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本该并肩走在自己身侧的士兵脚步变慢已经落在自己身后,岳牧的步伐也因此不由得放缓下来。
等秦德冬发现异常时,他的果已经已经开始向后弯曲,士兵们不再抱着枪踏着鼓点大步前行,有几个人已经把枪持在身前迈起小碎步,当明军再次发动齐射后,士兵们就走得更加缓慢,有的人甚至停下脚步,片刻后才咬牙跟上队伍。
早在上一轮齐射的时候,许平就发现队伍开始慢下来,那时他们离明军还有八十米远,而这次齐射时他们距离明军还有七十米。
按照许平和参谋队的推算,燧发枪的齐射每近十米都会有显著提高,因此越靠近明军射击越能发挥近卫营的火枪数量优势。
但这次明军齐射后,有几个果几乎不再挪动脚步,受他们影响整个阵线都被拖慢,许平见状当机立断道:“停止前进,开始射击。”
周洞天看着二十米外的预定射击位置,犹豫着还没发言,就听到许平加重语气叫道:“立刻开始射击!”
旗帜和鼓声把许平的决定立刻传达到军中,速度已经慢得像乌龟爬的近卫营当即停步。
秦德冬站稳脚步,他身侧的士兵纷纷向这个果长的位置看齐,第二阵的三列士兵走到第一阵的背后停住脚步,他们前排的士兵一涌而上补充到第一阵的第三排里。
岳牧和身旁的同伴又一次肩并肩站好,长官那声“齐射”的命令传入耳中时,岳牧满怀恨意地把枪狠狠地放平。
“开火!”
岳牧用尽力气扣下扳机,积累在胸中的那团闷气也随着散去大半。
“起立。”
第一排的士兵站起来挡在岳牧身前。
“填药。”
岳牧单手扶着地上的火枪,急不可待地咬开药包往枪口里倒,对面又是一排枪打来,大批士兵咒骂着倒在地上。
“预备——”
岳牧闻声跪倒在地。
“齐射——”
补充上来的后排士兵填满倒地士兵的空隙,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向对面伸着火枪。岳牧放平枪口的同时,背后的步枪也越过他的头顶指向前方。
“开火!”
……
作为同是新军教导队训练出来的军官,许平和他的军官们同样无限推崇齐射的威力,因此他们选择的火力战术和选锋营如出一辙,甚至连口令的组合都不谋而合。而近卫营和选锋营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用近似得惊人的模式展开搏斗。
铅弹从身边嗖嗖地飞过,又有炮手在敌人的这次齐射中倒下,从身边划过的弹丸撞在身后的炮体上,发出沉闷的敲打音。炮组的把总忍无可忍,大声叫道:“开火!”
……
“齐射——”
高成仓感到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正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尖上,但他没有时间去擦,才刚刚跪倒在地,把枪瞄准对面那门大炮,开火的命令就随着而来。发令的把总在大喊出声的同时,把指挥剑狠狠地劈向地面,就好像是这一剑越是用力挥出,越能加强部下步枪的威力似的。把总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向高成仓他们喊着:“起立!装弹!”
高成仓感到一滴汗水从眉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他腾出不手去擦,只是用力地晃了一下头,这一晃不但没能赶走汗水,反倒把头上的斗笠晃歪了,扣在下巴上的斗笠系绳已经被汗水浸透开始打滑。在高成仓压实弹药后急急忙忙地将通条抽出时,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
“通条,通条,借我一用。”
高成仓侧头一看,身旁的兄弟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在刚才的齐射中,那个士兵忘了把通条从枪管中取出就蹲下射击,结果通条不知道飞去哪里也无法完成装填了。
高成仓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预备——”
把总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着,手中的剑又一次高高举起。
高成仓忙不迭地蹲下,他身旁的那个士兵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并在把总发出下一个口令时也把步枪抬起向对面虚瞄。
“开火!”
把总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嘶哑,他挥剑的时候双脚离地人都蹦了起来。
“通条!”
高成仓随手把通条扔给了身边的伙伴,那个人忙把已经上弹完毕的枪膛压实。然后迅速地交还给高成仓,当高成仓开始压自己的枪时,对面明军的大炮又响了。身旁的士兵应声而倒,人向后摔出去的同时,染血的斗笠飞上了半空。
“预备——”
脸颊上沾满血、汗的高成仓迷迷糊糊地跪下,因为借通条他动作慢了一拍,身边同伴的不幸给他带来的震撼加在一起,让他手忙脚乱。
“齐射——”
“开火。”
高成仓按着号令完成齐射,在开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前喷了出去。
“坏了。”
高成仓站起身的同时,发现自己也忘记取出通条了。
……
何马把双手交叉在身前,看着你来我往的对射,看起来闯军似乎就打算这么对射到某一方崩溃。这种距离无疑是不能发动步兵冲锋的,而骑兵对面的闯军也有优势。选锋营士兵忙着装弹的时候,对面又是一片白烟腾起,枪声传入何马耳中的同时他看到自己的士兵又一次流血。
四门装霰弹的火炮发动炮击,把炮弹打出去后炮手急忙重新装药,何马死死盯着对面的闯军:“用火铳和大炮对射?许平你赢不了的。”
这个问题周洞天、余深河还有其他几位新军军官都曾向许平提出来过,可是许平说道:“如果是旧式的火绳枪,当然如此。”
新军的炮手射击速度要比火绳枪快一倍还多,但是今天他们每发射一炮就得遭到一轮射击。随着炮手的不断倒地,几个炮组的射速也不可避免地慢下来,何马再次追加命令道:“让长矛手弃矛,上前捡起火枪,向贼人射击!”
“遵命!”
选锋营的长矛手放下手里的武器,一排排上前从同伴的血泊中拾起他们的武器,开始与火枪手兄弟并肩作战,看着威力恢复的齐射,何马狠狠握紧拳头:“许贼,看你还能坚持到几时?”
……
“真糟。”许平看着持续开火的选锋营炮队,这个距离不是他预想的最佳位置,头两次被他寄予厚望的齐射也因此没能达成完美的奇袭效果,给对方炮组反应过来回击的时间:“幸好还不是最糟。”虽然没能充分利用新军炮兵旧有霰弹条例的惯性,在他们还在等待最好的掩护长矛兵突击的时机前消灭他们,但新军的炮组现在已经遭到了很大伤亡。
秦德冬觉得自己已经快顶不住了,之前他一直抱着自己的火枪紧跟着长官的命令射击,直到小队官示意他注意控制部队。秦德冬回头看去,发现他身旁的士兵有几个已经半蹲在地上,不肯站起身来装药。这些士兵的动作也影响到其他人,更多的士兵躲躲闪闪地弯腰、半蹲或是躲在其他人身后,还有几个干脆直接趴下躲避子弹。
见状秦德冬顾不得再继续射击而是跑到队里,把那些畏缩的士兵一个个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们装药继续作战。而随着战斗的继续,更多的士兵开始消极作战,甚至整整一排士兵在射击完毕后不立刻听令站起,而是要等到对面的齐射结束后才起身装药,这样无疑引起他们身后士兵的极大不满,也严重拖慢了全军的射速。
近卫营所有的果长现在都不再作战,而是在督促他们的部下作战。又是两次齐射后,第二排的士兵也开始赌气蹲下,只要前排不起身装药,他们也决计不会开始装填。眼见秩序失控到果长都难以维持,小队官也陆续加入维持军纪的行列,近卫营的战线上除去枪炮声外还多了一片打骂之声。
“教导队,上前督战。”
许平立刻下达了命令,他遥望着对面的选锋营,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必须在这里歼灭选锋营,否则对开封府的战事就会脱离掌握。”许平在心里默念着,他不能容忍一场消耗战,这绝不是闯营能接受的结局:“如果失去了对开封府的控制,如果不能孤立山岚营,不能切断京师对河南新军、对开封的增援通道,那么前景就会变得渺茫,即使是闯王全力投入开封作战,也会异常艰苦。”
秦德冬弯下腰,打算把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兵拖起来,但是那个士兵却扭动着身体挣扎着,这个抗命的士兵不属于秦德冬的果,和他也不熟悉。任秦德冬好说歹说、生拉硬拽,这个趴着的士兵就是不肯起身,就在秦德冬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这个士兵拉起来的时候,一个人跳过来掏出手铳把士兵一枪击毙。
秦德冬所属小队的小队官挥舞着还冒着烟的手铳,厉声喝道:“谁再不起身作战,格杀勿论!”!~!
..
第九节 颓势
大部分蹲着或趴着的人摄于小队官的威胁,都跳起来填药装弹,只有一个人还死死趴在地上不动。WWw;在小队官的威胁下,岳牧不但没有站起身归队,反倒更加疯狂地抗拒去拉他的秦德冬。
和以往作战不同,岳牧今天只是一次次听着军官的指挥射击,但却始终没能看到敌人在他眼前尸横遍野的场景。现在战场上硝烟弥漫,近卫营和选锋营的士兵都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时甚至连这些影子都看不见,只有在对方开火射击时,才能看到一排火光从浓浓的烟雾后面透出。接着就是身边的同伴纷纷扑到在地——这就是今天岳牧看到的,同袍不停地倒下;听到的,只有闯军士兵的垂死呻吟声,闻到的,只有己方将士的血腥味。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拼命挣扎着不让秦德冬拉住他,嘴里还在嘶声高喊着:“我们得冲上去!”
岳牧喊叫的时候,一阵微风从战场上吹过,明军位置上的那片盔甲寒光又一次透过来,看着那忽闪、忽闪的光芒,岳牧感觉这和刚开战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而对面的火枪、火炮一直在打过来。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岳牧根本看不清有没有、有多少官兵倒下,但他身边的惨状却如同修罗地狱一般可怖,近在眼前而且真实无比。
在地面上挣扎的时候,岳牧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不是他的血,而是遍地流淌的闯军同伴的血。最前排的尸体已经叠起来,许多伤兵就在这血染的泥土上呻吟挣扎,咳嗽着咽下他们的最后一口气。
小队官连续用眼色示意秦德冬严肃军纪,可是秦德冬却没有听令而是徒劳地想把岳牧拉起来,或是连打带踹地让他闭上嘴。
“我们离得太远了!”岳牧一声声地嚎叫着:“这么远我们打不透官兵的甲。”
岳牧的喊声让不少士兵也面显狐疑,小队官也冲上狠狠踢了他几脚,这让岳牧的喊声变得更凄厉起来:“这么多兄弟被白白打死了,我们打不透他们的甲,我们都会被白白打死的。”
见秦德冬又一次拒绝执行军令后,小队官绷着着脸给手里的手铳上膛,秦德冬见状一呆,突然一反手把枪托砸向岳牧的后背,岳牧闷哼一声昏过去,嚎叫声嘎然而止。小队官停下手,扫视一眼昏迷中的岳牧,又阴沉着脸看向秦德冬。
这时又是一片火光从烟幕后闪出,那个把总小队官看到新的伤亡出现,同时大部分士兵已经接近完成装填,就不再与秦德冬多说:“下次给你命令的时候就执行!”
秦德冬应一声,又继续跑去维持队伍的秩序,小队官阴森森的目光在他背上停留片刻,又有一声大吼:“继续装填!射击官兵!”
在军官们的疯狂督促下,近卫营的士兵一次次从同伴的血泊中站起,苦苦迎战。
身边的参谋们人人脸上都有忧色,迟树德几次想指挥骑兵发起进攻为本方步兵承担部分压力,但都被许平阻止了。许平已经把望远镜收回马鞍上的口袋里,眼前的硝烟如此浓烈,他已经放弃了仔细观察对方状态的打算。
“我们上去对射的都是燧发枪手,而新军一直在用长矛兵在填;我们的士兵一年来披荆斩棘,再差的也至少经过十数场实战,而新军士兵多是才训练好就送来河南战场的。”许平承认镇东侯无往不利的名气对新军的士气大有好处,而上次的战斗也让选锋营的新兵见过了一次血,但那次新军巨大的损失抵消了参加一次实战带来的好处,而上次的失利许平相信对新军的士气也会有重大的打击,不少新军士兵恐怕不会向从前那样迷信镇东侯和新军的名气了:“我们都如此艰苦,那新军肯定更艰苦。”
“不要着急。”许平严令骑兵不许出战,他对迟树德说道:“稍安毋躁,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此时李过已经将五千余人集结在许平侧面,这支闯军中官兵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到近卫营战线上,再没有人向他们自己对面的楚军看上一眼。在他们的注视下,近卫营又一次全体举枪,向对面猛烈齐射,对面的明军一如既往地发起还击,成片的近卫营士兵倒下,接着又是一次齐射,而明军也再次还击。
没有热血的厮杀,也没有振奋人心的呐喊,只有一批批士兵在硝烟中不停倒下,他们背后的士兵默默上前,继续向敌人射击,然后继续被敌人击倒。
李过的脸如同大理石般僵硬,站在他背后的李来亨张着嘴巴,面前这缺乏技巧、热情的战斗呆板、残酷而又野蛮,近卫营和对面的选锋营就像是两个痴呆巨人在搏斗:对手将大棒砸来时名叫近卫营的巨人面不改色地抗住,然后就是一棒朝着对面抡回去,对方也不避不让地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来,它再次扛住,然后又是一棒打回去。两个如同野蛮人的营就这样轮流地把手中的大棒砸向对方敌人脸上,很快就都血流满面。
在李来亨眼里,这种搏斗好像已经持续了一百年那么长,而且好像要永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李来亨甚至没有听到义父在小声叫他,直到李过第三次问话时他才做出反应。
“壮烈。”李来亨听到义父低声询问他现在对许平的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吐出这个评价,眼睛仍盯在近卫营的战线上,李来亨补充道:“让孩儿热血沸腾。”
此时在何马的这一侧,六门炮已经全部熄火,它们的小队官和炮长非死即伤,炮车旁横七竖八倒着全身浴血的炮手,抱着炮弹的搬运手脸朝下扎在泥土里,剩余的几个残兵哆嗦着藏在大炮下躲避子弹。
“起身,填药!”
选锋营的战线上也响着同样的怒吼声,一个军官奋力抽打着抱头蹲着的士兵,他脚下是层层叠叠的明军尸体。这里和闯军遇到的问题一样,士兵看到的只有同袍的牺牲,他们看不到敌军的伤亡,而敌方的火力毫无停歇的征兆。
“让工兵和辎重兵做好准备。”在步兵耗尽之前,何马已经未雨绸缪地对后备兵力进行动员,参谋们出动向他们发布紧急命令,这些士兵被告知将在必要时进入阵地继续战斗。
选锋营右翼的汴军官兵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军的厮杀,他们的将领郁董已经是满脸大汗,他对近卫营的强悍早就心中有数,此前无论黄守缺如何劝说,他打定了主意绝不出归德城一步。直到新军派人来联系时,郁董对胜利的信心才压倒了对闯军的畏惧,他觉得选锋营的强大绝不是对面的闯军能抵抗的。
今天看到许平的旗号后,郁董也不是很紧张。以他想来,无论许平如何强悍,说到底还是黄石的学生。之前许平给郁董留下的印象固然深刻,但正因为此,郁董反倒生出对黄石近乎迷信的崇拜,每当他想到,一个黄石手下的无名小卒也能有如此成就时,郁董就会由衷地感慨道“强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