿子的疼爱,再想想他猜测出的真相,和段府即将的结局,内心便生出些唏嘘。于是给孟夫人斟了杯茶,站起恭敬地递过去道:“此前我因着身上的病,脾气总不太好,还逆着娘的意思,就以这杯茶像娘亲请罪,往后,儿子必定会好好孝顺娘亲。”
孟夫人接过那杯茶抿了口,另一手按着胸口,强压下眼角涌起的泪意,按着他的手道:“娘怎么会怪你。娘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只要你好,娘就开心。”
魏钧重又坐下,继续寒暄了几句,似是随口提道:“听说,我出生的那年,父亲把守的城关恰逢大难,母亲怀我时便担惊受怕,结果我出生时便体弱瘦小,半岁时生了场大病,差点没能活下来。”
孟夫人似被提起心事,攥着帕子感慨道:“那时你父亲日日忧心,想着如何不让木崖人攻进城里,常常十天半月都不呆在府里,我那段时间怀着你,几乎没法睡个安稳觉。结果你不足月便出生,从小就瘦弱多病,后来城被攻破,你爹领着人死守百姓的安危,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我带着你和两位姨娘躲进地窖,奶娘也不知所踪,你饿的要命我偏偏没有奶,那之后你便病的昏迷不醒,几个大夫都说可能救不活,我被吓得也病倒在床上,幸好后来得知你爹找了位名医,总算把你给救回来……”
魏钧手指曲起,笑了笑道:“后来我也因祸得福,身体倒越来越好了。”
孟夫人也浮起个骄傲的笑容道:“是啊,谁能想到你当初从鬼门关饶了圈回来,竟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后来几个孩子里,你可是最皮实的一个。哎,全怪我生你时亏了身子,根本没力气带你,只怕是带你的奶娘不够尽心,边城那段时间又太动荡,才会害你病成那样。”
魏钧从她这番话里,渐渐笃定了自己的推测,又装作不经意道:“对了,那日二弟和我争执,说我只是运气好,比他早生数月而已,却摆出长兄的架子教训他……”
“哼,”孟夫人冷着脸打断他:“你那个弟弟,这几年被你爹养的越来越不知尊卑,现在就敢对你不敬,再过两年,他只怕连我这个嫡母都不放在眼里了。”她将桌案一拍,满脸不屑道:“其实他比你晚生足足一年,是你那个爹不知为何,非得将他的生辰从秋季改到上一年冬天,和你便只差了几个月。我不过是碍着老爷的面子,一直没戳破这件事,想不到他还得寸进尺,敢在这件事上和你争高低。”
“所以,按孟夫人所言,段斐其实并不和段宣出生在同一年。但是为什么,段老爷要去给他的生辰呢?”
苏卿言听完魏钧所言,还是觉得不明就里,忍不住困惑地问道。
魏钧从夫人房里出来,虽打探到自己想打探的消息,却还是耗费了不少元气,微喘着喝了口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曾经看见一个神秘人从段斐的房里出来?”
苏卿言点头,然后道:“当时你还怀疑,他可能是木崖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出现在段斐的房里?”
“因为……他被你废了只胳膊!”苏卿言想通这点,便惊讶地喊出。
“没错,我后来去找过曾在段斐房里服侍过的嬷嬷,给了她些银子,让她好好回忆,是否曾有这么个人出现过。果然被她想起,曾经见过这么个神秘人,后来被老爷发现,狠狠训斥了一顿,差点被赶出段府。后来便再没让她在二少爷房里伺候。”
苏卿言将这些事连在一处,觉得眼前的迷雾仿佛被拨开个口子,可往里看还是深深重重,总也望不真切。魏钧仿佛看出她的困惑,倾身过去道:“我现在有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印证。”
“如果按我们之前查到的,段宣的毒真的是段老爷所下,他初为人父,竟然会如此对待自己亲生的嫡子,实在是太不合常理。再加上孟夫人说的,段宣出生后身子一直很弱,直到半岁时大病一场,被所有大夫断定没法救活。可他后来不仅被救活,还突然变得异常强壮起来,甚至比府里后来出生的孩子都要强。偏偏段宣出生后,孟夫人因为亏了身子,根本没亲手带过他几天,半岁大的奶娃,若是在那时被人狸猫换太子,想必也不会容易被发现。”
苏卿言深吸口气道:“所以,真正的段宣已经在那次大病后就夭折了,现在的段宣是段老爷从别处找来代替的,而且还瞒着所有人。但是他到哪里去找个刚好差不多月份的孩子呢?”
“也许,那时刚好有人托付给他一个孩子。比如,当时还是木崖的四皇子,如今已经统领木崖各部族的首领。”
他抬头将目光投远,似是在回忆道:“如果我没记错,木崖的皇族曾经发生过一次巨变,现在的木崖王,当时作为四皇子被太子迫害,带着王妃四处躲藏才逃过一劫,那样的境地下,如果他有一个刚出生的儿子,是绝不可能保护的了他。后来在那次玉门关城的讨伐中,老木崖王战死,太子即位后,因手下部族元气大伤,被伺机而动的四皇子篡位杀害。这位四皇子称王后,让木崖周边部落甘愿归顺,木崖从衰弱走回强盛,还训练出一批精兵强将,这些年一直在西边作乱,是大越最危险的一位强敌,也是太上皇曾经最大的心病。
他一口气说完,听得苏卿言手心发凉,忍不住问道:“难不成你怀疑段老爷勾结木崖外敌,还将那位木崖王的儿子代为抚养,可这是为什么?”
“因为段笙在那次城破的战役里,失去了对他忠心追随的将士,失去了百姓的信任,还失去了自己刚出生的长子。所以他对朝廷对今上彻底失望,他想要报复,而这个孩子,就是他与木崖王合作的筹码,可他却怕这个孩子迟早有天知道自己的身世,让他所有的算盘都落空,于是他想出了另一个李代桃僵的法子。”
“你是说,让木崖王以为,二少爷段宣才是他放在段府的那个孩子!所以他要给大少爷喂毒,最好让这个孩子就这么死去,那么他的计划就再也不会有人发现!”
两人一口气说完所有推测,然后便同时沉默下来,仿佛被这可怕的真相震惊,四周都凝固起凛凛凉意,正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大哥,你在里面吗?”
两人惊得互看一眼,不知为何段斐会突然到来,魏钧用眼神示意她莫要惊慌,然后清了清嗓子道:“是二弟啊,进来吧。”
段斐走进门,一眼就看见和段宣并肩坐着的苏卿言,露出个暧昧的笑容道:“我来的不是时候?”
魏钧也笑起来道:“没什么,就和这丫鬟说话而已。”
他见段斐坐下,却始终不开口,便用眼神示意苏卿言出去,苏卿言却不太乐意,尤其在听了方才的事后,她总担心,让这两人单独相处,只怕出什么事。
这时,倒是段斐摸了摸鼻子道:“我受伤以后,日日呆在房里喝药,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今日我听说,酒窖里被送来批新酿好的梅酒,服药之人也能喝,本想着自己去试试,刚才经过大哥房外,才想到大哥也日日都要喝药,不如和我一同去尝尝,也算畅快一场。”
魏钧还没回话,苏卿言已经皱眉道:“大少爷好不容易好了些,哪能随便喝酒。”
段斐握拳笑起道:“以前听他们说大哥十分宠这个丫鬟,想不到今日一见,大哥竟连喝酒这种事,都得被她给管着。”
魏钧似乎十分不悦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站起道:“走吧,咱们哥俩最近都够倒霉的,也该喝喝酒,去去晦气。”
于是他不顾苏卿言抗议的神色,站起跟着段斐出了门,两人一路往酒窖走,直到转到下人渐渐稀少的庑廊上,魏钧低头理了理袖边,似是不经意问了句:“谢云舟是不是找过你?”
第65章
突然有疾风吹过; 卷起落叶飘打上屋檐下挂着的角铃,发出一连串“嗡嗡”的震响声。
段斐的表情有一刻的僵硬; 随后皱眉道:“干嘛提到那个人; 晦气!我以前那样对付他,现在他就算来找我; 也就是想来看我的笑话而已。我可没那么傻,平白让人看戏。”
魏钧将被风吹起的袖角抚平; 淡淡一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 二弟无需解释这么多,走吧; 我可等不及尝到那批梅酒了。”
段斐暗自松了口气; 正准备继续往前迈步;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大少爷; 我可追上你了!”
放在袍边的拳不自觉捏紧,段斐冷着脸一回头,就看见怀玉那丫鬟; 抱着个小盒子,跑的满头都是汗,眼神根本未往他身上停过一刻,只是径直走到大哥身旁道:“少爷若非要去喝酒; 总得带上大夫让你平时记得服用的药丸; 不然万一旧疾复发,夫人可得责罚我没照顾好您了。”
魏钧从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大夫开的药丸,再见她笑得一脸狡黠; 便明白只是个托辞而已,摇摇头正要去接那盒子,苏卿言却将手一缩道:“大少爷和二少爷喝酒,身边哪能连个伺候的人都没,还得您自己拿药盒,这也太不像话了。就让奴婢跟着你们一起吧,也能帮忙温个酒,端点小菜什么的。”
她说完也不等魏钧答,抱着盒子顺理成章地站在他身边,魏钧想到她这么做全因为担心自己,内心又有些温热,抓着袖子擦去她额上的汗珠道:“下次别这么跑了,我可不想你累着。“
苏卿言笑着低头,抱着匣子朝他又靠近一些,两人旁若无人小情侣的模样,让旁边的段斐忍不住抖了抖,实在不明白,为何大哥见了这貌似平常无奇的丫鬟,就温柔黏糊成这样。
可大哥不开口让他走,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头瞪了苏卿言一眼,然后抿紧了唇,黑沉着脸孔,将手往后一背朝前走去。
苏卿言故意放慢步子,见与段斐隔开一段距离,便踮起脚尖小声道:“我丫鬟说,你在去夫人房里时,二少爷专程来问过你在不在。可方才,他却说是去酒窖的途中临时想到来找你,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就赶紧跟上来,怕你吃亏。”
魏钧嘴角轻勾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道:“你要保护我?”
苏卿言认真地点头,捏紧拳竖起胳膊道:“别忘了,我还有这么股子力气呢,他要敢对你怎么样,我就帮你揍他。”
魏钧偏头,看见她一本正经扬起的脸蛋,心弦好像被谁狠狠拨了一下,魏将军少年成名,连在金銮殿上都从未示弱过,这可是第一次有人说想要保护他,这滋味有些新鲜,又掺着许多甜蜜。
他望着前方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太不合时宜,不然真想把她摁墙上好好亲上几口才能解馋。
苏卿言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段斐的背影,这两兄弟不对付了这么多年,突然找上门来把酒言欢,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段府的酒窖做的十分讲究,一半建在地下,另一半却建成厢房的形式,这地方十分清凉僻静,府里的主子们若是来了兴致,可随时在酒窖里选一坛好酒,坐在无人打扰的厢房里,好好喝上一盅。
魏钧陪段斐选了一坛梅酒,又被拉着走进厢房坐下,段斐用眼神示意怀玉将桌椅打扫一番,见苏卿言笨手笨脚地擦着桌案,皱眉道:“大哥,你房里的丫鬟,可真是调。教的不够啊。”
魏钧见小太后被指使的团团转,原本就不太痛快,听他这么一说,索性将苏卿言一把拽着在身旁坐下道:“没错,我哪舍得让她做粗活,反正该她伺候的地方,能伺候好就行了。”
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让苏卿言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段斐摸了摸下巴,大哥突然这么肉麻,还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将酒坛的酒斟在杯中递过去道:“大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也没坐下好好吃顿饭、喝上酒,今日,就把这酒先补上吧。”
魏钧接过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只放在鼻下闻了闻道:“二弟方才说,这是府里刚酿好的一批梅酒?”
段斐不明白他的意思,捏着杯底点头,然后见魏钧将酒杯往桌案上一放道:“可我刚才看见,二弟明明是在外面单独拿起的一坛酒,而且拿起时还仔细看了看封口,如果是一批梅酒,为何二弟独独挑中这一坛。”
他刚说完,段斐便沉下脸,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道:“大哥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还怀疑我在酒里动了什么手脚不成?”
魏钧但笑不语,一双眸子,却如同淬寒的银钩一般剜在他身上,段斐被他看得心浮气躁,又将手里的酒杯举起道:“大哥若不信,我就先干了这杯,以证清白!”
谁知魏钧将他的胳膊一按,淡淡道:“二弟无需如此惊慌,就算这酒有什么问题,你既然敢和我对饮,必定先做了准备。”他一把抽出他手里的瓷杯,将自己面前那杯酒递过去道:“若是要自证清白,不如换我这杯喝如何?”
段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只被他按住的胳膊僵在半空,随后脸上显出狰狞神色问:“你究竟是着呢么发现的?”
苏卿言在旁边看的正提心吊胆,未想到段斐竟会如此轻易就认了,正觉得有些奇怪,就看见魏钧往后靠去,轻哼一声道:“你方才不敢承认,谢云舟曾经去找过你,可你房里的小厮,曾亲眼见过昨日他从你房里出来。谢云舟是府里的夫子,去看看你的伤也属寻常,你为什么会心虚得连这件事都不敢认。”
他见段斐的表情更加难看,身子又向前压过去,目光阴沉道:“我猜想,是因为你从谢云舟口里知道了一件惊天大秘密,然后又从爹那里求证属实。你想到上次我去找你,说发现有人给我下毒,生怕我会顺着查出真相,便先下手为强,准备借饮酒毒死我,再对外说我是重病不治,斩草除根。”
苏卿言听得背脊发凉,站起指着怒喝道:“二少爷,大少爷可是你的长兄,你怎能如此歹毒。”
然后她很快发觉不对劲,自己抬起的胳膊,软绵绵使不出力气,因为站起的太猛,额角针刺般发疼,随之而来一阵晕眩,几乎令她站立不稳,忙扶着魏钧的椅背,才不至于立即栽到。
魏钧看的脸色一变,忙想去扶她,谁知自己竟连站起的力气都没,腹中翻滚着想要作呕,手撑在桌案上大口喘着气道:“这房里的香!”
段斐方才的惊恐一扫而空,露出个阴冷的笑容道:“想不到大哥你还挺聪明的,幸好谢云舟给我出的主意,是个连环之计。”他慢慢站起,神色如常,丝毫未有两人的症状,一步步走到魏钧身边,弯下腰道:“今日,你是怎么也别想走出这个酒窖了。”
魏钧手指用力屈起,脖颈上都显出青筋,抬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竟让稳操胜券的段斐看的心头一颤,就在这一晃神间,被愤怒的如同一头野兽般的大哥按着肩扑倒,然后癫狂地去掐他的脖子。
段斐眸间闪过一丝狠戾,手伸进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噗”地捅进上方那人的胸口!
然后他看见大哥痛苦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用手压着胸口的匕首,鲜血一滴滴从他胸前涌出,滴在自己的脖子上,如同一条猩红色的细虫,歪斜着往衽领里爬……
他吓得把段宣的身子往旁边一推,然后边用帕子使劲擦着脖子,边跑出了酒窖……
苏卿言扶着椅背看见这幕,彻底被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就看见魏钧从地上爬起,歪歪斜斜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长吐出口气道:“这下,我总算能确定,我们的推测没有错!”
苏卿言努力将椅子一推,用尽最后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