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小柳这辈子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夏贵妃和她的义父了,现在都已离世,孤独客深深叹气,将针一一拔出,说道:“她会睡一会儿……”他还没说完,小柳就半睁开了眼睛,小蔓等人都惊抽冷气,孤独客用他那一向慢条斯理的温柔语气说:“小柳姑娘呀!孩子,别伤心,我也是父母双亡,我明白你的苦处,我那时真的也想自己跟着去,可是活着也有活着的用处呀,能照顾许多人。你日后慢慢就明白了,现在睡会儿觉吧,做个好梦……”
小柳看着孤独客,无力地流泪,可是像是被催眠一样,眼睛慢慢闭上,睡着了。
凌欣睡了三个时辰就强迫自己醒来,匆忙吃了些东西,找到了曹参将,让他带着兵与自己去了城中的几家大爆竹作坊。她无法制造炸药,只能做二踢脚。此时刚刚过了年,许多作坊在年前都屯集了爆竹,因为戎兵围城,粮食欠缺,没什么人买爆竹,这些作坊都还有爆竹存货和一些火药。勇王府就买入了大量爆竹,凌欣现在觉得还不够,就让曹参将出面,用粮食购下了所有的爆竹还定制了二踢脚。有一个作坊的主人是个老人,名叫李老丈。他有个儿子死在了城外戎兵的刀下,凌欣觉得他可靠,就与曹参将告别,留在了那个作坊里。她把自己带来的一小包增强火药的爆炸力的粉末拿了出来,教李老丈怎么合成效力高一些的火药。作坊里有竹枝、纸张等做爆竹的材料,凌欣就在那里待到了天黑,做出了她原来打算用于保命的东西。
贺云鸿在书房写完了檄文,被抬入了他小时候进宫来经常与柴瑞一起过夜的小寝室。雨石和寿昌让人将担架直接放在了床上,扶着贺云鸿翻身,又将担架撤了。寿昌带人扛了担架出去,贺云鸿向雨石比划了一下,雨石点头说:“公子要那个匣子?”贺云鸿点头,雨石说:“好,我这就回家去取来。”他给贺云鸿盖了被子,出了屋门对寿昌说了句,急忙跑了。
屋里安静下来,贺云鸿虽然很累,但是昨夜睡得太多了,没有困意,只能闭目养神。他完全能理解柴瑞的心思,那时自己猛地见到父亲和大哥的惨状,也是想一拼而死。但柴瑞将是皇帝,他怎么能死?!但是他与柴瑞一起长大,了解这个朋友的性子,现在,真是谁也劝不住他了,只能靠她的谋划,可她行吗?……
贺云鸿虽然熟悉朝事,在兵事上却不甚了了,他眉头皱着——她要如何与城外的戎兵对阵呢?也不来和自己说说!
贺云鸿叹气,门外传来声音,孤独客与寿昌进了门,说道:“你在这里呀!我满宫里找,该换药了!你别以为躲着就行……”
贺云鸿不喜昨夜孤独客将他扎得睡着了,也不睁眼,可是孤独客不在乎,上来就掀被子解衣服,对寿昌说:“去给我热水。”寿昌应声去了,孤独客对贺云鸿说:“来,赶快换了药,我好再回去看那个小宫女!……”
贺云鸿皱着眉微开眼皮看了眼孤独客。孤独客白净的脸上带着层懊恼。寿昌端着水回来,孤独客洗了手,给贺云鸿解开绷带,重上药粉药膏。
寿昌在一边看得吸冷气,孤独客白了他一眼道:“这已经很好了!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
寿昌点头:“是,是……”
孤独客叹气:“这伤好治,心伤才难治。要死要活的!说什么都不听啊。”
寿昌又点头:“您是说……小柳姑娘?”
孤独客哼了一声。贺云鸿睁眼斜看孤独客,孤独客细眼一眯:“你给我这个表情作甚?你的伤多结痂了,也没动什么筋骨。我说了,你内伤已愈,就是失了些气血,幸好你现在还年轻,童子之身,火力尚壮,若是好好保养,定能恢复。你虽然身体尚虚,口舌好了多吃些就行了……总之,你已经好了大半,我自然可以去看别人。”
贺云鸿闭眼不再看他。
孤独客给贺云鸿换了药,又扎了针,还留下了药丸,才走了。
时近傍晚,雨石回来了,身上背着个小包裹,正是那个盛信的匣子。
贺云鸿坐起身,从雨石手里接了匣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心中感慨——那时,他以为这一匣书信,要随着自己葬入黄土了……这么一想,无论现在如何,都已经是人间天堂。
他找出玉佩拧成两半,拿出了那枚小印,让雨石找来印泥,按在了信纸的一角,然后把信装好,给了雨石,用手指比了个“二”字,雨石问:“二公子?”贺云鸿点头,雨石有些为难:“二公子去找木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贺云鸿作罢,将信自己揣了,收拾好了小印放回匣子里,让雨石抱了匣子去放好,自己又躺下。他才又闭上眼,门口寿昌说余公公来了,余公公是柴瑞身边的主管,贺云鸿不知何事,忙扭头看。余公公抱了一摞奏章,笑眯眯地进来,行礼后将奏章堆放在了贺云鸿床边的桌子上,说道:“贺侍郎,老奴知道你身体不好,这些章子是给裕隆帝的,都标了万分紧急,贺侍郎能不能看看是何事?”陛下身边,最可靠的就是贺侍郎了,方才陛下认可了贺侍郎给的官位单子,看看奏章该是没事。这些奏章里面也许是有真要紧的事,也许是有不利陛下的事情,怎么都该让贺侍郎读读。
贺云鸿点了下头,从怀里拿出信递给余公公。
余公公忙接了,只瞟了下名字,就放入怀中。他刚要告辞,见贺云鸿依然看着他,余公公眨眨小眼睛,问道:“贺侍郎?还有事?”
贺云鸿眼睛不眨,余公公恍然:“啊!贺侍郎想让老奴讲讲梁姑娘的事情?”
贺云鸿眼睛半垂,对着床边的椅子,点了下头,余公公心道:还让我坐下?这是要我说得越多越好吧?躬身道:“谢谢贺侍郎。”在床边坐了,说道:“那天姑娘进了府,老奴说了贺家的事,又给了姑娘蒋先生的信,姑娘看着差点要哭的样子,特别难受,可是接着就说要马上解救贺侍郎,是马上呀……”余公公强调了一下,悄悄打量贺侍郎的脸,嘴角处,是不是微微翘了一下?……
余公公讲完了那些日子凌欣的行动,才告辞了。
贺云鸿虽然见识了那天的过程和结果,可是还喜欢听余公公讲述凌欣与众人的种种议论和凌欣的奔波……
余公公走后,他觉得有了些精气神,就让雨石扶着自己半坐了,在他身前放了炕桌。雨石和寿昌在一边伺候,他开始读奏章。
虽然身体伤痛未愈,贺云鸿却觉得头脑异常敏锐。读时,他可以分辨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谎言,那些隐晦曲折的暗示,那些躲在文字掩饰后的隐约事实……他甚至能读出人们的心思和态度,有的在真心示好,有的意图蒙蔽,有的含着的轻蔑,有的显露着自以为是的聪明……
他的结论半是思索,半是直觉。过去他在父亲身边,对朝事已经有了耳濡目染的领会,可是此时,他迅速的反应和判断,却是来自于历经生死后,豁然开悟的洞察。
贺云鸿拣出了几件相关守城粮食调度等问题的写了批示,放在了一边。
他看完了奏章,让雨石将小桌撤了,才想休息一会儿,柴瑞就进门了。柴瑞脸色阴暗,虽然说不哭了,可是他的眼睛通红。
柴瑞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坐在了贺云鸿的床边。贺云鸿皱了眉,手放在柴瑞的手背上,探寻地看柴瑞。半晌后,柴瑞哑着声音说:“北朝发了战书,说正月十三……”他深深地吸气,贺云鸿紧皱眉头,握住了柴瑞手,柴瑞失声哭了:“他们说……不要想着去救人……他们把父皇埋在了地下一个缸里了……只留了气口……”柴瑞出声大哭,贺云鸿伸了胳膊抱了柴瑞的肩膀,跟着流泪。
柴瑞狠狠地哭了一场,才慢慢停了,抹干眼泪说:“走!我们去跟姐姐一起吃饭!”
贺云鸿也擦着泪点头,柴瑞出声道:“来人。”余公公在外面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早让人备了热水,听见声音忙带人进来,帮着柴瑞和贺云鸿洗了脸。
贺云鸿向柴瑞指了下自己批过的几个章子,柴瑞一瞥,对余公公说:“拿去吧。”
余公公忙过去拿了奏章,并将其他的一摞折子也抱在腋下,心说人传贺侍郎天赋慧杰,读书如流水,一眼千言,果然不假。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几十个折子全看了……
余公公叫人抬了担架进来,怕天冷,还在下面多垫了被褥,将贺云鸿扶上担架,盖好了被子,柴瑞走在担架边,一行人走向议事厅。
外面天色已黑了,柴瑞一路沉默,他们在大厅几丈外,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柴瑞深深地呼吸,贺云鸿明白柴瑞在强打精神,
到了大殿门口,寿昌向殿内喊:“陛下到!”
殿里的人声突然静了,柴瑞进了门,大家一起行礼,柴瑞说:“平身,大家先吃饭吧。”比昨天多说了几个字。
厅中的人们知道战书的内容,都对柴瑞的情形隐隐担心,现在发现柴瑞比前一日还镇定了许多,大多暗松口气。
柴瑞示意人把贺云鸿放在昨日桌子侧面的位子,又用椅子架好担架,让贺云鸿躺着能完全看到凌欣,可是凌欣必须扭头才能看见贺云鸿。
大厅的桌子,昨天柴瑞坐过的椅子空着,没别人敢坐。柴瑞过去坐下,赵震和马光石副将等人都围了过来。
凌欣正站在桌旁,手里拿着几张纸,她旁边的桌子上铺着地图。
凌欣刚读完贺云鸿写的檄文,发现里面有自己与废帝辩论的内容。昨天她大放厥词时,已经有足够的人告诉她,她的话与当初贺云鸿在殿上与群臣舌战的言语很相似。凌欣现在真想辩解一下:我当时都不在朝堂好不好?!我可没有抄袭!可是你们看看,他用了我梗!
她虽然这么认定,也不得不承认,贺云鸿文词犀利,还引经据典,比她的话说得更好听,更严谨,也更具有煽惑性。稍微有血性的人,一读之下,会觉得国家民族的兴亡在即,是人就要举刀拼命,否则就对不起自己的道德意识。自己这种理科生,真是用尽了脑浆子也写不出一句文采昭彰的话来。相较之下,人家若是说她有贺侍郎的论调,弄不好还表示是她高攀了呢,凌欣内心悄悄泄气。
现在她对贺云鸿越来越想避开不见!可是贺云鸿是柴瑞带着过来的,自己哪里有权力插一脚说:“送他回去!”只能装没看见。
柴瑞坐下,看凌欣手中的纸。凌欣见柴瑞眼睛红肿,但是明显能自持,觉得他能如此,已经十分不易。见他盯着自己的手,以为柴瑞想看,只好将几张纸递给柴瑞:“他们刚誊写出来的,听说写的精彩,我……好多字都不认识……”
柴瑞接了过来,赵震解释说:“这就是贺侍郎写的抗敌檄文,我让人抄了十几份,正给大家传看。”柴瑞点头,依然翻看,好像没读过。
杜轩凑过来说:“我也读了,我们要印出万份,贴遍京城大街小巷!”
马光说道:“这个主意好!人说书生之笔,能起百万刀枪。的确该让大家都读到。”
厅中的其他人到贺云鸿的担架边说:“贺侍郎,写的好!”“文如其人!”“好文笔!不愧是探花郎啊!”……
凌欣回到桌子边低头看地图,特别特别认真!
余公公指挥着人端着食盒食盘进了殿,柴瑞抬手示意了一下,众人们纷纷找地方坐下。
柴瑞将文稿放在凌欣手边的桌子上,起身走到贺云鸿身边,有人赶快在贺云鸿的担架边放了椅子,柴瑞坐了,对余公公说:“把给贺侍郎的餐食上来吧,我与他一起用餐。”余公公答应,太监给柴瑞面前摆放了小桌子,放了食盘。
雨石扶起贺云鸿坐起,余公公托了个盘子进来,里面就是一碗汤和一小碗粥。众目睽睽之下,柴瑞亲手将汤碗递给贺云鸿,贺云鸿双手接了,雨石放了芦管,贺云鸿慢慢喝光,雨石接过空碗,柴瑞又将粥碗递给了贺云鸿,然后才转身拿了筷子,开始吃自己面前食盘里的食物。
凌欣虽然那时在崖下就见识了柴瑞与兵将打成一片,一块饼也与大家分食,但余光见了柴瑞如此对待贺云鸿,心说一个男子对妻子也不过如此了!头更不敢往那边转。
殿中的人们也暗暗吃惊:昨日废帝骂贺侍郎谋逆,说他过去拥立了安王,日后也会再拥立他人。这话非常诛心,任何为帝之人,听了大概都会记在心里。即使安王,被贺云鸿拥立后,也对他十分猜忌!大有杀了他以绝后患之意。贺云鸿没有上过一次建平帝的朝会,可见知道自己不被人信任。裕隆帝就更别说了,想活剐了贺侍郎解气。但是看看这位日后的皇帝陛下,对贺侍郎这么爱护!这是给人看看样子,还是真心真意?!不管哪种情况,柴瑞显出了襟怀,与前面两个皇帝一比,高低立现。
大家虽然方才争论得厉害,可是都知道茶不言饭不语,急匆匆地吃了饭。
柴瑞心情压抑,根本吃不下饭,勉强咽了几口,算是做了样子。
厅中很快就有人抬头,接着太监就来撤去桌子和碗碟。柴瑞看着余公公趁着给凌欣端走食盘时,递给了她一封信,就挪了下身体,以便贺云鸿在自己身边能看见凌欣。
凌欣一见信封,脸上闪过狂喜的表情,可马上压下来,起身到了殿后方,背着众人,打开信读了。她看了信纸上无力的字迹,又仔细看了纸角的小印,将信折了放入怀中,又站了一会儿,才转回身。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盯着她的背影的贺云鸿闭上了眼睛,果然,凌欣立刻就向贺云鸿望来,然后就往这边走来。
可她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她方才读了战报,北朝竟然把老皇帝埋到了地下大缸里,这多么残忍!她实在不能在柴瑞心情如此悲伤的时候问这个事情,何况又当着贺云鸿!
但她一读信,见蒋旭图说自己受伤了,就心急如焚!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决定去找石副将。她走过去,低声问石副将说:“石副将,那位陛下的幕僚,蒋旭图蒋先生,他受伤了?他的名字怎么不在伤亡将士名单上?”
石副将眨眼:“姐儿竟然已经去查了将士名单?……”他马上咳了一下,说:“他不能算是陛下的将士吧?他是陛下很看重的人,如果受了伤,嗯,陛下一定会让他好好养着。”都亲自给他端汤送粥了,还要怎样啊!
凌欣皱眉问:“伤得重吗?我想去看看他。”
石副将十分为难:“这个……他……也许……嗯……不想让人去看……他……”你天天都能看见他呀!
凌欣胸口一紧,眉头皱得更深。兄长为何不想见自己?……受伤……谁也受伤了?……凌欣忽然有种难言的古怪感觉,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贺云鸿,贺云鸿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柴瑞正看着别的方向。
石副将不敢看凌欣,眼睛盯着地面问:“姐儿看来很关心这个人……”
凌欣很想告诉他自己和这个人已经议及婚事,可是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都没见过对方!而且,她是个女子,贸然开口谈及情感,这里的人会觉得她失了闺德,把两个人纯洁的情感,说成私通。这事得两个人见了面再说!……
凌欣忍着心中的难受说:“去年我们一直有联络,我……我想见见这个人。”
石副将说:“我得问问他的意思。”
凌欣咽喉像被嘞住了一样,就点了头,两个人分开。
柴瑞叹气,低头说:“姐姐起疑了。”
贺云鸿微睁开了眼睛:担心多于期待!他知道现在状况不对!
凌欣过去见过贺云鸿写的和离书,可是那时一读,现在大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