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官人选给大哥寄来,他们总算和福建、广东理事会一样天不怕、地不怕了……江西理事会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不敢自己拿出人选……继福建之后,广东镇长里我们的人首次超过半数,全部得到了秀才功名,就算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太敢罔顾理事会的法规,村里的人若是被宗法治得太惨,也会鼓起勇气去县里告状,我们的县令、还有理事会的法规,在各个村子里的权威日益增强……”张再弟还在继续:“此外又有一批缙绅想和大哥合伙做商贸,加入理事会,他们中的几个复社人物联名写密信给大哥,说钱谦益想当秦桧,劝大哥要早做提防。”
“这次钱谦益没说什么商人与士人殊途之类的牢骚话么?”
“没有,估计是见怪不怪了。”张再弟笑道,多年前钱谦益还不断地发牢骚,说镇东侯举荐的人不是只会用炭笔写字,就是连破题的意思都搞不明白,更质问过镇东侯哪里会有连打油诗都做不出来的秀才?更不用说举人。但随着这些年合作下来,钱谦益已经不再追究了。
“嗯。”镇东侯陷入了沉思。十五年前,赵慢熊想出的口号是“攻破京城,随弟兄们洗劫三天。”,金求德虽然不说话,但也想不出比这更有激励效果的动员词,朝廷的官员们虽然无能,但并不愚蠢,他们多年来送给大都督府属下军官惊人的财富和荣誉,几乎是求着这些吃了多年苜蓿的武人收下金银财宝和娇妻美眷。除了听任部下大洗北京城,赵慢熊想不出有足够诱惑力的理由,即便如此,金求德估计也还得杀一批人来震慑一番。
“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十五年前,他知道如果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随之而来的肯定是全国野心家有样学样割据一方,忠贞之士奋起抵抗这种暴行。而他要做的是把自己军中所有有良心的部下先清洗一遍,再把全中国有良知的人清洗一遍,用金钱财富收买不在乎是非善恶的人去帮自己对抗全国的野心家,虽然赵慢熊和金求德很有信心剿灭其余,但黄石没有信心在扫平其他野心家之后不会留下一大堆没有良知廉耻、只晓得权势财富的本方军阀和贪官污吏——司马懿、袁世凯,还有五代时期,太多、太多图一时之快而毁了国家元气、人心道德的先例了;靠军事篡位上台,而能有三代国祚的王朝,历史上太罕见了;暴君死后,野心勃勃而且毫无廉耻的部下几乎肯定会挑起新的战乱,直到把人心彻底杀累才会停歇。必须要给那些有良知的人一个留在自己阵营的借口,必须要有一个说服心怀道德的人与自己合作的理由,绝不能让叛乱看上去是一桩暴行而被迫进行清洗。虽然代价很大——数以百万计的无辜农民惨死沟渠,但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似乎快要能说出口了,那些有良知的人对明王朝是否还应该继续存在已经产生了怀疑。现在,南方重要的数省已经快掌握在手,不会有太多的动乱,粮食生产可以确保、赈济可以从南方调拨、小冰河期即将过去……新军,会继续发展壮大,很快就能赢得新的威名,足以震慑全国的威名。只是那数百万的灾民——镇东侯总是安慰自己,付出这些代价不是没有意义的,战乱可以避免,良知可以与新的国家并存,更多的人可以幸免于难……“还要,一点点时间。”镇东侯再次这样想到。
“大哥,看起来钱谦益是真的恨周延儒入骨,这次他信里说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把当代秦桧拉下马。”张再弟的话打断了镇东侯的思路:“周延儒与我们合作多年了,从来没有耽误过大哥您的事,但他在相位上呆得太久了,手伸得越来越长,我觉得该是换人的时候了。现在反周延儒的人远比支持他的人多,就算他滚蛋了科举也不会不在我们手里,我们犯不上为了他得罪别人。”
“你说得很对,不过他现在还不是孤家寡人。再等等,等他手下的那批江南缙绅也参加理事会后我们再和他摊牌。”
又讨论了很久各种来自江南复杂的人事、政务问题,张再弟想稍微放松一下,就说道:“大哥,我听说新军最近出了不少事。”
“是啊。不过我一直没工夫去管,南方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现在只好先劳烦金求德了,以后我抽空去新军那里看看吧。”
“大哥放心吧,”与讨论江南事物时的严肃紧张不同,说到新军时张再弟语气轻快:“新军就是比长生军差得再多,也是天下无敌,对付农民更是绰绰有余了,金求德前些天不是为山东把老弟兄们都叫去痛骂了一顿吗,我想他们会好起来的。”
“是啊,把他们都骂哭了,一个个赌咒发誓要日夜操练。”镇东侯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他嘴上谈着新军,心里还在权衡着一些江南人事变动的利弊。无论是镇东侯还是张再弟,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新军只是长生军的一个仿制品:“你说的对,新军固然远远不能和长生军比,不过这世上也没有第二支长生军,没有什么军队能和新军争锋。”
……
“许将军!”
门外的卫兵客气地叫道:“军师派人来了,请您去赴宴。”
许平走出门外,对那个卫兵说道:“我不是朝廷的将军了。”
那个卫兵闻言微微一愣,点头微笑道:“许公子请。”
许平被领到闯军的大营前,门外的一个小头目立刻迎上来:“许将军快请,我家大王久候多时。”
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纠正他的说法,许平叹口气就快步走到营帐前,那个卫兵撩开帐门,里面的谈笑声立刻涌出门来,许平深吸一口气就迈步入内。
“许将军来了。”
随着背后的那个小头目一声高呼,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十几个围坐在一张长桌旁的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门口的许平,几个还举在空中的酒杯都定在那里。许平见牛金星也在桌旁,他跳起身来笑着走到许平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向桌子,对众人大声说道:“这是许平许兄弟,诸位已经都听说过了吧?”
默不作声的许平被牛金星推到桌边一个独眼大汉身边,牛金星笑着为许平介绍道:“许兄弟,见过大王吧。”
许平拱一拱手:“李将军。”
“许兄弟。”那个独眼人站起身呵呵笑着,热情地拉住许平的手,把他按在自己的身边,坐在牛金星原来的座位上,牛金星则走到远一些的另一个空位旁。等许平坐定后,李自成立刻招呼身边另一侧的人道:“曹兄弟,和许兄弟打个招呼吧。”
被李自成点名的是绰号“曹操”的罗汝才,他和许平交换一礼。随后李自成又招呼刘宗敏。
“许将军。”刘宗敏举起手边的杯子,向许平快速地致意,然后抿一口又把杯子放下。
“刘将军。”许平点头回礼。
李自成一个个地给许平介绍,有几个被点到的人举一下杯,有几个不举杯但打个招呼。
最后被点到的两个人坐在李自成对面,两个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正是刚投奔李自成而来的孙可望和李定国。
前者在脸上挤出笑容:“许将军好。”而后者只是点点头却闷不吭声。
转过一圈后,李自成见众人都默默无语,便笑道:“诸位弟兄,吃啊,吃啊,别愣着啊。”
众人纷纷拾起筷子开始吃饭。片刻的沉寂后,刘宗敏向孙可望敬酒,两人对饮一盏。罗汝才又向李定国敬酒,于是气氛渐渐地又热闹起来。
这次孙可望和李定国带着两万多人来投奔李自成,他们的军队中男丁超过一万三千人,其中五千多人是经历过战场拼杀的西营好汉。这两个人是今天洗尘宴的主角,闯营众将频繁地向他们敬酒,并问起这些年来的轶事。被问起这些的时候,李定国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他嘴里,这些年的经历除去杀官兵就再没有其他的事情。
李定国和孙可望都是张献忠收养的孤儿。李定国是陕西榆林人,刚满二十八岁。崇祯三年,朝廷在受灾的陕西强征粮食入京,数以万计的百姓只得逃荒,李定国和全家人也在其中。走到半路时,李定国的祖父母、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十余口全部饿死。当时只有十岁的李定国也倒在路边,差点被其他饥民吃掉,幸好遇到起兵抗粮的张献忠。
张献忠在陕西一路开仓放粮,当时其他各路叛军大多只愿意招壮丁入军,只有他和李自成各自建立童子营,把沿途遇到的垂毙孤儿收容抚养,李定国因此得以存活。后来李定国加入张献忠的老营与官兵作战,成为张献忠手下四大将之一。张献忠是他的义父,连定国这个名字也是张献忠给他起的。
在李定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杀官吏的时候,孙可望偷眼向许平这里看了几眼,还两次试图把话岔开。但李定国却置若罔闻,声音反倒越来越洪亮,更引来一阵阵喝采声。李自成注意到身边的许平从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也没有喝过一杯酒,就高声咳嗽两下,起身举起酒杯大声道:“诸位兄弟,我们都来敬许兄弟一杯吧。”
听了李自成的招呼,其他人纷纷挤出笑脸向许平举杯。但许平却没有去摸酒杯,而是抬头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这酒倒不着急喝,我最着急想知道的是,李将军到底会让我做什么?”
“自然是同心协力,不让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李自成飞快地回答。
“刚才我听牛军师的意思,似乎是想从我口中知道一些新军的虚实。”
许平的话音才落,李自成就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有劳许兄弟了。”
“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许平摇头道:“若没有新军,李将军不需要我;若是遇到新军,以我所见,李将军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就是知道得再清楚也打不赢。”
桌上顿时就是一片不满之声,个别人已经站起来对许平开口怒骂。许平充耳不闻,他只是看着李自成道:“李将军,如果你不想被新军剿灭的话,就得给我兵权,让我去练兵,练一支能够对抗新军的部队,不然李将军你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更多的人对许平骂出口来,李自成挥手打断他们,对许平笑道:“这个来日方长,今天是为你们洗尘,我们可以明天再细谈。”
“如果李将军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这里根本用不到我。”许平没有给李自成留一点面子:“如果李将军不想兵败身亡,不想全军覆灭,那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怎么对付镇东侯的新军。”
刚才许平开始说话的时候,李定国就变得闷不作声,听到许平最后这句话后他突然从对面看过来,大声质问道:“许将军,我听说你在山东杀了几十万百姓,贪功擅自改变黄侯的军略,不做侦查轻敌冒进,最后自取其败,不知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孙可望急忙伸手去拉李定国。许平盯着李定国的眼睛,反问道:“我在京师的时候,听说张将军以屠城为乐,但凡有人抵抗,张将军必定大怒道:‘你们竟敢抵抗,血洗此城!’若是没人抵抗,张将军也必定大怒道:‘你们竟然连抵抗都不试着抵抗一下,血洗此城!’我还听说……”
李定国腾地站起身来,嗔目大吼道:“这都是你们官兵干的好事,杀戮百姓冒充军功首级,为什么赖到我们头上?”
“我还听说张将军以虐杀妇孺为乐,”许平仿佛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李定国的怒火,镇静自若地继续说:“京师里说西贼一旦抓到女子,就把她们的小脚剁下,堆成小山供张将军观赏,还把孩童……”
“你胡扯!”李定国用力一拍桌子,桌面上的酒具哗啦啦地翻倒一片:“我义父抚养数万孤儿长大,几百万饥民因为他才得以活命!”
虽然西营主力已经被明军击溃,但这次李定国和孙可望带着的部队中还有数千孤儿、老人,当年李定国、孙可望都是被西营童子营救下侥幸存活的饥儿,现在他们仍然秉承西营的传统,把路上遇到的老人和孤儿都收集起来善加抚养。就在刚才,李自成已经答应,或拨给西营粮食,或直接把这些人编入闯营的童子营和老人营加以抚养。
许平把李定国抛在一边不再理会,转头对李自成说道:“李将军,京师里说,你每到一处,就把百姓的房子烧光、粮食抢光,这样他们就不得不被你裹挟,再去抢其它地方的百姓。闯营就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房舍一空、人烟绝迹。你的手下大多是全家被你杀光、房屋被你烧光、粮食被你抢光的百姓,他们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与你一起去抢别人。”
李自成冷笑一声:“你信么?”
许平摇摇头,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假如闯营中人人与李自成有不共戴天之仇,那许平觉得他早该被自己的手下砍成肉酱,许平从来没听说过也绝不会相信一个人能驱赶着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和他有破家灭亲之仇的人一方:“李将军,如果你不能抵抗新军,那么总有一天闯营的妇孺会被官兵屠戮一空,河南的百姓会被饿毙一空,官兵所过之处生灵为之一空,而后人们听到的、记住的就是:是你——李自成屠杀了这些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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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兵权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要兵权么?”刘宗敏叫了一声。
许平似乎还是没有听见别人的话,两眼只是继续盯住李自成:“除了兵,我还要闯营所有的火器,还要钱,我知道闯王破了洛阳收获颇丰,我需要很多钱去买火器。对付新军可以没有盔甲、可以没有利刃钢刀、甚至可以没有骑兵,但不能没有火器,更不能不让我练兵。”
帐内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顶多只有一两声不屑的冷笑被发出,所有人都把视线聚在李自成脸上,等着看他会对许平的狂妄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但李自成沉吟着没有显出任何恼怒之色,片刻后对许平正色道:“容我再想想,今晚我们先喝酒吧。”
牛金星长出一口气,立刻响应道:“喝酒,喝酒,许兄弟我敬你。”
许平收回目光,垂下头看着眼前的桌面,长叹一声。
叹完气,许平就扶着桌子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帐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撩起帐篷出去了。等许平的身影消失良久,呆若木鸡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发出各种惊诧之声。牛金星猛地站起身,就要追出门外。
李自成一直在皱眉沉思,目光闪动。见牛金星起身后,李自成断然喝道:“别去管他!”
片刻后,李自成又重复一遍:“别去管他。”然后挺直身体端起酒杯,对众人大声发话:“今天的洗尘宴本也不是为他准备的,他不愿意呆就别呆,不能为他怠慢了孙兄弟和李兄弟。”
洗尘宴结束后,众人散去,牛金星又去找李自成。还不等他开口,李自成点点头:“军师,一同去吧。”
两个人和许平谈到深夜,但李自成最后仍没有答应给许平兵权,回来后牛金星仍在试图劝说李自成不妨先画张饼,就像孙可望、李定国要军器时一样,但李自成皱眉道:“许平和孙可望、李定国不是一种人,恐怕没用。
见牛金星还不甘心,仍要唠叨,李自成不耐烦地说道:“今天我很累了,要去睡觉了。军师你可别再去啊,我不许你打着我的旗号说任何话。”
“竖子不足与谋。”此时许平正在自己的营帐内整理东西。张杰夫给他的那两封信,洛阳已经破城,给河洛大侠的那一封就被许平撕碎扔进火里,剩下那封写给开封中原大侠的则被许平小心地收好。已经到了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说不定这封信还用的到。
“曹兄地、余兄弟、江兄弟……”许平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