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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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簪记-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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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将晚,原本就是阴天,现在更是黑沉沉的。勇王府的马车在十几个人的护卫下,到了皇宫外一个几乎无人出入的门洞处,凌欣和张嫲嫲下了车,张嫲嫲走过去,向守门的禁军出示了什么,禁军让开,张嫲嫲带着凌欣进了宫。
  这次,她们没有往中央部位的宫殿走,而是走向了东北部的冷宫,当张嫲嫲领着凌欣进入一个小小的院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张嫲嫲轻轻拍了拍院门,过了片刻,有人来开了门,却是曾经为凌欣讲过时装搭配的小蔓,小蔓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行礼,还如以前那般透着精练和利索。张嫲嫲和凌欣马上回礼,小蔓也不说话,示意她们进院,然后又把前门关了。这院子就一进,从院门进去不过十步,就到了小小的正屋前。
  小蔓走到门前为她们挑起了厚布帘,里面柴门一开,凌欣和张嫲嫲进了屋子。
  门子里两步外直接就是个土炕,炕上有个小桌子,点了一盏油灯,显得昏暗,两盆炭火在炕下面里烧着,已经很暖和了,可是夏贵妃还围着条厚被子坐在床上。被子是纯黑色的,夏贵妃穿了平民家常穿的深灰色袄服,头上没有什么首饰,只插了一只黑色的硬木簪,显得特别落魄憔悴,但孱弱可亲,楚楚动人。
  上次凌欣见过的那个很淳朴的小柳,方才给她们开了房门,站在门边。
  这屋子比起凌欣上次见到的宫殿,简直是天上地下,可凌欣忙郑重地对夏贵妃行了一礼。
  萧贵妃举手用袖掩口道:“哎呀!你这孩子,还这么瞎讲究,快来,坐我身边吧。年三十的,难得你来看我。”
  她挥了下手,门边的小柳和张嫲嫲都退出了屋外。
  凌欣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一点也不敢随便,束手束脚地坐在了夏贵妃身边的床沿上。
  夏贵妃习惯地微笑着,拉了凌欣的手,用手撩开些凌欣的斗篷,看里面的衣服,笑着说:“哎呦,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穿这衣服,可真的漂亮呀!大方端庄,京城里,可没什么女子有你这般风采呢。”
  凌欣知道这肯定是夏贵妃还自己那时对勇王称她为“最佩服的女子”的好话,窘然哼声说:“娘娘真是过奖了,我实在不敢当。”
  夏贵妃又笑:“你怕什么呀!我都落在冷宫了,还经常‘昏迷不醒’呐!”
  凌欣小声说:“娘娘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
  夏贵妃害羞般地低头笑:“你这孩子,可真会说好话呀!我那儿媳巴巴地托信儿来,让我安排你进来,只给了我两个时辰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爱着急……”
  凌欣躬身:“娘娘,是我催促了王妃,想及早来见您。”
  “真的呀?那你快告诉我,来找我有什么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夏贵妃的口吻像个欣喜的小姑娘。
  凌欣不上当,依然神情严肃,低声说:“我请贵妃娘娘帮我,助勇王登上皇位。”
  夏贵妃眨眨眼,再次抬袖,微掩了嘴边的笑意,悄声说:“皇上被俘,贺侍郎拥立了安王,可建平帝才上位了九天,喝杯茶就死了,太子明日就要拜太庙登基,你竟然说要让我儿也当皇帝,一个月四个皇帝?这位子岂是能这么轮换的?”
  凌欣郑重地说:“以前的我不管,可太子曾经手谕投降,如此人品,就不适合为君!他要登基,必然耍弄权术,不思抗战!在他心中,金银买命,割半壁江山,降国于虏,都可行。如此亡国之贼,要尽快将他踢下去才行!”
  夏贵妃在袖子后面低声笑,眼睛在袖上弯弯地看凌欣,一豆烛光在她眼中跳舞,特别有魅力,凌欣差点就要同她一起发笑了,忙晃了下脑袋,保持清醒。
  夏贵妃放下袖子,含笑微叹道:“我现在冷宫,能为你做什么呢?”
  凌欣扳手指:“第一,余公公说太子一定监视着勇王府,娘娘得让勇王府的消息不传入他耳中。最好今夜子时正前就做到。”
  夏贵妃“哎呀”了一声:“你才给了我两个多时辰呀?这么急哪!”可是没有说不能做!
  凌欣盯着她的眼睛说:“第二,我还要您安排人,说服太子下旨,将贺侍郎活剐于午门前,如此太子好观刑,甚至亲自动手!”
  夏贵妃终于愣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凌欣看着夏贵妃说:“娘娘尚在京城,勇王殿下此时一定是在回城途中,太子也定会百般阻拦他进城!我敢说,太子一听到了勇王殿下的消息,就将知会北朝!城外敌人四万铁骑,勇王殿下只有万余步兵。殿下到城外时,太子若命手下禁军死守城门不开,城外敌军铁骑围攻,勇王殿下处境堪忧!”
  夏贵妃的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凌欣附在夏贵妃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夏贵妃的笑容慢慢地又浮现在了脸上。等凌欣说完,她亲昵地白了凌欣一眼:“你这孩子!吓得我心跳……”她孱弱地抬手,优雅地拍了拍胸口。
  凌欣见到了夏贵妃方才露出的决绝神色,一点也不敢与她随意应答,特别正式地行礼:“麻烦贵妃娘娘了!”
  夏贵妃眼光微转,说道:“定剐刑,让太子去观刑该是不难,可听说太子在城外被百般侮辱,遭拖打吃猪屎,卧冰匍匐如犬,他一定会想出这口恶气,所以,即使拿剐刑诱着他,不让他马上将贺三郎整死,若是想阻止他去天牢折辱贺三郎,大概有些难呢。”
  凌欣说道:“太子明日登基,这人一当上皇帝,心就会变了,太子就会变得胆小,我想娘娘一定有办法不让他随意出宫去天牢,毕竟,现在外面挺乱的。”
  夏贵妃有些走神地点了下头,微叹道:“是呀,当了皇帝,可还能保持些好性情的,古今真是没几个人……”她眨眨眼,转眸又对凌欣含笑着问:“我听说,当初贺家对你不好,你今日却这么着急地营救贺侍郎,我儿真没看错了人,你确有不计前嫌的磊落,对贺家三郎……”
  凌欣吓得忙又行礼:“娘娘千万别这么说!我救贺侍郎就是为了勇王殿下呀!娘娘曾说殿下与贺侍郎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若不救,日后殿下回来,定是会责怪我的!”
  夏贵妃哦了一声,微斜了眼睛瞟凌欣:“你却是为了我儿才去救的呀——”
  凌欣真想把自己怀里的信拿出来向夏贵妃挥舞一下——姐有人了!救他可不是去追他的!可是她知道她可不能跟夏贵妃顶嘴,就小声说:“娘娘不比我还明白?贺相就是伤残了,贺侍郎也能承继他的余荫。日后勇王殿下登位,贺侍郎必成他的股肱之臣,娘娘心里该是和我一样急着要救他吧?”
  夏贵妃微笑:“是啊,两个孩子从小是好朋友,我怎么能不关心?说来,那时贺相权倾一方,贺三郎与我儿同吃同住,我儿当初何尝不是沾了贺三郎的光?早些时候,贺三郎还给了我郑氏通敌的证据……”
  凌欣睁大眼:“有通敌的证据?!”
  夏贵妃轻摇了下头:“可惜是拿不出手的证据。”
  凌欣皱眉:“但既然知道郑氏如此,为何不动手拿下太子?如果早将太子拿下,京城不会如此狼狈……”
  夏贵妃微微一叹:“我那时也曾想违了陛下的心意动手,郑氏有心害我儿,我要了太子的性命又如何?……”她停住,凌欣好奇:“皇上不想除去太子?”皇帝不是很喜欢勇王吗?
  夏贵妃摇头:“你可知郑氏有军力?这次禁军出城,郑氏的嫡系有八万之众。一动太子,大概得杀掉几万人,为此,陛下这些年,仁慈难断。而且,我儿对我说过,卧牛堡一失,京城不保,那时我若动手,京城乱了,我用命来抵是小事……”
  凌欣听这话一愣:“娘娘?!”可接着她就明白了——郑氏有兵,皇帝不想流那么多血,夏贵妃若是杀了太子,郑氏报复,为了保护住夏贵妃和勇王,皇帝不得不杀人,可对夏贵妃的情分,对勇王的偏爱……但夏贵妃要是杀完太子马上一死,皇帝悲痛之余,必下狠手,对勇王也会爱惜如初……虽然凌欣心里早就知道这个巧笑倩兮的女子骨子里该是个狠厉的人,不然不会二十年领居后宫,可猛地得到了证实,凌欣还是心头一震。
  见到凌欣有些惊愕的眼神,夏贵妃笑笑,继续说:“我那时怕北朝闻讯,挥师而来。杀太子的证据说不上可靠,陛下备受指摘,我儿名誉尽毁,怎么能领兵抵抗?我就想,等等吧,我朝正集兵去夺卧牛堡……”
  凌欣知道事后诸葛亮都看得清楚,真在那个时候,别说夏贵妃,自己也不敢动手——北边强敌虎视眈眈地看着,若是趁火打劫可怎么办?她理解地点头。
  看到凌欣了然的神情,夏贵妃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对这个才见了第二面的女孩子心生亲近,叹息:“我也不知我那时忍了,是对是错。现下我在冷宫,身边只有两个人,出宫不便。我那儿媳刚生了孩子不久,我决不能给她惹祸,万一有任何失误,就害了我的孙儿们……”她看向凌欣:“所以,没有我儿的消息,我再怎么着急,也不会轻易动作的。只要贺三郎还活着,我儿一有信来,再救不迟。可是姑娘……”夏贵妃又笑了:“却不想等,是看不得贺三郎受苦吧?”
  凌欣心说:又来!但是她心里也知道,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当初惊鸿一瞥的优雅背影,在旭日中看到的让她怦然心动的神光,她怎么也不可能彻底忘了。那种最初的,没有被现实玷污的美好,是生命里第一次青春的心动,寻爱途中留下的一个脚印,回顾时一帧发黄的照片……
  凌欣有些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对夏贵妃说:“我是山野之人,性子急……”
  夏贵妃又举袖掩口:“你这孩子,嘴还硬呢!”
  凌欣脸有些红,再次行礼:“谢娘娘相助!”
  夏贵妃眼睛微眯:“哎呀!要谢也不是你谢呀!我可等着日后……”
  凌欣简直给她作揖了:“娘娘!我得回去了,今夜子时末,我们要去天牢看看贺家的情形……”
  夏贵妃扬眉道:“这样啊!那好,你把我这儿的山楂玫瑰膏露给三郎带去吧!他们两个小的时候最爱吃了。前一阵我让人做了好多,都在外面冻着呢。我对你说实话啦,你可别告诉别人呀:虽然在冷宫,但我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那是很容易的事!你别客气,拿几罐,给我儿媳,我孙儿,让他们吃了都要漱口呀!会倒牙的!问问三郎他还想吃什么宫里的点心,我叫她们做了你送过去……”
  凌欣呆看夏贵妃:“您以为我去天牢是走亲戚吗?”
  夏贵妃微微侧目:“等你安排好了,往来天牢该就如走亲戚一样啦!更何况……”夏贵妃又风情妩媚地眯眼一笑,拉着声音说:“你们也算是亲戚啦……”
  凌欣从床边弹跳起来,夏贵妃带着笑意对门外说:“小柳,拿三罐……哦不,五罐山楂玫瑰膏子来,咱们得大方些,让三郎的媳妇带去……”
  凌欣失声:“贵妃娘娘!我求您了!千万不要这么说啊!”
  夏贵妃笑得肩膀微颤,手轻拍着腿上的黑被子,门一开,小柳笑着提着五个拳头大的小罐子进来,张嫲嫲随着她进来,伸手道:“我来帮着拿。”
  夏贵妃颤抖着笑指凌欣对张嫲嫲说:“你别都拿着,其中一个,要她亲手拿着呀!那是给贺三郎的……”
  凌欣面部痉挛,刚要出口矫正夏贵妃的错误言论,小柳给她递过来一个小罐,含泪看着她低声说:“谢谢姑娘,娘娘好久没笑了……”
  凌欣咽下了自己的话,夏贵妃对小柳的背影说:“你去把那个绿色的包裹拿来。”小柳答应了一声,到墙角的箱笼里翻了片刻,拿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包裹,看着像是绿色的布包着一个盒子,小柳端着走过来,看夏贵妃,夏贵妃抹去笑出来的眼泪,对着凌欣一点头,“这东西沉,小心些。”
  小柳过来交给凌欣,凌欣一手提着小罐的绳子,两手平伸接过,入手就坠了一下,惦着该有二十多斤重,可小柳拿过来像是没有份量,凌欣不由得多看了小柳一眼。
  夏贵妃笑着说:“你拿给我的儿媳,哦,要是想用这去给你家三郎买东西,就随便拿吧……哎呀,你这孩子,别傻了呀……”夏贵妃看着凌欣僵硬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
  凌欣只好躬身行礼:“多谢娘娘,我告辞了。”
  夏贵妃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点头说:“去吧,孩子,有空来看看我。”
  是来让你打趣吧?可是现在求着夏贵妃办事,凌欣不敢反抗。她知道夏贵妃这样的人,在宫中经营多年,自保绝对没有问题。只要勇王不除,太子就会留着夏贵妃为人质,一时也不会动夏贵妃。她老实地点头向夏贵妃行礼:“我日后定会来拜谢娘娘。”
  夏贵妃笑着一摆手:“别忘了带着三郎一起来啊,他可喜欢吃我的山楂膏露了,也得来谢我一声呀!”
  凌欣脸红,不敢再答话,忙和张嫲嫲出了夏贵妃的小屋。
  她们离开,小柳关了院子门,回到屋子里,见夏贵妃倚着一大堆被子半躺着,脸上的神情虽然恢复了这些天的落寞,可是还隐约残存了一丝笑意,小柳说道:“娘娘看来真喜欢凌大小姐。”
  夏贵妃的笑意浓了些:“那孩子,胆子也忒大了……”
  小柳帮着夏贵妃整理被子,小声说:“京城里谁不知道,凌大小姐在相府动刀砍人来着。您那时就说那婚事不妥。”
  夏贵妃哼了一声,“她若是还在相府,贺家怕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小柳惊讶:“娘娘觉得凌大小姐这么有本事?”
  夏贵妃缓缓摇头:“不是本事,就是她想的,和大家总有些不一样。就好像,她不是这里的人……”
  小柳说:“她当然不是啦,她不是京城长大的呀。”
  夏贵妃点头:“当然了,好了,你坐我旁边。我问你,太子一回宫就把毒死安王的宫女处死了是吧?”
  小柳贴着夏贵妃坐在床边,点头:“是,杖毙,他说不能留个敢给皇帝下毒的在宫里,还让太监宫女都看着呢,他该是怕有人给他下毒吧……”
  夏贵妃嘴角一翘:“那个蠢货!”她压低声音:“小柳,你去见这些人,哦,告诉……今夜子时后,勇王府的动静,就不能让太子知道了……”
  萧尚书回到府中已经天晚,家中为了过年,摆了宴席,用餐后,全家守夜,即使外有戎兵,家里还是备了干果,小酒,妻妾们相拥这他守岁。他心中暗暗为自己今日在太子到达之前及时用了刑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夜静更深,过了子夜新年,小辈们拜了年,大家都困乏了。萧尚书带着醉意由一个小妾扶着去如厕。如厕后,刚刚穿好了衣服,才要出耳房的门,却见一道寒光从门口处闪来,正从他的喉间划过,萧尚书能感到喉部一缕寒意,竟然吓得张着嘴,无法出声。
  扶着他的小妾眼睛一翻,咣当就倒在了地上,萧尚书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着,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站在门外的阴影里,走道上的丫鬟仆人躺了一地,灯笼全灭了。
  萧尚书方才喝的酒,立刻全成了冷汗。
  黑衣人往剑尖上放了个东西,稳稳地平托着送过来,指向萧尚书的鼻下。萧尚书借着身后的烛光,看出剑尖上是一块中空缕雕的佩珏,正是他给自己最小儿子的家传宝物。萧尚书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黑衣人低声问道:“萧尚书认出这是何物了吗?”
  萧尚书哆嗦着:“认……认出来了……”他刑讯逼供过许多人,可谁能料到事情发生在了自己头上,他竟然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剑尖一颤,玉珏落下,落在了萧尚书的膝盖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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