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本座应该向你道歉。”
“啊?”
“你顾家的事情本座会明察,不会随意株连你的亲族,你大可放心,”国师正襟危坐,夜色下,他的脸庞清雅优美,声音凉润,“之前本座对你多有得罪,在此对你说一声抱歉。”
顾柔愣住,她不会听错了吧!
“如果你依旧无法消气的话,那么,”国师捋起衣袖,伸出浮光皎洁的手掌心,逗她,“本座打过你多少下,你就还本座多少下吧。”
顾柔傻眼,嘴巴一张,一块兔肉掉了出来。
在她心里,其实慢慢地已经感觉得到,这个国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做的那些“坏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因和立场。而且在他舍身相救的那个时候,顾柔的心里已经不恨他了。
可是他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而且这么和颜悦色地同她讲话,还真有点让她不习惯。
莫不是什么他的诡计吧?
顾柔栽在国师手里不是头一回,格外小心警惕:“那,我可真打了?”
“你打。”国师羽睫一垂,闭上双眼。
顾柔呲呲牙,捏了捏拳头,又放下来,想了想:“你真的觉得,你错了?”
国师慢条斯理:“本座向你道歉,并非认为自己审问你审错了,所以如果重来一次,本座还是会那么做,只不过本座有些后悔,不该对你用了过激的手法。”
对她道歉……只是因为心疼。
夜风习习,国师凤眸微闭,他拧眉的样子渊渟岳峙,气正神清,倒衬得顾柔像是一个反面人物了。
切!你是国观大宗师,我哪敢打你,还不得给那一大帮子北军千刀万剐剁成肉酱。顾柔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往他手板心里塞了一个兔腿。
国师睁开眼睛,有一丝疑惑地看着顾柔。
“那你答应我,一定会查清关于我爹的事情,如果我爹是清白的,你会帮他洗刷污名?”
“自然,不必你说,此乃本座的职责所在。”
顾柔很相信自己的父亲不会是乱党,顾之言为人可以说谨小慎微,就算借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好,我信你一次,”顾柔想了想,缓缓道,“快到汉中的前一个晚上,连秋上来找我,他说我是顾之言的女儿,要我三个月后去云南见他,说让我们全家人团聚,但是,他没有说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此事我原只信了他三分,可是后来你那样说,我想也许我爹真的没有死,真的也落在他手里,便投鼠忌器,不敢妄言。可是我爹不是坏人,我想,他很可能是被胁迫,不得已而从之……大宗师,我求求你了,倘若你真对云南用兵,获得我父亲,我求您仔细查明此事,莫要冤枉了他。”
国师若有所思:“三个月。”三个月后便是七月,连秋上选择在那个时候,看来他早有计划行动了。
“剩下的我就不晓得了,你不是派了很多人查吗,你自个想吧。”顾柔叹了一口气,对她而言,多思也是无益,闷闷地咬了一大口兔肉,忽然眼睛一亮:这个真的好吃。
顾柔手里的吃完了,眼巴巴地看向国师手里,国师星目斜睨:“这是你给本座的。”
“可你不是不吃吗。”
国师拿着兔腿站起来:“送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啊?”“你自己说不吃的。”“本座是这样说过,但是那是本座一时的心情问题;你送人东西又反悔,那就是原则问题了。”
他高顾柔一大截,站起来就像一座巍巍凛凛的孤松,顾柔蹦起来抢,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叫唤:“还给我,你不吃的,你刚刚还同情它呢。”
国师举着兔腿看顾柔围着自己欢蹦乱跳了一阵子,等闹够了,才笑着把食物还给她。
“大宗师,你往哪去,上游没吃的!”顾柔在后面问,“你要是饿了的话,往左走的山洞口有野梨;下游有野枣,往南走几步有一颗柿子树,上面结了果子。我可以带你去。”
她白天的时候到处转悠,把能发现的吃的东西都找了一遍,此刻了如指掌。
“不必了。”
顾柔探头探脑:“那你要是一个人去的话,顺便帮我也摘点回来,没吃饱。”
国师回头,悠然道:“本座去沐浴,也要帮你舀一瓢水回来么。”
顾柔:“……”
国师笑着摇摇头,走了开去。
……
涧水潺潺,翠鸟清鸣。
国师安心沉浸在清澈的溪水之中,目光幽如一挽秋水,温润清凉,与世无争。
涧水的上游有一处支流,正是齐肩深的浅溪,周围青藤帘垂,萤火飞舞,包裹出一处天然的浴场。国师素来喜爱整洁,在此幽静之所沐浴,正合他的心意。
一天过去,仍然没有石锡孟章他们的援兵,看来他们还不曾找到进谷的入口。
国师看了一眼岸边的衣物,那蹀躞中藏着一枚信号弹,只消拉响擦销,即可放射出一枚信号烟火,告知石锡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做。
连秋上的事情木已成舟,既然他势必回到云南,那战争无可避免,国师也就没有当初那样急着探听消息了,此事可回到洛阳从长计议。而眼前他要办妥的事,乃是消除顾柔对自己的敌意。
他必须逐步做好在顾柔心目中的现实形象,然后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在谷底的时间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他身为国师,能够跟顾柔面对面的独处时间不多;今后回到洛阳,即使他以权力来征召她见面,以顾柔的执拗的性子恐怕会适得其反。看她被审讯期间那副宁死不屈地模样,国师如今想起来还自有些心惊——万一当时一个不慎真把她逼死了,那自己岂非抱憾终生。
其实,这样的相处,除了对顾柔的一种观察,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情感的一种观察。他一生中除了高堂不曾亲近过什么人,也未觉有此种必要——如果必须有,他希望是一个完全合适的人,不犯错,不走弯路,不中道弃捐,契合完美的人生。
顾柔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折腾了一点点,但是也很机灵,他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只是她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武功,跟碧海阁扯上关系,慎重起见,他还需要缓缓图之。
国师在水中静立不动,白发上的滴水如一粒粒珍珠在月光下闪烁,将他映衬得像一座凛冽的冰峰。
这时,顾柔的念叨声传来了:【老妖怪,你说一个只吃素的人,能不能吃麻雀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44
049
【……什么。】
【是这样,我这儿有个同伴,他呢,是个怪胎;有肉不肯吃,果子也不吃;我刚刚在树上掏了一窝鸟蛋,你说他能不能吃这个啊?】
真是够折腾的。国师微微蹙眉,一转念,却又想到,自己在顾柔的评价中已经从“大魔头”这种贬义性质的头衔变为很中立的“同伴”,也算是一种升级,稍感欣慰:
【他不吃有不吃的道理,就随他去吧。】
【可是他权势大得很,我怕他把自己饿死了,他手底下的人却来找我的麻烦。】
唉!国师练就的那种内功,每到月初行辟谷之戒,调理生息,仅仅汲取少量饮水调息自身,所以这几天是能少进食则少进食。这些也不是很好同她解释。
国师道:【你来洛阳吧,本座抽空见你一面。】
他突然这样说,顾柔反倒一时语塞了:【我……】
【怎么,不愿意了,那算了。】
【愿意愿意愿意!】顾柔一连说了三个愿意,国师脸上不禁微微一笑。
【那好,等你到了洛阳,告诉本座,届时本座亲自来接你。】
顾柔这边,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夜晚的树梢摇晃,微风轻飏,她的心情也跟着要飘逸起来了,老妖怪竟然主动要来接她!
她在草地上蹦了两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丝丝,仰头一看,乌云蔽月,天空下起了小雨。
风声渐渐地大了,雨点也一丝丝密集起来,那一簇篝火愈发的微弱。顾柔赶紧用枯枝把火搬到山洞口去,再回到山涧往水囊里蓄一些过夜的饮水,忽然看见一片洁白的锦缎顺流而下。
顾柔眼疾手快地抓住它,发现竟然是国师的绸袍。
她一怔,国师不是说去上游洗澡么,该不会出什么事故了吧……
顾柔赶紧冒着雨,沿着涧水向上搜寻而去,一路风声渐疾。
她沿途找到中上游的位置时,雨丝已经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只见国师赤~裸上身坐在水中,无数雨线顺着他的长发不断向下流水,蔓延经过他的身体,宛如一尊冰肌铁骨的玉像。
顾柔见了,急忙背过身去,把他的衣裳在背后晃了晃:“大宗师,下雨了,快穿好衣裳随我回去避雨吧。”
“……”
雨水哗哗地下落,国师薄唇紧闭,双眸低垂,不发一言。
“大宗师?”
——半个时辰以前,国师正屏气凝神调理内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运功打坐,很快便入定了。
原本他运功疗伤,对于外界会仍然存在感知,但是这些日他消耗甚巨,身体疲惫,此刻一经入定,便彻底陷入沉眠之境,需要气息自行轮转一个时辰方能够彻底醒来。
所以当雨水下落,他的衣服被冲走时,他便没有一丝觉察。
顾柔叫了他几声,见他不动,心下大惊,忙涉水过来探他鼻息,只觉指尖接触到他极为微弱的呼吸,更是心里打了个突——“大宗师,大宗师你怎么了?”
她搭上国师的脉门,却感到他脉络血流平稳,未觉有什么异常。
国师的这门内功传承自北宗道脉的正宗气功,由前一任的国观宗师,也就是国师的师父在仙逝之前亲自传功给他,将超过百年的功力加持于国师一身,故而虽然顾柔也是一流的高手,却感觉不出这等更精深的内功走向。
她还以为,国师溺水了。
雨越下越大,顾柔奋力把国师从涧水里拖出来,已是浑身湿透,她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就听见一声哨子般的尖锐响声——
咻!
一枚红色的烟火从山背后腾起,在黑暗的雨空中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随后,又是一枚黄色的烟火,腾空而起,冲上高高的夜空。
紧跟着,蓝色,绿色,紫色……各种颜色的烟火闪向夜空,在大雨中熄灭。顾柔数了数,一共闪了十二发。
山背后有人吗,或者是某种信号?顾柔疑惑一阵,不能读懂。
国师仍然毫无声息,顾柔拉着他的手臂扛到肩上,从泥泞中预备支撑起来,突然只听见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地动天摇!
涧水的中下游处,突然响起了震天撼地的爆炸声,顾柔隔着茫茫大雨望去,模糊的视野中,那边山体的整面岩壁轰然摇晃,顷刻间无数碎石泥沙滚滚而下!
整个山谷都在震颤摇晃,满地飞沙走石,涧水怒哮,掀起了狂涛拍在岸上。顾柔一脸泥浆,禁不住腿一软载了下去。
这一摔,使得国师掉入了涧水之中,水流冲着他急速向中游滑去。
“不要啊!”
顾柔看了一眼中游地段,火光和泥石流翻腾而下,大有吞噬天地之势。水流推着国师,滚滚向下俯冲。
她情急之下,使出了自己拿手的轻功绝技,腾空而起,脚尖擦着水面追去,宛如水面上的一支快箭,堵截在了国师身前。
“醒一醒,别睡了,快醒醒!”水流被雨势加大,顾柔站在冰冷的涧水里全身脱力,只能凭着自身的重量,用双手双腿卡在他下方,不让国师被水冲走。“大宗师,我求求你了,快醒一醒,我拉不动你了,我可放手了啊!”
暴雨中,山崖的另一面——
“使劲,用力,快!”石锡盯着自己的精锐部队拼命用铁锹挖着石块,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之火,从宝珠伞下走出,一把推开士兵,亲自上阵:“本将喊一二三,你等一起使劲,,快!”
雨声拍击,士兵们青筋暴涨,卯足气力齐声呼喊:“一、二、三!”终于搬开了那块阻塞道路的巨石。
——通向山谷的通道,终于松开了那么一道缺口。
宝珠一挥手:“快!”士兵们拾起铁锹工具,挖的挖敲的桥,竭尽全力清理路障。
石锡已经全身湿透,已经不晓得是汗水还是雨水了,他心里那个焦急——大宗师就在里面,他率领部队勘察了数日,始终找不到进入封闭山谷的办法,只能取此下策。
说起来都还要怪孟章那个混蛋,都是他出的该死馊主意,说什么炸药比挖隧道快,非要弄出两百斤的炸药来炸山,结果夜逢暴雨,炸到山体塌方,泥石流滚滚而下;如果国师真的在里面被活埋了该怎么办?
可是孟章偏偏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子说没问题,国师看得懂那个信号弹,咱们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放,十二连发还不够辨认的?瞎子都看得见。我们炸下游,国师英明神武一定会找到上游的地方躲起来的。
苍天保佑,大宗师万万不要出什么问题!石锡抹了一把脸,汗水和污泥沾染满面,双手都挖到流血:“快一点,再快一点!大宗师就在里面!”
……
【老妖怪,我好害怕……】
【老妖怪,你在哪里……】
【老妖怪,我不想死,我有很多话对你说】
顾柔蜷在上游的一片平旷草地上,瑟瑟发抖。她方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国师从冰冷湍急的涧水中拖到这里,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中下游地段,地貌几乎已经彻底改变,江河剧倾,山体还在轰隆隆作响,茫茫大雨中看不见那边的情况,可是地底的剧烈震动却清晰地传来。
轰!又是一声炸响,顾柔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地恐惧过自然的力量。
【老妖怪……你听得到吗】
虽然他此刻没有出现,可是想要见到他的心情一直在支撑着顾柔,她不想就这么死,她还深深记得他的话——来洛阳,我见你一面!
顾柔咬紧牙关,支撑着爬起来,这个时候,小腿被人碰了一下。
她转过头,悲喜交加地看着国师——太好了,他还有气息!
这种时候,能见到一个活人同伴的心情难以形容,顾柔双颊泪流不止,爬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头,护在胸口。
大雨冲刷着国师苍白隽秀的嘴唇。一个时辰未到,他仍然处于内功游走的混沌休眠状态,不知外界动静。
顾柔却以为他出现了溺水的迹象:“大宗师,算我求你成不成,别吓唬我了……我胆子小,我害怕。”忍着哭,却忍不住哆嗦。
在这种绝望的末日环境之中,没什么比陪着一个死人一起等死更绝望的了!
顾柔惊惶苍白的小脸一下子沉静下来了,泪痕和雨水冲洗过的眼睛怔怔望向虚空,那里有一片茫然阴暗的大雨,她动了动嘴唇,轻轻地道:
【老妖怪,我喜欢你。】
说罢,她低头朝着国师的冰冷的嘴唇,轻轻地俯下脸。
她不断地吸气,然后朝国师口中吹气,希望能够把他救醒。
天与地一片昏暗,茫然的尘世间,她跳动的心,急促的呼吸,和他冰冷的唇交叠在一起,融化在大雨里。
当国师羽睫轻轻颤动,睁开眼睛的一瞬,看见了顾柔苍白柔弱的小脸,他的胸口被一种强烈的悸动给攫取住了,他感到自己心甘情愿成为了一只牵线木偶,被命运的绳拉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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