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婆子把柳絮安置在矮兀子上,搬来一张小几,柳絮端盆放到鼻子底下闻闻,舔舔嘴道:“真香!”
用手拿起一只,便啃了起来,连气啃了两个,才收手,抽出腋下绣帕抹油手。
夏婆子取过一个铜盆,提起灶上坐着的一壶热水倒入,兑上冷水,柳絮打了两遍玫瑰香胰子,洗净手。
俩人坐下说话,夏婆子问;“一直没倒出功夫问你在邵府过得怎么样?听说姑爷那个得宠的姨娘犯错关起来了?姑爷现在就大姑娘一个正妻,屋里连一个妾通房都没有?”
柳絮摇摇头,“姑娘嫁去邵府,一直调理身体,邵府老太太赏了个丫鬟,姑爷收在屋里,后来因为爷得宠的姨娘陷害,发卖了,这才刚不久前的事。”
夏婆子瞅瞅厨房里无人,悄声道:“你走时,我就想跟你说,凡事多留个心眼,之前我跟你说的,大姑娘屋里的灵儿,中毒死的,你知道谁下的毒吗?这话我本来不该往外说,咱娘们投缘,不告诉你,我心总不安生,有一回…。。”
夏婆子往门口瞅了眼,压低声音,“有一回,我往大姑娘屋里送饭,那天单赶上府里宴客,我寻思过会厨房里一忙活,怕把大姑娘饭菜忘了,就提早把饭菜送过去,到大姑娘屋门口,天刚一擦黑,我着急往回赶,厨房锅里炖着东西,就没知会一声,直接提着食盒进屋,有进屋,就看里间门虚掩着,我一推开外间的门,大概里面人听见动静,晚秋从里屋匆忙出来,晚秋出来这工夫,我朝里一望,这一眼,差点魂都吓没了,帘子底下露出一双脚,脚上穿了一双粉帮绣鞋,是个女子,我吓得不敢再看,忙把吃食放下,急忙走了,我走出很远,头都不敢回。”
夏婆子说到这,神情犹自紧张,柳絮听得身子冰凉,连手脚都凉了,厨房里极静,能听见自己喘气声。
夏婆子稍顿,凑近她低声道;“后来,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我路过花园,就看见灵儿被抬出去,一只脚上没鞋,另一只脚上穿的正是我在大姑娘屋里看见的粉帮绣鞋。”
柳絮毛骨悚然,幻想着,荒凉的府后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躺着一个丫鬟尸首。
夏婆子低声道:“这事出了,阖府私下里传,是太太下狠,清理大姑娘身边的人,其实事实真相,只有我知道,我谁都没敢告诉,我今告诉你,是让你留神,下场别像灵儿一样。”
柳絮道:“谢谢妈妈提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夏婆子又道:“先头的太太,通医术药理,有几回郎中给姑娘们开的方子,太太都能瞧出毛病,大姑娘从小就跟着太太,老奴有几回看太太教授大姑娘识别草药。”
俩人悄悄说体己话,大厨房门口走来一个小丫鬟,推门进来,二人听见有人来,打住话头,那小丫鬟看见柳絮道;“冀哥醒了,冀哥的奶娘让我来唤姐姐一声。”
柳絮跟夏婆子告别,跟那小丫鬟走了。
下晌,外头传进话来,说邵府的轿子来接大姑奶奶回府。
吴淑真带着一干人等,出了内宅,意外邵英杰等在厅堂,正跟吴老爷翁婿叙话。
邵英杰亲来吴府娘家接吴淑真回去,吴淑真脸上有光,吴老爷一直看姑爷一家上轿,出了府门,方回转内宅。
吴老爷满心不愿意,不得不走进杨氏的屋子,进门便问:“按我嘱咐说了吗?”
杨氏坐直身子,怨愤地道;“我想说,她也要肯听,我话刚说一半,就被她堵回去。”
吴老爷当即撂脸,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了一圈,站住,“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跟她置气,她如今还怕你不成,我怎么嘱咐你的,跟她缓和关系,母慈女孝,做给外人看,蜚短流长,不攻自破。”
杨氏不服,“你看她的态度,那还把我当母亲,老爷的主意好是好,能挽回吴家的名声,可是她那性子,听你摆弄。”
吴老爷背手,叹一声,“所以说让你笼络她,服个软,承认从前你做错事,对不住她母亲,害她母女阴阳两隔,请求她原谅。”
杨氏一听,差点背过气去,好半天,提上一口气,“老爷的意思是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闺门不紧,做下不要脸的事,老爷也不想想,当初我搬出吴府,就是想跟老爷断绝,是老爷找到我,把我接回府。”
吴老爷心底冷笑,我接你,还不是你故意留下话,我才知道你住哪,你出府,不过是欲擒故纵,诱我抛妻弃女,当时,嫡妻肚子里已成形的男婴,生生掉了,杨氏又不能为自己生下嫡子,吴老爷时常想起这件事,懊悔不已。
杨氏看丈夫拧着眉,满地转悠,心情烦躁可见一斑,不敢得罪丈夫,低声道;“老爷消消气,都是妾身不好,想起从前的事控制不住,等她再来,妾身按老爷的意思办。”
吴老爷重重叹口气,“家宅不宁,生意一落千丈。”想起当年嫡妻拿出全部嫁妆帮他东山再起,那个女人旺夫,自娶进门,吴家生意风调雨顺,再看看后妻,他郁闷,当年怎么就一时糊涂,被美色眯了眼。
吴老爷大步出屋去,杨氏听见堂屋门重重摔上,人软软地倒在榻上。
邵英杰夫妻同乘一轿,邵英杰道;“岳父跟我说了,你继母病重,让你这段日子多回娘家陪你继母,明你带上衣物多住两日,我知道你心里记恨,好歹看岳父的面子。”
吴淑真温柔地嗯了声,像是突然想起道;“今早上,柳絮的舅来了。”
吴淑真说到这,停顿,看邵英杰专心听,又接着道;“柳絮的舅,说为柳絮物色一户人家,相看好了,来求主子恩典,放他外甥女出府,愿意多出赎身之资。”
邵英杰身子一震,似很意外,半晌道;“她舅给她说的是什么样的人家?”
吴淑真头靠在邵英杰肩上,轻柔声道;“说是一个有钱的富户,家里有田开着买卖,正值壮年,才刚死了嫡妻,想说个填房,家中就一个嫡女,柳絮若生下一男半女,承袭万贯家业。”
人嘴两扇皮,上下嘴唇一碰,死的就说成活的,在赵琛口中,年近花甲,到了吴淑真口中,就变成正当壮年。
邵英杰默然,吴淑真接着道;“柳絮的舅说先前相中一户人家,哪家家境好,他家大娘子不生养,想娶柳絮过门,做平妻,他家大娘子极和善,愿意丈夫娶妾,为夫家不断了香火。”
吴淑真说到这里,叹气道;“柳絮抵死不从,宁可一头碰死也不给人做小,柳絮不比别的丫鬟,攀附权贵,倒叫我佩服,就冲这一分志气,爷若答应,我赏了她卖身契,给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跟着我的丫鬟若有好归宿,我都愿意遂了她们的心,就是晚秋若愿意出府,我同样送她一份嫁妆。”
这敲打丈夫,借着别人的口,也就是吴淑真把柳絮说成三贞九烈。
吴淑真打住话头,静听丈夫的意思。
半晌,邵英杰道:“冀儿和莹儿刚没了姨娘,就跟柳絮亲,柳絮出府的事,过阵子再说吧!”
☆、第82章
邵英杰率三房人回府,进二门落轿,吴淑真一下轿,就有大房的一个媳妇等在哪里,“回三奶奶,大奶奶让三奶奶去一趟,有事商量。”
吴淑真瞅瞅邵英杰,邵英杰点头,“你去吧!大嫂身体不好,你多帮衬着点。”
吴淑真带着晚秋同邵英杰分手,朝大房走了。
奶娘把邵冀从轿子里抱下来,放到地上,邵冀耍赖不走,大喊;“抱抱”,奶娘蹲下,“奴婢抱着小爷。”邵冀推开她,“我要柳絮抱,不要你抱。”
柳絮手里牵着莹儿,于是就放开莹儿的手,走过去抱起邵冀,邵冀心满意足,消停了。
离三房上院有段距离,邵冀像是个肉滚,胖胖的,重得压手,柳絮抱了一会功夫,就明显吃力,邵英杰在前头走,不时回头,像是看邵冀,实则看柳絮,看柳絮抱着邵冀脚步放缓,有些吃力,忙停住脚步,回身,对邵冀道;“爹抱你!”
随即从柳絮怀里接过邵冀,接过邵冀时,邵英杰无意间碰到柳絮的手,敏感地目光被她的芊芊玉手吸引,柳絮把邵冀递给他,触及他目光,不由胆寒,朝后退出两步,邵英杰抱着邵冀掉头朝上房走去。
进了三房上院,绕过影壁,宝珠站在上房台阶上翘首张望,看见邵英杰的影子,快步下了台阶,一阵风似的跑上前,风摆杨柳拜了下去,娇滴滴,“奴婢给爷请安。”
邵英杰正眼都没瞧她,冷淡地嗯了声,抱着邵冀从她身边过去,宝珠略觉失望,还不死心,跟着邵英杰后头,往上房走。
念琴从里面打起帘子,说了句,“爷回来了。”态度不似宝珠献媚。
邵英杰抱着邵冀直接去东间屋,把邵冀放到地上玩,邵英杰坐上炕,不像要回西屋架势,柳絮心里颇为不安,宝珠献勤,抢着给爷端茶递水,柳絮躲邵英杰远远地,借着哄邵冀和琇莹玩。
邵英杰懒懒的声对宝珠和念琴道;“我这里不用这么多人侍候,你们都下去吧!”
念琴目光微闪,朝柳絮瞄了一眼,有点担心。
宝珠极不情愿,磨蹭着出门,临出门还回头朝邵英杰送去一个眼风,极尽狐媚挑逗,可惜邵英杰不理会,佯作没看见,她失望,嫉妒的目光在邵英杰和柳絮间来回梭晙,极不情愿地放下里屋帘子。
屋里就剩下柳絮和邵冀的奶娘,莹儿的奶娘今告假没来。
邵英杰盯着地上柳絮,柳絮跟两个孩子绕着炕前地上转圈,邵英杰看得入神,忘了掀开手上茶盅盖子,柳絮背对着他,直觉背后有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柳絮脊背发寒。
邵英杰突然问;“柳絮,听说今你舅来了,你舅来府上是来看你的吗?”
柳絮转过身,避开他目光,垂眸道;“回爷,奴婢的舅是来了,奴婢的舅来是求主子恩典许奴婢赎身,奴婢的舅已经跟奶奶说了。”
邵英杰笑容凝滞,半晌,方道;“听说你舅给你说了人家,那家家境如何?你可打心眼里愿意?”
柳絮低头,似含羞,低声道;“奴婢的舅是给奴婢说了门亲事,听说那家姓赵,赵员外春秋鼎盛,人品不错,家境富裕,家下没有姬妾通房,人口清净,赵员外去岁嫡妻亡故,家中无人主持中馈,愿以正妻之礼聘奴婢进门。”
邵英杰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听说先前还说了一户人家,听说你不愿意,却是为何?”
柳絮脑筋急转,还有有户,对了,赵琛故意说过两家求亲,忙应对,“回爷,那户人家的相公有正妻,为生子之故,预纳一小星,奴婢舅相中,是奴婢死活不答应,才作罢。”
邵英杰突然抬起头,温和地笑道:“柳絮,大户人家做妾有何不好,有那等大富之家家里的姨娘也都是穿金戴银,金奴银婢服侍,跟主子奶奶无异,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柳絮头略微抬起,“爷,奴婢没那福分,奴婢立志只做正妻,还要奴婢看对眼的,若不对眼,他就是有金山银山,奴婢也不稀罕。”
柳絮口气坚决,她意在借这机会,打消邵英杰歪心思。
邵英杰心里不自在,微皱眉头,冷冷地道;“若一日为奴,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想怎样,由不得她,识时务的,不如顺水推舟,乐得皆大欢喜。”
柳絮待他话音一落,掷地有声地道;“奴婢的命是主子的,自然听主子发落,但凡事主子若一味相强,奴婢还有一死。”
柳絮注意到邵英杰脸色难看,稍顿,又把话拉了回来,“奴婢以为男女之事,你情我愿,自古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强按头,也就失去趣味。”
邵英杰脸色慢慢缓和,心道,不能操之过急,柳絮是个刚烈女子,女人的心软,朝夕相处,用些心思,不怕她日久不动心。
邵英杰想到这,缓和了语气道;“你舅求主子恩典,领你回去,你奶奶跟我提了,冀儿和莹儿现在离不开你,等过段时候,让你奶奶找两个人妥当的人来服侍小爷和姐儿,等他们上手了,商量你赎身的事不迟。”
柳絮心一凉,这明显是邵英杰的借口。
邵府开晚膳,大奶奶齐氏命人把吴淑真的份例送到大房,跟大奶奶一块吃。
三房放上桌子,邵英杰和一双儿女一块吃饭,邵英杰有念琴和宝珠二人侍候,柳絮照顾邵冀和琇莹,邵英杰不时抬头,瞟一眼对面喂邵冀吃饭的柳絮,柳絮极有耐心。
宝珠一旁,借着夹菜,故意贴近邵英杰,邵英杰没什么反应,宝珠看邵英杰目光总是围着柳絮转,醋意大发,拿眼睛直剜柳絮。
晚膳后不久,吴淑真从大房回来,进了上房正间,移步往西屋,听见东间里好像有邵英杰的声,停住脚步,走到东间门口,隔着珠帘,看邵英杰坐在炕上,笑吟吟地看着地上一双儿女玩耍,柳絮站在一旁,背对着门,看不清表情,俨然一家子天伦之乐。
邵英杰偏头看柳絮,看见门帘后的吴淑真,吴淑真迈步进去,笑道;“爷好兴致。”
邵英杰瞬间表情略微不自然,没逃过吴淑真的眼睛,吴淑真瞟了眼柳絮,柳絮面色平常,无特别的情绪。
“你回来了,大嫂家事多,你连日还要回娘家探望,辛苦你了。”邵英杰开口道。
“大嫂是跟妾身商量八月十五中秋的事,中秋家宴,想办得热闹些,母亲高兴,合家团圆。”
邵英杰想想,“可不是,日子真快,一晃都快到中秋了。”
吴淑真坐在邵英杰的对面,取笑他道;“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厨房前阵子就开始准备过节的吃食。”
邵英杰笑了,“这阵子事多,记性差,明早你回娘家,冀儿和莹儿就别跟着你了,你回娘家住两日,家事大嫂一个人辛苦点。”
吴淑真道;“我已跟大嫂说了,中秋家宴,早就着手置办,剩下的事不多,大嫂一个人张罗,忙得过来。”
吴淑真明去娘家,柳絮不由紧张,吴淑真不在,万一邵英杰动了念,自己还是躲开为好。
便趁着夫妻说话间歇,上前道;“回爷、奶奶,柳絮想明告假去我舅家一趟,我舅还等着信,告诉我舅一声,省得他等着着急。”
吴淑真未等说话,邵英杰忙道;“你就回去告诉一声,省得你舅惦记。”
吴淑真心想,柳絮家去也好,丈夫如趁着自己不在,硬要了柳絮,到那时木已成舟,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晚,夫妻二人过西屋,柳絮松口气,邵英杰总算走了,柳絮烦恼,邵英杰看来对她动了心,回想他方才的话,是有意试探自己,邵英杰顾忌吴淑真几分,三房又刚出了素云姨娘的事,他才不好现在开口提出将自己收房,邵英杰借着一双儿女为借口,接近她,她躲不开
柳絮提心吊胆,邵英杰是武将,做事向来直截了当,她真怕那一天,他霸王硬上弓。
柳絮早起喂邵冀吃完饭,告诉邵冀奶娘一声,嘱咐她带小爷出门多穿点,别冻着。
吴淑真同邵英杰一起出府,柳絮随后出门,柳絮一日得闲,想小生子兄妹三个冬衣该做了,柳絮每月一两月例银子,足够养家,小生子进了学,就寻思扯几块好料子,给三个孩子做棉衣。
柳絮雇轿去清华寺附近的西塘正街,柳絮的小轿上了官道,跑出大半路程,这时,一乘豪华大轿从旁经过,两轿往相反的方向行进。
就在两轿擦身而过,突然,那乘大轿中坐着的一位贵公子,神情一震,盯住皂布小轿子里坐着的女子,小轿瞬间跑过去,那贵公子探出头,往后看,吩咐轿下跟着家人,“跟上方才过去的那乘轿子。”
大轿掉回头,往前追赶,柳絮本想路过桂堂斋买两斤点心,探头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