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贺云鸿对她比她对他还要不满!
贺云鸿极孝,他认为孝道乃是一切良善之本。他与自己的父亲十分亲密,贺相从小就对他谆谆教导,他对父亲的提点一向心怀感激。对母亲,无论他多么不同意她的意思,可他从来不与她争论。母亲年纪大了,又有心疾,有什么话自己听着就行了,自己做不做,母亲身在后宅,又如何能知?让她高兴就好。世上能有什么事,可以让他不敬父母,伤害父母,甚至要父母的命呢?
贺云鸿认为,无论安国侯干了什么,他怎么都是个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凌大小姐。就是他赶走了凌大小姐,没有养恩,可这生恩何以为报?何况,他知道孙氏不是个善类,但是他没听说安国侯对这个大女儿做了什么。那时在云城的人回来报过,安国侯说会将簪子送往云城,而当初护送凌大小姐去云城的,还是安国侯的军士!凌大小姐该对他有点礼貌!
可这个女子行礼后不等她父亲答礼就自行起身,虽然她的父亲说话难听了些,但是她竟然一语不发转身走!这真是无礼失格!若是贺云鸿遇到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也会行一礼,冷淡地说句:“多谢教诲。”这是她临出阁前的一礼,从此告别娘家,冠为夫姓,再无关联,怎么也该表示些孝道。最不该的是,她怎么能说要对父亲动刀?!为一个义妹,威胁她自己的父亲?!这是弑父之意!自古以来,弑父之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让人谅解宽恕!
乌鸦尚知反哺,羊羔能够跪乳,她托生为人,竟不讲任何孝道,的确没有教养!她对掌着兵权的安国侯都如此不敬,安国侯又提了她在安国侯府撒野,为人狡诈,看来人传的她那些恶行,大多是真的了……
他没有出声斥责她,就已经不错了!两个人还没有拜堂,她还不是自己的夫人,他没有立场说话。可是以后她若是如此对待自己的父母,他断不会容她!
等轿子进了贺府,凌欣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与热闹的勇王府不同,贺府大门处还有人出声欢呼了一下,声音嘈杂,听来像是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可是没有她听说的小孩子们跑来,三鞠躬请新娘下轿,夫家人前来说吉祥话之类的。轿子直接进了大门,街面上的人声远了。又走了一会儿,轿帘开处,不是贺云鸿的手,而是秋树的手前来拉她。凌欣扶着秋树的手下了轿,盖头下瞥见旁边有些观礼的人的鞋子,可周围的反应何止不热烈,简直是静悄悄的。
进院子门时,没有火盆之类的喜庆摆设,一到院子里,既没有锣鼓,也没有鞭炮。秋树扶着她走过院子里的路径,她在盖头下,看到路上竟然有秋后的残叶,被前几日下的一场雪搅成了黑色的叶泥,她行走间,粘在了她绣鞋和长裙的边缘。
凌欣眉头微蹙起来,可事已至此,只能按照程序走。她被秋树引着进了一个大厅,有人在旁边语气匆忙地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几乎来不及跪下,司仪就已经喊完了。凌欣手忙脚乱地行礼,根本没有了任何庄严感,完全是走过场,接着一根红绸递过来,她还没拉紧,对方一扯,红绸飘落,一头到了地上。旁边的秋树忙上前拾起,要递给凌欣,可以前面的贺云鸿已经迈步走开,红绸又一次从秋树手里脱落,就拖在地上,一路而去了。
秋树气得脸红,可是想到张嫲嫲的教导,不敢出声,只能向一边被惊呆的几个女孩子使眼色,自己扶着凌欣跟着贺云鸿走,其他三个忙上来,春花扶了凌欣的另一只胳膊,出了厅房,又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小院,入了门前随便横挂着一条破旧红绸的房屋。
贺云鸿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秋树和春花将凌欣扶到喜床边坐下,凌欣看出自己坐着的褥子竟然是旧的,心中终于火起。还不及细想,眼前一亮,贺云鸿拿着秤杆信手就挑开了她的盖头。
凌欣抬眼看去,眼前的面容比那日看得更加清晰,的确是秀眉过眼,睛如点漆,目光澄澈,俊美到摄人心魄,凌欣不由自主地想笑笑,可是贺云鸿眼神寒凉,表情非常冷淡,嘴唇紧抿平直,凌欣刚要开口说什么,贺云鸿似乎是知道她想说话,放下了秤杆,一转身竟然走了出去。
秋树等人再次被震惊了,呆呆地看着贺云鸿走出了小院子的门,房中除了她们,没有别人,院落里也没有一个丫鬟婆子,一片清冷。半天几个人才回过味儿来,秋树对凌欣带着泪哭道:“姐姐!他们要干什么?!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凌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抬手将头上的珠冠摘了下来,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一件件地从头上摘首饰,一边说:“看来,他们不喜欢这门亲事。”
婚礼的过程匆匆忙忙,漫不经心,进府来,她没有听见一声笑,一句喝彩,这还不明显吗?
那些自己偶尔心中发虚手出冷汗的瞬间,看来是直觉在提醒自己,可惜她一心耽于想象,全都置之不顾!
秋树知道凌欣是嫌那些东西扯头发,就过来帮着凌欣拔去钗簪,流着眼泪说:“姐姐,要不,我们回勇王府吧,去告诉勇王殿下……”
凌欣摇头:“先等等。”勇王对她的好意她是明白的,可勇王做这门亲事,何尝不是对贺云鸿一番好意?柴瑞一个劲儿地说贺云鸿的好话,叫他“云弟”。自己马上打闹出去,两个人一定完了,日后大家会指着自己脊梁骨说一个女人坏了人家一对哥儿们的情份!
给凌欣抱着大刀的夏草将刀“砰”地一声放在桌子上,说道:“姐,我为你出去骂他们!我们还为进这府学了那么多礼仪呢,你看看他们,呸!有什么礼教仪表,还没有寨子里的兄弟们懂礼!”
性子平和的春花忙劝着:“哎呀!你说什么呀!韩娘子不是对咱们说了吗?有什么事要劝着姐姐!别吵架!她说当媳妇都要受委屈的。”
冬木年纪最小,平时也最胆小,此时担心地问凌欣:“姐姐,那咱们还有饭吃吗?”
凌欣一下子笑了:“当然有,我想他们也不敢饿着咱们,如果到时候没饭,我就拿了刀,带着你们打出去,好好吃一顿!”几个人挤出来一点笑容。
秋树给凌欣重新梳了头,挽了个随意的发式,凌欣起身脱去红色的喜服,对秋树说:“你去外面问问,把嫁妆箱子搬来,我得换被褥,还有,王妃给了我四季的衣服,找出来我要换件舒服的。”
秋树应了,可走到门前,脸上有了怯意,夏花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呸!我倒是要看看,谁敢……”
凌欣叹气:“尽量讲究礼貌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就是因为咱们是山大王,别落了他们的套儿。”
夏草哼了一声,拉着秋树出去了。
凌欣站起来,心情烦乱。
姚氏对凌欣的判断其实是对的,凌欣的确是个狂妄而嚣张的人。不是因为她救了勇王,而是因为她前世的经历加上她来后十年在云山寨,周围全是对她佩服而敬重的人们,她在物质上简朴无华,但在精神上,绝对是作威作福,自然心性极高。而姚氏用这么一个破婚礼,也的确给了凌欣一大巴掌,猛地把她扇下了云端。这种骨感现实与凌欣想象的差别太大,凌欣真的蒙了,一时有些无措。
凌欣摇了摇头,想让自己赶快清醒。她知道打破现状的最佳方式,就是改变它。她皱着眉头起身,动手将被褥都折叠了,让春花和冬木抬着放到了外面。被褥下的床板看着很旧,上面都是虫眼。凌欣在山寨也是睡的木床,并不那么讲究,可此时,她却觉得这张床格外不顺眼,如果不是她还有点理智,差点拿大刀直接把这床给砍了。
按理说,婚床要让女方提供。勇王妃对凌欣说了这个习俗,还建议她看看自己府中新做的大床。凌欣觉得那么远的路,搬个大床过去不仅耗费人力,而且多傻呀!简直和农村送嫁妆一样了。不就是床吗?也不是夜明珠之类的东西,堂堂贺府竟然能少一张床?就阻止了王妃。她怕麻烦,其他的家具什么的也都免了,她才不想自带马桶!凌欣不信贺府会没有桌子椅子之类的。结果贺府就给了她这么一张床来恶心她。……
凌欣深深呼吸,春花小心地问:“姐姐生气了?韩娘子说,生气也不能发火呀。”
凌欣努力平静地说:“我明白。人生气时,谁不想去打击对方?看来贺府不想娶我,咽不下这口气,上来就给我来个没脸,让我明白自己的位置,我就让他们把气撒出来吧。如果现在去对着干,那边的气没有消,还会有更多的气,后面就会有更多的麻烦了。”她还是很有理智的!
春花放心的样子:“姐姐这样想就好。”
虽然这样开导了自己,凌欣还是气闷,她坐到了屋子里的一张椅子上,打量四周。这间房子明显是间旧房,墙壁是没有粉刷过的土坯,地面是打实的泥土地,屋角挂着蜘蛛网,粗大的窗棱上落着尘土,家具全是破旧开裂的,她身边的桌子有一只腿儿还是用绳子绑着的,屋子里有股土腥味……一看就是城里人认定的农家土著应该住的样子,难为他们如此细心模仿!
凌欣简直不可置信了。
她以为勇王既然与贺云鸿那么交好,一定是对自己大加吹捧过,贺府从来没有异议,该是贺云鸿相信了勇王,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女子,接受了自己。而且,勇王妃闲聊了些朝事,提到过太子与贺相不和,也隐约点过太子那边,不是好人。凌欣在朝上见过一次太子,那个人该是因为自己救了勇王,对个陌生女子张嘴就没有好话,看来的确是个狭隘的人。凌欣理解勇王没说出来的意思:万一日后贺家有难,凭自己的才能和云山寨的退路,她能帮把手。这一点,贺相也该能明白勇王的好意吧?可如今的情形,人家表面上没反对,但还是把自己看成个凤凰女!装修了这么个乡下屋子来寒掺自己,告诫自己就是嫁入了贺府,也只配住这么个地方!他们想什么呢?!
凌欣怎么也没有想到勇王这熊孩子会赌气撒手,不对贺云鸿深说自己。勇王妃自从听了勇王对大局的解释,明白凌欣嫁过去后,是要帮着贺家避难的,对凌欣的才能,也严令不能满地张扬!这婚事,该是让太子轻视才对。那些有损闺名的事儿,可以去摆平,但对于这个山大王是否聪明之类的,勇王府不加置词——外面的人把凌欣说得越傻越好!至于贺家,凌欣一嫁过去他们不就知道了吗?
凌欣也不知道姚氏是个不知大局的人,贺相不敢明说这门婚事的深意,怕姚氏的小心脏经不起担惊受怕。于是姚氏认定这是勇王拿她儿子当了报恩的礼品,夏贵妃对她的陷害,一个乡野女子想嫁入豪门!她一门心思要拿出老夫人的气势狠狠地将这女山大王踩在脚下!而贺家上下都不敢违拗姚氏——为了这婚事,她动不动就要昏一下。
姚氏计划得很好:你没有家具,那就住简易农房。日后天天来我这里抄经习跪,不听话就不给你饭吃……
凌欣更不知道孙氏当着姚氏的面,说的那些言语,完全毁掉了她的名誉。为了证实,贺老夫人多次派人去探问,孙氏的确没有撒谎,问一百个安国侯府的人,答案也是:凌大小姐当初进了府,刀指……脚踹……扔椅子……孙氏只是没把前因后果告诉大家。人们如果只按照那些片段,完全可以认定这位凌大小姐的嚣张和粗野。一般闺阁女子,沾上她干的一样,就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可这个山大王,得天独厚,竟然还要嫁给贺家三郎!真没天理了!现在贺家绝大多数的人,就是不敢对这门亲事公然非议,但对这个山大王,可是同仇敌忾地想好好打压一下!
这是贺云鸿的婚事,只要贺云鸿认可了姚氏的安排,其他人,如贺霖鸿,就是觉得不对劲儿,也不能说什么。
而贺云鸿,如果说他对凌欣十年前还有点好印象,自从知道要娶她,也全没了。加上他因此婚事受的那些气,让他对这个给他带来羞辱的女子深为厌恶。母亲要干什么,就是出于孝道,他也不会阻拦。
他揭了盖头,看了她的相貌,眉起如弓,目如泓水,面色红润……比他过去想象的好得太多了,可他这些月来,被人耻笑讥讽而郁积在心的不满,实在无法被区区一张脸抹平!路上这个女子对她父亲安国侯的顶撞,也让他看低!何况,母亲早就叮嘱了……他此时不想接近她,就按计划离开洞房,让母亲去调、教她几月吧!
贺相也知姚氏粗办婚礼,想给凌大小姐一个下马威,可没太在意。他知道勇王想给贺家一条山寨的退路,他虽然明白勇王是好意,但他也觉得实在牵强!太子和自己不和,可皇帝撑着自己呀!自己为皇帝掌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明白事理。只要皇帝在位,太子能把自己如何?所以,他对这个女子也没看得多重。何况,前一阵市井上凌大小姐的名声太臭了,粗野不孝,心机险恶。好在她再猖狂,也只是个山野孤女,来时被打击一下,日后就该知收敛。做媳妇的,不都得低三下四地站规矩服侍婆婆吗?府中已有的两个媳妇,出自名门,入府来都要恭恭敬敬的,没有过任何麻烦,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嫁入贺府,难道不该好好学学规矩?她能惹什么事?他见了她在朝殿那痴呆的应对,胡乱的行礼,张慌的步伐,猜她就是个粗俗乡人,肯定会被收拾得老老实实的。他朝事繁忙,对后宅之事很少分心。他可没想到,这位凌大小姐的骄傲,实在不输他儿子半分毫。
半个时辰后,门口有了声音,一行人抬着箱笼走了进来,有婆子在门口高声说:“就是野地里来的,好容易逮住了勇王府给的东西,当天就要翻看,怕是以前没见过吧……”
走进来的夏草不甘示弱地大声回答:“人说贺府贪了许多东西,我看未必!这新房穷得比山里的农户还破!怕是贺府里都揭不开锅了吧?!秋树,快点点姐姐的嫁妆!别当日就被人贪了去!弄不好用了我们姐姐的嫁妆去买茶买水才能过日子呢!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没礼数的府第,比勇王府差了十万八千里!……”
秋树一个劲儿地拉夏草,凌欣在屋里开口说道:“夏草,你就别说了……”
那个婆子呦了一声:“就是呀,新娘的丫鬟都这么粗野……”
凌欣接着说:“妹妹们都听着,如果有狗叫,你们可不能跟着叫,你们不是奴仆,怎么都要自持身份才是。”
夏草大声答了句:“是,姐姐!”
婆子气得哼道:“这就是家教呀!真是山里的……”
夏草打断了她,说道:“冬木,来开箱子,拿姐姐的被褥,把那臭哄哄的被褥扔出去,咱们虽然掉猪圈里了,但是不必跟猪过得一样!”
看来是不能善了了,凌欣在屋里垂头叹气,春花走过来,小声说:“韩娘子说要有一个夏草这样的,她怕没人替姐姐说话。”
凌欣也看出来了,这四个孩子,秋树聪慧,夏草泼辣,春花温柔,冬木在山寨是做饭做得最好的……
凌欣看着冬木和夏草抬着被褥放到床上,冬木铺开床铺,拿过来一个床单铺好,上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案,精美辉煌,凌欣摇头说:“别用这个了,糟蹋东西,换个没绣花的吧。”
冬木扭头说:“没事,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就要用这个,我还可以再绣。”
凌欣又暗自叹气,冬木是典型的好媳妇吧,会做饭,会刺绣。话说自己的喜衣都是勇王府帮着绣的,那时勇王妃问过凌欣一句是不是会刺绣,凌欣说自己也就能缝个扣子,嵌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