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鸿进了门,果然见罗氏还没有睡,屋里烛光大亮,罗氏板着脸,端坐在桌子旁,没有往日的贤惠表情,反而有些泼妇的意思了。贺霖鸿心中忐忑,肿着眼睛赔了个笑脸,不知道自己显得又滑稽又可怜。
罗氏向他一翻眼睛,大声说:“上饭啦!”
丫鬟们一溜烟地跑进来,转眼桌子上就摆满了碟子。
贺霖鸿坐下,在丫鬟端来的热水盆里洗了手,勉强地笑着:“多谢娘子。”可接着不笑了——自己是想说正经事来着!贺霖鸿觉得不能在吃饭的时候说,就忙低头吃饭,但是明明很饿,只吃了两口,他就觉得饱了。放下筷子,一抬头,就见罗氏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贺霖鸿忍不住又干笑:“娘子怎么不吃?”
罗氏拿着绢子捂了嘴,呜呜咽咽:“不想吃,反正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变回了原形。
贺霖鸿头都大了,忙坐到罗氏边,拉了罗氏的手说:“府里的东西都藏好了?”赵氏刚拿了钥匙半天,就见到了丈夫的尸身,当天贺府的掌家又成了罗氏,长房的丧事还是罗氏操办的。
罗氏抹着眼泪:“剩下的值钱东西大多埋了,放在外面的,多是不值什么钱的了。母亲还在念叨那些家私古董字画全没了,她见了我就骂……”
贺霖鸿陪着小心:“娘子不用管那些。娘子真是聪明!我就知道娘子会办事!咱们的家财买了那么地,勇王府的余公公都惊讶呢……”
罗氏哭着扭开身说:“那有人还想休了我呢!”
贺霖鸿低声下气地说:“你知道,就是表面上休了你,这事情过去,我再去把你接回来……”
罗氏一回身,边哭边骂:“呸!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罗家哪有下堂之女?!我要是被休回去,全族蒙羞!我要被多少姐妹们小辈们指着脊梁骂!你还让我活吗?!”
罗氏长得极好,生起气来,眼睛发亮,两颊绯红,似更添了几分颜色,贺霖鸿看着,忍不住说:“娘子,你如此美貌,若是被抓入牢中,怎能幸免?你是想让你的夫君带绿帽吗?”
罗氏一甩手:“那我就划了我的脸!”
贺霖鸿一把抱住罗氏:“别呀别呀!我还是喜欢娘子的美色呀!”
罗氏哭着又打又推他:“你这个浑人!放开我!”贺霖鸿忙着抓胳膊抓手……结果,贺霖鸿选择了男子通常解脱压力的方法……
在内室的床上折腾够了,贺霖鸿搂着罗氏郁闷地说:“这事还是没有解决呀!我跟你说,母亲都躲出去了……”
罗氏气恼地打断:“是谁让你休了我的?!”
贺霖鸿没吭声,罗氏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你那个三弟!他把自己的媳妇丢了,就想把你也拉坑里!我说说他去!……”
贺霖鸿忙说:“别,别!别说他坏话!我心里正难受呢!”他带了哭腔儿。
罗氏叹气,说道:“好啦,我让她们找了药,吃下去浑身起红斑长大包,会丑死的,没人想碰我,你就别担心了。”
贺霖鸿抱着罗氏哭出来,“娘子……对不住你了……”罗氏对自己比母亲对父亲好!贺霖鸿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这个他过去认为很软弱而且傻乎乎的娘子!
罗氏也哭了:“夫君,这些年,我们没有孩子,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会丢下你的……”
结果,贺霖鸿就是没去找贺云鸿,也没逃过哭泣。
次日大年三十,是个阴天,以往此时,人人家门都会挂了桃木牌之类的,可是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
贺府的马车穿过街道,到了西北的城墙下,贺霖鸿和贺云鸿下了车,贺霖鸿上去和几个等着他的人打招呼,守城的兵士们让开了上城的路,贺霖鸿领着贺云鸿登上了西城门上的城墙。
远处,可以看成群的戎兵的营帐。营帐间,有广阔的空地。可是现在有戎兵驱赶着民众在堆土墙。土墙还不过尺高,但一旦建起,就能形成包围。
贺云鸿望着那些推车挑土的人们,深皱起了眉头。
贺霖鸿问身边的兵士道:“那边戎兵看守得紧吗?有人能闯过来吗?”
军士笑着说:“谁在这个时候想往这里来?往外走还差不多。北朝那边见人过去就射箭,晚上也许能有人跑出去,白天就难了。”
贺霖鸿低声对贺云鸿说:“他们不能晚上来,城门不会给他们开的。”
贺霖鸿又扭头对军士说:“你们知道会有人来吧?”
军士点头:“昨天张检点说了,是勇王殿下的义姐要来,若是后面没有戎兵,我们会开门的。”
其他人议论:“是个女子?”“听说是西北云山寨的……”“是个山大王呀!”
贺霖鸿偷眼看贺云鸿,贺云鸿望着远方,面无表情。
突然,他们身后一阵议论,有人跑上来说:“你们听说了吗?太子高举传国玉玺,由朝中去议和的文臣陪着,已经从北门进城了!上万禁军正护着太子入宫……”
“真的?!太子回来了?!那现在的皇上……”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大声传呼着:“皇上驾崩了……”
城上立刻如油锅里溅了水一样喧嚷起来,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只有贺云鸿专注地看着城外,像是根本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第66章 缉拿
凌欣一行人在马上遥望戎兵的军营,天气寒冷,他们的露在外面的眉毛上都是哈气凝成的冰碴。
凌欣问道:“大家准备好了吗?”
杜方和韩长庚等人都点头说:“好了!”
雷参将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姑娘!我觉得你该让我和你一起进城!”
就如他与凌欣说的,雷参将在入冬后,就领着四百多兵士带着黄金成品离开了金矿,往京城方向走。才走到半路,就知道了周朝大败的消息。他忙加快了进程,还没接近京城,就听说了城外周朝军队惨遭血屠,他这几百步兵,如果想往京城里冲,那就是送死,于是他决定绕过京城往南去,寻找勇王的大部队。
他们从京城西边过时,听到有人议论云山寨,雷参将知道云山寨是凌大小姐的寨子,就忙让兵士们去打听。现在北朝入境,百姓们对本朝的军士都有热爱之心,雷参将这一路下来,总有人给他们吃喝。那些人也就没瞒着,告诉说江湖义侠仁勇校尉杜方传了消息,有西北云山寨的人要去京城,让沿途的江湖人士准备照顾一下。杜方得人敬佩,自然有许多人响应。
雷参将一听就不走了,跟着那些江湖人等待云山寨的人。他在孤峰上亲眼看着凌欣将他们带了下来,又聆听过凌欣沙盘谈兵,就认为云山寨的人一定不寻常,怎么也该见见。
这一见面,雷参将发现来的竟然是凌欣本人,真是很激动,准备跟着凌欣混了……可凌欣跟他谈了对他的要求后,他大失所望:凌欣依然让他带兵去找勇王,这不和他以前的行事一样吗?雷参将表示不满!
凌欣心急着来京城,却没能一路不停地奔来。沿途马匹需要歇息,人马都要加带干粮。更耽误时间的是,每次停步的地方,定是杜方早就打过招呼的江湖据点。凌欣自然也会顺便和杜方引见的人接触一下,看看是不是可靠,确认一下要准备的物资等等。在路途间,还碰上了两场大雪,行路更是缓慢。
这么一来,时间上就比她预计的要多了半个月。但是也不完全都是坏事,虽然凌欣告诉了她会面的江湖人士们,日后要护送云山寨的大队人马入京,可是有些丧心病狂的人,一听说凌欣等几个人现在就要去京城,就执意要跟着他们一同进京。杜方一次次同意了,对凌欣说这些人都是艺高人胆大的江湖名士,凌欣也没法拦着。结果她这一行人从五个人扩充到了快三十人,算是意外的收获。
到了京城西边,杜方去放烟火,与京城联系开城门,不然他们到了城下,城中不信任他们,不给开门,再射箭什么的,那不糟了?
他们在等待京城烟火回信的两天里,雷参将找到了他们。凌欣很高兴,与雷参将商议了后面的行动,雷参将却一直不想听从,到现在了,还一个劲儿地在争取。
凌欣对雷参将说:“我们不都说好了吗?我们把金子带入城中,你带着我山寨的夏草往南边去迎接勇王。夏草会告诉你我寨子的联系方式,你要在京城之南为我建立一条通信通道,用烟花告诉我勇王和京城的距离,我在城中就可以知道勇王何时能到京城,好接应他。这件事非常重要!城外戎兵,倍胜勇王殿下之兵,他可不能被堵在城外!”
雷参将不放弃:“我们都是男儿,怎么能看着姑娘进城?”
杜方呵呵笑:“雷参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不是男儿了?”
一个身背双剑的中年人笑着说:“雷参将,既然梁姐儿说此事要紧,你就不要推辞了吧!”他高颧骨正方脸,笑得道貌岸然,语气也很正式,但是让人觉得他在演戏。果然,他低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你觉得我像不像武林盟主?”
那个人面目平常,让人过目就忘,回答说:“老关!这真不是个好时候,那位军爷看着脾气不好……”
果然,雷参将回头狠狠地瞪了老关一眼!
凌欣忙严肃地对雷参将说:“你带的人都是步兵,那边戎兵是骑兵,我们的马能冲过去,你们不能这么冲。殿下才有多少人?为了殿下,你也要保存兵力!”
雷参将无奈地叹气,一边的夏草既窘迫又担忧地问:“姐姐,我会骑马……”
凌欣摇头:“你的武艺不够。”
杜轩等不及了:“好了好了,就快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了!”
凌欣看向夏草:“除了对城内发消息,你还得帮着雷参将在外面随时注意我们京城的信号!寨主他们来了,你们就要联络两边!”
夏草忙点头说:“放心吧,姐姐!”然后很骄傲地看雷参将,雷参将可是一脸不乐意!
凌欣向雷参将抱拳:“雷参将,就此别过!”其他人也纷纷举手,雷参将很勉强地行礼,两队人马分行,雷参将领着几百兵士,往南方行去。
杜方骑马到了队伍前端,回头对众人说:“我打头,诸位按照我们说的安排,护好梁姐儿!”他负责去放烟花和观察回应,已探明了城外地形和敌人营帐的位置。
几个声音响起:“放心吧!梁姐儿不会有事的!”“走啦走啦!”“快些呀!”
杜方一踢马,马匹长嘶一声,跑了起来,三十多人相继纵马前行,奔跑中分开,成了雁形将凌欣和杜轩护在了中间。
寒风呼啸而来,天色如铅。马匹跑了一刻钟后,身体发热,越来越快,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京城围墙的影子,杜方领着路,一行飞骑如一支箭矢,扎入了两大群营帐之间的空虚地段……
“来了!”“来了!”西门城上有人指着城外大喊,人们停止了议论,都涌到城墙处往外看,只见远方戎兵的阵营之间,冲出了一支骑兵,这些人多是黑衣短打,手中有刀剑的闪光,将飞向他们的箭羽一一斩落,阻挡他们的零星人马被冲倒或是被砍翻在地。远处的营帐号角声响起,遥遥可见戎兵骑兵出了营帐区,可是这些人已经到了新建起的土围处。堆土的百姓们惊叫着跑开,他们引马跃起,像鲤鱼跳龙门般,一匹匹马轻巧地从半人高的土围上飞飘而过。
城上的人们一片呼喊,遥指着这些人。马蹄声声如羯鼓,飞驰而来。他们后面,北朝骑兵离营追了过来。
领先的骑士大喊:“开城门!西北云山寨!前来助援京师!”他后面有人接着喊:“关山寨!”“逍遥庄!”“清风岭主!”……
虽然隔着远,可是声音却传入了城上人们的耳中,让人心头突跳。
城上的兵士们大声叫喊挥手,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人们喊着:“开城门!开城门!是张检点说的人!”有将官高呼:“弓箭手!准备御敌!”城墙下,城门吱呀打开……
贺云鸿凝望着奔来的骑士们,他看到在那些人的中间,有个一黑色的身影,背着把武器。他紧盯着这个身影,看着她越来越近。他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可却觉着看得见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像是能射穿这阴沉冬季的阳光……
他忽然明白了,当初勇王在孤峰上看到了什么:是希望,是无畏,是披肝沥胆的仗义……
贺云鸿眼中发热,那一次他若能与勇王一起出征,在绝顶上,就能与这个女子相见。那样的话,他就能认出她,他们就不会一再错过……以致今日,他只能在这城上看着她千里奔骑而来,却不能招手迎接,喊出她的名字……
他不敢眨眼,看着这一行人到了城门下,那个敏捷的身影飞身下马,牵着马匹随着人们进入了城门,听着城门内的兵士们惊讶的呼声:“姑娘!真是个姑娘!”“多谢诸位壮士!多谢这位姑娘!”……
城外戎兵见骑士们进了城,方要接近,就被城上的人放箭逼退,城门迅速地关上了。
贺云鸿转身,走到城墙的内侧,看着这些人与兵将们见礼后,一个个重又上马,往城里骑去。
杜方领路,回头说:“我们去勇王府!”他身后的人们嘻哈笑着:“王府呀!”“我可没进过王府呢!”“去王府过年啦!”……
凌欣上了马,与杜轩并肩骑着,杜轩四处张望:“这就是京城呀!”
凌欣切了一声:“别这么乱看!真没见识!”……
贺云鸿看着凌欣的背影远了,才慢慢地闭了下眼睛,他眼中发热,可是淡淡地笑了,欣慰满足的笑——无论她是为了谁来的,但那里面一定有他,即使她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
也许一开始,他想的是用手段把这个头脑明晰才能卓越的女子拉回到自己的身边,贺家需要这样一个女子,他需要这样一位夫人,他要征服她的心!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自己的心,已经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若是两个人再次相逢,他绝对不会让这个女子再离开自己走远……可是此时此刻,临近了的死亡,如大浪淘沙般,将他所有的杂念都冲刷得干净,只留下了一片最真最纯的心意——他希望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他感激他们所有的错过和分离:幸亏当初他没有认出她!幸亏他没有在车中睁开眼睛!幸亏那天他没有进清芬院!……庆幸他们和离了!
他要她与自己毫无瓜葛!就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自己那般,安然无恙,自由自在。这样,他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面对行将到来的残酷,不必担心有人会为他伤心欲死;这样,即使他的身体死了,她还能带着自己的心活下去……
贺云鸿向贺霖鸿点了下头,两个人下了城墙,上了车往回走。
一路就听到人们在奔走相告:“建平帝驾崩!太子要登基了!”“真的?!”“当然啦,他有传国玉玺呀!”“建平帝怎么这么快就死了?”“谁知道,听说是急病……”“哈哈哈,急病呀!”……
在车中,贺霖鸿一次次说:“三弟,凌大小姐已经进城了!你去见见她吧?”
贺云鸿一句不答,只看着车外,脸上似有笑意。
马车入了贺府大门,他们刚一下车,一个在门内等候的穿着官服的人就忙上前来,却是宋源。他对贺云鸿行礼道:“贺侍郎!我刚得到消息,昨夜有人夜闯宫禁,指认张杰张检点通敌,建平帝派人去请张检点连夜进宫对证,可张检点去的路上遭到围攻,他冲围逃走,至今下落不明,通敌之名已定。禁军群龙无首,由一名叫郑昔的军官暂时领兵。”
贺霖鸿哼了一声:“真是自掘坟墓!”
贺云鸿冷淡地对宋源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