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事?”
她停下脚步。
那罗浑自那夜被她揍飞,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说话了。
“你和狄叶飞说那些,只会让他更痛苦。”
那罗浑一开口就有隐隐的谴责。“他长得像个女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你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是别人的错,他就会把错全怪在别人身上,怪这个世道……”
“那时候,他该怎么过日子呢?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吗?”
“与其让他觉得整个世道都是错的,不如就让他……”
“那罗浑。”贺穆兰打断了他的话。“你认识的狄叶飞,是什么样的人?是脆弱到只能靠着自我哀怜活着的‘狄美人’,还是一直努力活着,情愿面对各种不公平待遇也不愿意自残容貌的倔强火伴?”
“当然是后者!”那罗浑一时烦乱于极点,对于贺穆兰打断他说话的无礼也生出了愤慨。
“在我看来,能理解‘我是对的,错的是这个世道’,比‘世道没有错,是我还不够成熟’要幸福的多。这世上,要让所有人认同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狄叶飞必须要有孰轻孰重的决断。”
贺穆兰在现代时,见过许多因为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到后来反倒变成最让人讨厌的那种人。
狄叶飞的内心其实有十分柔弱的一面,他外在的冷傲和坚韧都是为了掩饰住自己最柔然的那个部分。
那是那柔软并不是可耻的。
鲜卑的男人唾弃柔情,认为那是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就如同力量往往和男人联系在一起,这是狄叶飞最痛苦的地方。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武艺都足以匹配“男人”这个词汇,但是另一方面,他确实无法改变自己的长相,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温情”的那一面,就如花木兰记忆里狄叶飞亲吻死去同袍的那一幕。
他在为摆脱不掉“柔弱”的那部分而痛苦。
贺穆兰在很多鲜卑男儿的身上看到了这种矛盾。
因为“害怕妻子死去,儿孙拥有和他一样不幸的命运”这样柔弱的理由,拓跋晃不敢和任何说出自己期待皇位的原因,因为害怕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对自己这种柔弱的理由都不自信,他选择隐瞒、欺骗、毫无感召力的去获得别人的帮助。
因为“害怕母亲失望”这样柔弱的理由,丘林豹突选择了当逃兵。这种理由是不可能被这个时代的任何人认可的,所以他内心追求荣誉的男性那一面,和希望“母亲能满足”这样妥协的柔弱不停角力,痛苦挣扎。
因为接受不了“花木兰是个女人”而逃避了投奔花木兰的阿单卓,因为“憎恨这个制度不愿意做炮灰”而选择当了逃兵的那个鲜卑强盗,他们都是因为自身柔弱的那一面而痛苦挣扎过。
他们有的有可以回头的机会,有的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有的寻求真正能理解他们的苦衷的人帮助,有的也只能蹉跎痛楚一生。
价值观这种事情,是贺穆兰无法以一己之身对抗的强大阻力,就连她自己,在到了这个坑爹的古代战场后,被迫地抹杀掉了自己过去对杀戮、对战争的憎恶,不得不投生其中,为了生存而战。
可她毕竟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坚持的是什么,所以她的世界不会轰然倒塌,她的人生也不会慢慢偏斜。只要道路的方向是对的,哪怕其中布满荆棘,她总归能走到她要的终点。
可是因为她的到来,狄叶飞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后来的机遇去宿卫了。
遇不到曾经有过相同经历的崔浩,狄叶飞究竟能不能像未来那样坚毅不屈的走出自己的路,就成了一个让贺穆兰不安的问题。
她关心狄叶飞,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他为人干净,他是花木兰的好同伴,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干扰到了他的未来,也许会让他失去自己曾有过的“信念”。
在这个蒙昧蛮荒的年代生存,若是没有“信念”,那实在是太痛苦了。
“那罗浑,你追求的是什么呢?”贺穆兰虽然是火长,但确实没有以前的阿单志奇称职。至少,阿单志奇是个好火长,所有人说其他来,都有一肚子的话。而她虽然照顾了他们的吃喝,照顾了他们的安全,却没有照顾过他们的想法。
那罗浑将她视为劲敌,而她破除迷惘后已经彻底让那罗浑知道了他与她之间的差距,这是先天的天赋与后天的磨砺造成的、如同天堑一般的鸿沟,是现在只有二十岁的那罗浑完全无法逾越的部分。
那么,那罗浑怎么看她呢?他……会不会因为自己被埋没在右军而后悔?
这些贺穆兰都不曾问过。
“大丈夫在世,自然追求的是扬名立万,马上封侯!”那罗浑理所当然地吼了出来,“难不成你不是吗?”
“……我只想活着,想让更多人活着。”
死过一次,她任何时候都不想再经受一次那样的痛苦了。眼睁睁看着同火战死,自己也被当做猪狗一般的践踏……
“这算什么追求!”那罗浑觉得贺穆兰说的话像是冰针火舌似的轮番刺进他的心里。花木兰说的话让他又羞恼又气愤。
如果这样的强者追求的都只不过是“活着”而已,那他们这些还弱于他的人,叫嚣着“我要扬名立万”,简直被衬出的就是一种狂妄了。那罗浑根本不相信花木兰这样耀眼的人追求的是这样的东西!
那么,说出这样的话,对他就是一种敷衍。
是因为看不起他吗?
觉得他追求的东西很好笑,不屑于和他一起分享自己的想法?
“这才是我这么强的原因。”
这才是花木兰这么强的原因。
“首先要活下去,才能获得你想要的东西。功名、财富、女人、别人的尊重和认同……这些东西,死人都只能‘曾经’拥有。”
贺穆兰说的,已经是让这些从小接受“不畏死”教育长大的鲜卑男儿们,足以脱口大骂的东西了。
“我不觉得这样可耻。就如同我觉得狄叶飞的长相并不是一种‘错误’一样。只有正视自己的害怕什么和想要什么,才能强大起来。”
贺穆兰看着在不住喘气的那罗浑,不愿再刺激他,她担心再说下去,晚上他掀的就不是他的衣服,而是拿刀捅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有没有坏了。
她就这样穿过那罗浑,待走了几步,突然扭过头来,问他道:
“对了,你学习的是杀气,练的也是杀人的枪法,这说明你希望别人害怕你。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希望大家都害怕你呢?”
那罗浑的眼睛都红了,胸口不停起伏,表现出马上就要撕衣大吼的架势。
贺穆兰问完这句话后,连忙捂住嘴,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装作逃命一般的逃跑了。
“……我是希望别人害怕我吗?”
那罗浑咬牙切齿。
“妈的!打仗不让别人害怕我,难道还要让人喜欢我!就是这样没错!”
“你们几个好奇怪啊……”阿单志奇一边啃着胡饼一边好奇地看看狄叶飞,再看看那罗浑和贺穆兰。
“怎么好像在吵架的样子?”
“没有。”
“没有。”
“没有。”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没有就好。火长脾气好,你们不要老欺负他。”阿单志奇唠唠叨叨起来。“那罗浑你也是的,一天到晚就像个闷葫芦。狄叶飞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多笑才是,就算笑起来像个女人,至少你比我们都有用些吧?我们就是想笑也没办法逗火长乐。你这样的本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狄叶飞被阿单志奇的唠叨引得有些堵住耳朵的冲动,狄叶飞更是放下胡饼,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火长,你看我下。”
贺穆兰莫名其妙的看了过去。
狄叶飞嘴唇的两角往上翘了翘,执行了一道“笑的指令”。
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懵了”的表情。
狄叶飞见大家都露出那样的表情,一双细密的睫毛蔼然低垂在冶艳的面容上,眼睛里露出的是发自肺腑的笑意。
那是一种又得意,又带些狡黠的笑容。
狄叶飞是非常美丽的,但他自己大约不大知道,只知道他长得像是个女人,而且很吸引别人的目光。
但事实上,狄叶飞的美一种风韵和气质,风韵是先天带来的理想形象,气质则是他后天隐忍克制而表现出的理想动静。
当这种克制被放开后,这种美已经无关性别了。就如同贺穆兰所说,每个人心目中的美的标准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而在完全无法描绘出“真美”这个具体的形象时,自然会拿他们看见的最贴近的形象带入进去。
总而言之,所有人都看傻了。
狄叶飞的绿眸升起了一些璀璨的东西,他甚至张开红唇,开玩笑一般地对同火说道:“你们看,就算我笑了,你们也没跟着笑呢……”
“……我都要哭了好吗?”若干人捧着心口。“我感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是什么啊?”
“嗯,大概是节操。”贺穆兰接上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以前我要担心的是狄叶飞,现在我该担心的是你们了。”
“我还有媳妇,我还有儿子。我还有媳妇,我还有儿子。”阿单志奇开始不停的念叨。
“阿弥陀佛,我有罪,罪过罪过。”
信佛的杀鬼念起佛号。
那罗浑咬着牙,开始放出“杀气”。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是毛孔大开,受了惊吓一般反射性的保护起自己。
狄叶飞继续恶劣的张开口笑了起来,他那轻软的嘴唇一张开,露出一嘴细碎的……
贝齿?
贝齿你妹啊!
一嘴的胡饼屑!
顿时仙女变妖怪,美梦变噩梦,所有人都噎住了,再也生不出什么遐想来。
狄叶飞伸出舌头非常没形象的刮走了牙齿上粘着的饼屑,然后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的继续啃起胡饼。
而所有人都被先前的美,和后来“美人撮牙”之间巨大的反差吓傻了,半天难以下咽。
这让贺穆兰隐隐有些担心。
……她不会贸然打开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吧?
什么尘封的妖怪,潘多拉的魔盒……
……之类的?
好在所有人的失态都只有一瞬,吐罗大蛮很快抓着一个男人进了屋子。
“给我逮到了!隔壁火见到他的人带着我一个火一个火找到的!”他把那个长相平庸的男人推到营帐正中。
“那个鬼鬼祟祟在我们营帐门口放东西的就是这个小子!”
“咦?他是谁?”
吐罗大蛮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吼道:
“你给我自己说!一天到晚藏头露尾算个什么东西!”
那男人似乎也有些脾气,见所有人看着他,不但没有羞窘,反而脖子一梗,开口说道:
“我是右军二队七火的卢日里!”
小剧场:
“那火长,你看我下。”
那罗浑:……咦?喊我?可是我不是火长啊!
☆、第135章 你的声音
卢日里的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有花木兰记忆的贺穆兰。
但是贺穆兰记得他的脸。
狄叶飞含泪亲吻他额头的那一幕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贺穆兰一看到卢日里的脸就想起了他,然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人……按照时间线,应该是死了。
因为狄叶飞含泪送走这位战死的火伴;还是在白营的时候。不过她转念一想;既然连阿单志奇都活下来了,还能有什么人活不下来的?卢日里这一次不用再救狄叶飞了,活下来也是正常。
狄叶飞原来那一火;原本就是白营最强的一火人啊。
贺穆兰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所以看待卢日里的神色就特别怪异……
“你放那些鸟羽什么的……”贺穆兰的脸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真的是送狄叶飞的?”
这小子露出了一个“要不然呢难道是送你的不成”的表情。
狄叶飞当时就冷笑了一下;其他几人的眼神都要能吃人了。
他们火里的几个人调侃狄叶飞可以;那是因为他们对狄叶飞丝毫没有亵渎之心,可是别人真把他当女的……
“你搞没搞错!狄叶飞是男的!”吐罗大蛮上前几步;一下子扯下狄叶飞的裤子;露出曾经让他们震惊成傻X的要害。
“你看!你看看!还不小呢!”
莫说狄叶飞呆若木鸡,整个营帐里的人都疯了。
“吐罗你做什么!”狄叶飞满脸通红的穿上裤子,一脚踹了过去。
自己脱和被别人拔掉完全是两回事,他再怎么豪放,也不可能高兴的。
‘……还真不小。’贺穆兰看完那粉嫩的小狄叶飞后,默默吐槽一句,将眼神移往其他方向。
其他人刚刚经历过狄叶飞美到神魂无主的那一笑,突然间什么都不知道的吐罗大蛮上前就干脆利落的“验明正身”了,所受的打击自然不是一般大,若干人一捂额头倒在他四个家奴身上,那几个家奴也是面红耳赤。
卢日里的喉头咯咯咯响了好多声,也不知是想呕吐还是想哭,他那张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来回好多下,居然大吼一声:“我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掉头就跑了。
吐罗大蛮跟在后面追,贺穆兰总觉得这一幕又荒唐又可笑,又带着一种年轻人“青涩”的伤感(好吧这实在太恶心了),也跟在后面追了一会儿,张口就喊:
“吐罗大蛮,不要追啦,回来吃饭!大蛮!”
岁月催人老,她还没儿子呢,跟养了一堆儿子似的。
吐罗大蛮气呼呼地回来了,贺穆兰塞给他几块吃的,先堵住他的嘴,免得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此时再看自己长枪上的红缨,就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早晨她才和狄叶飞说过“都是那些人龌龊”以及“他们要的都是想象中的人”;结果没多久就真冒出个追求者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恶毒女配。
男男有别,回头是岸啊。
那卢日里大约是伤透了心,之后再也没有来送过东西了,但有时候校场遇见,经常也会遇见他欲言又止的想上来说些什么。
狄叶飞每次见到他都还算客气,微微点点头,并不像一开始那样恨不得把人蛋蛋都踢爆,这样的对待方式让若干人的等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还以为狄叶飞对着卢日里有什么不同之处,每天苦口婆心……
直到越来越多的出战。
贺穆兰等人现在的军功已经过了三转,在右军里属于最快的那一群,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贺穆兰的箭术连夏鸿将军都啧啧称奇,这时代又没有手枪,箭术一个是看准,二个是看远,她两者皆有,可谓是个全才。
夏鸿甚至都想让王副将带她,将她当做将才来培养了。只不过她升的太快也不是好事,军中是熬资历的地方,尤其是普通军户出身。所以夏鸿每次都点她出战,也算是一种替她快速增加资历的办法。
一个月出战四、五次,即使是许多老兵也没有这种频率,但贺穆兰一火人却是已经习以为常。他们参加的战事越来越危险,蛮古又是喜爱冲锋陷阵的主将,常常让贺穆兰一行人咬牙切齿。
明明可以不必追击的,这位恨不得将人全部砍了,屡屡陷入危险之地。若不是还有王副将这支甚至蛮古性格的护军在,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
贺穆兰都已经去黑山城打造了缝合针,原本这种针是需要电解处理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现在也顾不得这样的,连针用的都是最老式的弯曲针,因为不可能达到后世的工艺。
缝合线是不可能用到肠线了,她找到这里的一种细丝线,韧度可以,勉强能作为缝合线使用。缝合针和缝合线都经过高温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