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鸿说:“你可得千万小心劝着……不,不是劝,关键时候,要打断母亲的话,别让她说出什么来。凌大小姐就要出城去抢夺太上皇了,勇王要跟着去……”
罗氏惊问:“什么?!”
贺霖鸿叹气:“那个女子的性子实在太强硬……”
罗氏摇头,轻声道:“说句实在话,她真不适合嫁过来。后宅里,媳妇不得天天与婆婆在一起?日后可怎么过日子?三弟真要复婚吗?”
贺霖鸿在罗氏耳边说:“你怎么跟母亲想的一样?什么叫适合?这次要不是她,三弟肯定被折磨死了。三弟本来为了不连累她,命都不要了,现在怎么可能放手?他认定凌大小姐是他的妻……”
罗氏一翻眼睛:“是妻?他不放手?那他为何让你休了我?”
贺霖鸿忙赔笑:“那不是假的吗?娘子就别惦记了吧?我跟孤独郎中说说,哪日来给娘子看看……”
罗氏又叹气:“也许消不掉了,你就休了我吧,再娶个好看的……”
贺霖鸿忙抱了罗氏:“娘子是最好看了!现在都特别好看!”
罗氏哼了一声:“撒谎!”
贺霖鸿痛心疾首:“没撒谎!真没撒谎!”……
贺霖鸿用了些身体动作来证实了自己没撒谎后,就去见父亲。
天已经蒙蒙亮了,贺霖鸿进了父亲的卧室,贺九龄听见声音示意他坐下,继续在书案上摸索着写字。贺九龄写一个字,旁边雨石念出来,贺九龄如果点头,雨石就写在旁边的纸上,桌子上已经有了几张纸,贺霖鸿拿起看,都是人名。
贺九龄放下了笔,雨石写完了,贺霖鸿拿过来吹干折好,放入了怀中。他见父亲脸色发黄,说道:“父亲一夜未眠,赶快休息吧。我去给母亲道个早安,就去宫中把东西给三弟。”
贺九龄点了头,贺霖鸿与雨石扶了父亲躺下,然后带着雨石又走回贺府女眷所在的院子。他让雨石等在外面,才进了院子,听见有人在影壁里小声说:“这贺老夫人怎么不与贺老相爷住在一起?贺老相爷多可怜……”
另一个人回答:“别多嘴了!王妃才离开多久……”
贺霖鸿咳了一声,院子里肃静了,贺霖鸿走入了院落,院子里几个婆子忙行礼,贺霖鸿到了正房,进门,见母亲坐在正中用饭,两个孩子陪着吃饭,赵氏和罗氏在一边伺候。
贺霖鸿行礼道:“母亲可好?”两个孩子也起身,对贺霖鸿行礼:“二叔早。”
贺霖鸿摸了摸两个孩子戴着孝巾的头,忍着难过说:“坐下,坐下好好吃饭吧。”
姚氏板着脸:“三郎呢?”
贺霖鸿回答:“夏贵妃刚去了,三弟要陪着陛下。”
姚氏撇嘴,贺霖鸿一见她的表情,想起母亲过去说过夏贵妃的坏话,吓得马上说:“母亲!夏贵妃对我家恩重,母亲该往宫里递个帖子表示下哀悼。”
姚氏鼻子出气:“我家现在无权无势,我也没了诰命,怎么递呀……”
贺霖鸿低声说:“只是个心意,也不见得非要个身份才行……”
姚氏冷冷地说:“不要身份?没身份谁看得起你?!下人都给你脸子,要个热水都得等半天!还有人故意在夜里来回走动,吵得我睡不了觉!”
贺霖鸿忙说:“是我半夜回来了,要沐浴吃饭,怕是吵到了母亲。”
姚氏说道:“你去跟三郎说一下,怎么也得赶快将我们的宅院要回来,在自己家住着才好。寄人篱下,总会被人看不起!”
贺霖鸿想说许多话,关于去抢夺老皇帝,关于父亲瞎着眼睛写的东西……可是迟疑了半晌,无从说起,只能低头说:“母亲,我得去宫里了。”
姚氏看着精神头也不高,只说道:“你见了三郎,让他早日回来,我担心他的身体。哦,你弄些钱来,哪儿都得拿钱打发下人!”
贺霖鸿点头:“是。”
姚氏又看了罗氏一眼,说道:“你媳妇身上长的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这么难看!别人见了还以为她有了什么恶疾!”
贺霖鸿一口气顶在了嗓子眼,说道:“这是她为我吃了药,才会如此。我会去找郎中为她调养。”
姚氏说:“找谁都行,就是别找那个蛮横不讲理的!”
贺霖鸿低声说:“那位郎中医术好,我正想去求他……”
姚氏瞪眼:“你说什么?!你跟我对着干?!”
赵氏忙说:“母亲,这是在勇王府中,还是莫要争吵吧。”
姚氏本来就憋了火儿,指着贺霖鸿说:“你……你出去!滚出去!”
贺霖鸿默默地行了礼,见罗氏半低着头抹了下脸,差点想拉着她出门,可是万一真闹起来,这是在别人家中,贺家的颜面就丢尽了,他只能转身走了出去。
贺霖鸿带着雨石到皇宫外时,正见了两个军将走出来,看着眼熟,是昨夜在厅中见过的,贺霖鸿忙行了礼,对方也还礼,贺霖鸿才要向宫门兵士出示牌子,听见那两个人在说:“……你认识什么好木匠吗?”另一个人说:“得去问问……”贺霖鸿忙回头说:“我认识!我认识!”
那两个人站住,一个人说道:“昨夜在里面见过,是与贺侍郎在一起的?”
贺霖鸿忙说:“在下贺二……”
那两个人忙行礼:“贺二公子!”
贺霖鸿忙又回礼:“不敢不敢!我去宫中递个东西,然后可以带着二位去找木匠,二位可以给我讲讲情形。”
两个军将高兴,说好了在哪里等着,贺霖鸿为了将雨石带入宫,又让人去找了余公公,不久,一个叫寿昌的太监过来给了雨石牌子,贺霖鸿和雨石终于进了宫,他们匆忙地跑到了昨夜的议事厅,进门一看,厅中已经没几个人了,屏风后,贺云鸿竟然还在睡觉!贺霖鸿将几张纸给了雨石,叮嘱他不许去别的地方,就得在这里守着,贺云鸿一醒就要把东西给他,自己又跑到宫外会和了那两个军将,一起去找木匠了。
贺云鸿再醒来时,见窗口处阳光高照,殿内很安静,阳光里闪着点点的灰尘,感到很温暖。他的担架前面放了个屏风,像是给他隔了个单间,让他想起在牢房中的样子。只是这个屏风上是孔雀开屏,金蓝黄绿,很是靓丽,与牢中那个白色的大为不同。
他静静地躺着,觉得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根本记不得听见了什么,甚至没有做梦。
昨日的一切慢慢地浮上他的心头,只是短短的一天,却纷纭变幻,天翻地覆。他清晨被绑上囚车,游街,刑台被救,勇王回来,使节被杀,夏贵妃自尽,凌欣要带队出城,裕隆帝被迫让位,勇王披了龙袍,说要亲自去救太上皇……
桩桩件件,贺云鸿的眼湿润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地切割着……为夏贵妃的死,为勇王的伤心,为父母的老去,为那个他一直凝视的人根本不理他。她与那么多人合作,赵震,孤独郎中,余公公……可是没有过来看他一次!她怕废帝再生事,但是连过来对自己说一声都不愿意!只向自己看了一眼,还马上移开了目光。这让他怎么去告诉她自己是谁?……
贺云鸿伤心了一会儿,许是因为一夜好眠,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此情此境,不比那时在京中与她遥遥地通信,不知何年相见,不比那时在城墙上,看着她骑马奔来,却不能接近,不比在牢狱中,天天等着她来,却一面都见不到要好?他能守在她的左近,看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她还让孤独客对柴瑞说了他许多好话……这些都何其有幸!难怪他能睡得这么沉香,一定是因为她就在身边。她出城,如果不回来,自己就追她去。如果回来了,那两个人才刚刚开始……等到哪天真的在一起了,自己今天的苦痛,都要一一告诉她!
他翻了下身,身上不像以前那么剧疼了,雨石从屏风后揉着眼睛闪身出来,高兴地问:“公子醒了?”
雨石穿了身书僮的服装,让人有种生活已经恢复了往日情形的错觉。雨石从怀中拿出几张纸递给贺云鸿,说道:“是我替老相爷写的,二公子让我马上给你。”
贺云鸿从被子里伸手接了,一读,竟是人名和职位,想起父亲的眼睛,他差点要哭,忙眨眼,将纸张放入了自己的怀中,示意雨石扶自己起身。
雨石一边扶他,一边报告情况:“这片宫殿被分割出来了,我有牌子,可以随便走动呢。”
贺云鸿伸出了手指,比了个“二”字,雨石说:“二公子?他去帮人找木匠去了。”
连贺霖鸿都能加入她的计划中!贺云鸿抿了下嘴唇,又指了指天,雨石不解,贺云鸿比划了个五字,雨石明白了:“五皇子……陛下?!哦,听太监说陛下还在守灵。”
雨石回身消失在屏风后,拿来了两张凳子放在担架边,然后就到外面去和人说话。过了半天,他再出现,就端了一盘子东西,放在一张凳子上,自己坐了另一张,指着盘子里的东西说:“公子!孤独大侠来看了公子,这是他留下的药,这是灵芝膏,这是补气丹,这是养心丸,这是他让人给你做的青菜泥、米粥和参汤,孤独大侠说你都得吃下去。”
贺云鸿舌头还肿得塞满口腔,最不能吃东西,见了就皱眉。雨石急忙说:“公子呀!真得都吃了呀!孤独大侠说了,要是浪费了一点点,公子的运气就没了!”
贺云鸿瞪了他一眼,雨石有些胆怯,小声解释说:“孤独郎中说,他要随凌大小姐出城,说让你多吃药,早点好,别砸了他的牌子……”
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端起一个汤碗,将托盘上的一支芦管插入,端给贺云鸿,笑道:“公子先喝汤吧,凌大小姐这个主意多好呀,公子能多喝些东西了。”
贺云鸿不由得往屏风处看去,雨石问:“凌大小姐?”贺云鸿点了下头,雨石说:“哦,我来的时候,凌大小姐已经离开了,可太监们说,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天都大亮了,后来大家都去分头干事了,凌大小姐才去了后宫。孤独大侠想给你扎针的,可是公子睡着,他就不弄醒公子了……”
贺云鸿慢慢地吸着芦管,耐心听着雨石的唠叨。
终于将这些药丸和吃食都咽了,贺云鸿也出了一身汗。雨石收拾了东西,将屏风折叠,刚抱起放到一边,殿门口跑进来了一个军士。他手持一张纸,问道:“请问梁姑娘在哪里?这不是她办事的地方?她要的勇胜军进城时的伤亡名单放在哪里?”
贺云鸿微皱了下眉头,雨石来回看看,指着殿中的长桌子说:“该是放那里吧?”
一个太监匆忙从门口跑入,说道:“给我吧!我送后边去,姑娘去休息了,再来得晚上了。”
军士要了太监的名字,才离开了。太监对着贺云鸿行了一礼,说道:“贺侍郎醒了?在下寿昌,姑娘叮嘱一定要送贺侍郎去陛下那边,我让人来抬贺侍郎去洗漱,然后去见陛下。”
贺云鸿昨天听余公公说让这个寿昌带着凌欣去沐浴,现在打量了下,是个二十来岁的太监,有点胖。雨石热情地介绍说:“这是给了我牌子的寿昌,是余公公的手下。”
寿昌忙忙说:“哪里哪里,余公公是大内总管,咱家只是个小太监。”
洗漱后,寿昌正领着人抬贺云鸿去后宫,一个太监过来说:“有宋官人和尚官人来访贺侍郎。”寿昌看贺云鸿,贺云鸿点了头。寿昌忙找了个小客厅,将贺云鸿抬了进去,用椅子架了担架,又找了被褥让贺云鸿靠坐着,在屋子里放了个火盆,才去传人来见。
等了半天,宋源和尚华荣走了进来,两个人都向贺云鸿行礼,贺云鸿微抬了下手,宋源连声说:“别动别动了。”
雨石因为那时宋源来看了贺云鸿,对宋源特别殷勤,跑去给两个人搬过椅子,笑着点头哈腰地让两个人坐。
两个人在贺云鸿旁边坐了。宋源见贺云鸿半坐在担架里,形容消瘦,手上都缠着布条,不由得有泪,可是知道不能露一点同情,勉强笑着说:“贺侍郎看着很好……”
尚华荣抱了双臂,转了下眼球:“拍马屁也没这么胡说八道的!”
宋源使劲眨眼,贺云鸿垂下眼睛抬手做了个握笔的手势,雨石忙跑了出去。
宋源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贺侍郎,现在吏部里全乱了,建平帝上来,任免了一批人,裕隆帝上来,又是一批……”
尚华荣哼了一声说:“那个郑兴成了员外郎了!听说我现在是个文书!我一直没去衙里,郑兴说要罢了我的官,那个混蛋。你给我复官,我三天就能给你理清。”
宋源看尚华荣:“贺侍郎尚需休息……”
尚华荣瞪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吏部杨尚书称病不出,勇王登基,守城调备有许多事要干!官吏不到位,难道要裕隆帝那帮人在做?”
宋源看贺云鸿,贺云鸿闭了下眼睛。
雨石端了一盘笔砚过来,在桌子上砚了墨,将盘子给贺云鸿端了过去,放在了他的双膝上。贺云鸿用裹着布条的手指提了笔,字迹潦草地写了几句话,让宋源和尚华荣讲讲如今朝官的动静,再历数官员职称,自己写名字定夺。
宋源忙应了,叫雨石去再寻笔墨,然后坐到了客厅的桌子边,向贺云鸿说了说这两日有什么人在呼吁陛下登基,有什么人不做声。尚华荣坐在担架旁,做了些补充。贺云鸿半合着眼睛听着,看似心不在焉,可是宋源知道他什么都记住了。
等宋源有了笔墨,贺云鸿拿出怀中父亲拟的名单翻看,宋源一一报出各部职位,贺云鸿有时指着名单上的名字,有时自己潦草地写名字,尚华荣念出,并建议品级,大多时候,贺云鸿都点了头。
宋源一直给贺云鸿当助手,写时可以看得出来,高层的官员除了剔除了郑氏的势力,大多启用了旧人,有些人是原来贺相的班底,有的虽不属贺相的阵营,可是顾及对方影响力太大,只能官复原职。中层的改动稍多些,但也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起任了一些青年官吏。虽然京城被围,得到任命的官吏大概都无法出城,可是有了官衔,这些人该多激动,定会全力帮着守城。宋源看出那些鼓动柴瑞登基的官员自然得到些好处,但大体上,这些官吏的任命,是以稳定为宗旨,以能力任人,贺云鸿明显想让朝廷尽快运作起来。他想到贺云鸿落难之时,孤立无援,可是此时不计私怨,依然按照局势和朝政任命官吏,暗叹自己这位上司大难之后,未失公允和冷静。
这么忙了一个时辰,终于定了朝中主要部门中高品级的官吏,宋源将十几页纸递给贺云鸿,贺云鸿又看了一遍,修改了几处,折了放入了自己的怀里。他在面前的纸上又潦草地写了一句,“留郑兴在吏部”。
尚华荣斜眼看贺云鸿:“你该不是心软吧?这个人可自称是裕隆帝的心腹,我听说他为裕隆帝调任和罢黜了三百多官员。”
贺云鸿微微摇了下头。
宋源点头说道:“好,就听贺侍郎的。”
贺云鸿做了手势,雨石拿走了笔墨盘子,贺云鸿疲惫地背靠了被褥,尚华荣和宋源一起行礼告别离开了。
他们走后,雨石进来,贺云鸿把自己写的草稿和父亲的名单都递给他,示意了一下火盆,雨石将十几张纸都烧了。
都忙完,寿昌带着人将贺云鸿抬到了夏贵妃的灵堂前,余公公守在门边,见贺云鸿来了,躬身行礼。
贺云鸿觉得自己身体好了些,就示意雨石扶了自己,从担架上下来,他只穿着厚袜子,到了殿门处,放开了雨石的手,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灵堂。
夏贵妃的灵堂中,棺柩边铺了厚垫子,柴瑞还是穿了昨夜的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