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听见她方才说什么吗?‘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井小人争半钱之利,’”徐皇后面色闪过阴郁,“皇上乃真龙天子,继承大统乃天命注定,岂是她慕容氏让出来的?”
嬷嬷恍然大悟,义愤道:“这慕容氏真是恬不知耻!”
“这还不算,”皇后凉声凉气地拨弄尾指道,“她和那个姓沈的妖孽关系匪浅,不晓得弄进宫里来有甚么企图,可皇上已经被那妖孽迷得五迷三道魂儿化的,足半月不曾来坤懿宫了。”
“娘娘放心,太医院那边已经派人盯着了,量她也不敢兴风作浪。”
……
顾柔回到府中,便有沈砚真从太医院前来造访。
自从沈砚真进入太医院以来,便如之前承诺冷山所言,一心投入铁衣配方的修复中去;同时,她的到来给后宫的女宫人们带来了便利。过去一些不便由男性大夫看诊的毛病,如今也不需要再憋着了,一个月前后宫的萧夫人月信忽至,血如山崩,腹痛难忍,沈砚真去看了看开了方子,调养一个月,果然好了许多。萧夫人还专程派贴身宫人来同她道谢。于是沈砚真的名声在宫里传开,妃嫔遇到病痛都寻她断症。
渐渐地,消息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也不喊别的太医了,专门只叫沈砚真。
可是,皇帝这毛病未免也太频繁了些,今日说头痛受风了,明日又倒是喉咙肿痛了,再过两天腰痛胳膊酸,到后面演变成早上手痛,晚上脚痛,沈砚真不得不在太医院和内宫之间疲于奔命。
她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对皇帝的用心一清二楚,只是不点破罢了。
相反地,她凭借皇帝这份特别的“信任”,向他请求外出的机会,皇帝准允了。
沈砚真第一个来见的人便是顾柔。
两人回到葫芦巷老宅,一起在顾之问的灵前上过香,顾柔问沈砚真铁衣配方的修复程度。
沈砚真道:“铁衣是不可能被修复的,师父钻研他用了十年,而我至少也需要十年,但我可以向你和师父保证,就是再给我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铁衣也决不可能再重现于世。”
顾柔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沈砚真能够修复铁衣,她也不会那么做。
“敷衍下去,会不会有危险?”顾柔踌躇,“天长日久,只怕皇上耐心有限……”
沈砚真温和秀丽的眉眼掠过一丝世故:“不会的,自古以来君王求仙问道,寻求长生不老,有哪一个成功过?可是从未见他们归罪那些道人方士。人只要还有贪欲在,就容易被蒙蔽,就让铁衣强国的这个梦,一直做下去好了。”
还有一个原因,沈砚真没说。
云晟倒台以后,皇帝后宫没那么多忌惮了,也不怕云飘飘,他也敢放心宠幸几个喜欢的美人;可就是太医院的沈砚真,他几次试探沈砚真表示亲近之意,均被她搪塞拒绝,皇帝虽然恼火,可是忌惮于铁衣的诱惑,不敢对沈砚真太过紧逼。何况,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云晟斗完,国师和国观的声誉在大晋国上升到了空前的地位,甚至民间开始出现了以宗教治国的呼声。
加上旧王公世族与日扩张的财富和势力,给经历战祸亟待修复的帝国造成的沉重负累。
这让素来富有危机感的皇帝认识到,他不能再抱着黄老之道留下的桎梏下去了。
他非常需要儒教。
……
廷尉衙门几番提审,云晟的定罪很快水落石出——腰斩于市。
而且皇帝等不到秋后处决,御批三日后于菜市口行刑,可见对这位舅父痛恨深切。
行刑的前夜,国师去廷尉诏狱看望云晟。
曾经意气风发的云太尉换了一身惨淡囚服,素衣披发立在牢狱中。
隔着厚重的木栅,他笑道:
“慕容申孝,你来看老夫,是因为兔死狐悲吗?”
第197章 |文学3。6
208
国师眼帘微垂; 目光深邃,宛若两泓深潭难以见底。
他轻撇下颌; 侍从将食物提篮端了上来。
云晟见国师亲手打开提篮,里面是一壶酒,抚须笑道:“我本在想,你若请我吃断头饭; 我绝不要你这嗟来之食;但慕容申孝请我喝酒,我却是一定要喝的了。”
说罢从牢缝中伸手接过; 打开仰头饮了一口。
云晟连连摇头; 似是在感慨好酒,他哈出一口气,道——
“我十六岁便随父从军,二十五岁转调京师; 不是靠先祖的荫蔽,是靠我身上的这些伤疤换来的。那时候; 我最敬佩的人你知道是谁么?是你的父亲慕容修。那时候我便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够像他一样,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我三十一岁做了太尉。那时我又在想; 有这个人在,我恐怕一辈子会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皇上还是太子; 是我唯一的希望。”
“后来慕容修死了,我以为云家的出头之日要来了,可是又有一个你。天意; 天意啊。云晟放声长笑,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父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晟目含深意地转向国师。
“因为他一早预料到他身后之事,他一死,我云氏必力压慕容氏。为了稳固慕容氏的地位,他很早便开始未雨绸缪,将两个亲生儿子送去国观。”
“成为国观掌继,便要奉道独身,这等断子绝孙无后之事,我云氏尚不敢这么做,也唯有他慕容修做得出来。可是,他成功了,你受了那帮道士的青睐,挤走了你兄长,当上北宗领袖,我确实输了,但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整个国观的势力!”
云晟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他看着国师,目光似是在嘲弄,又似在感慨。
“他在你们之中选择,你被选中了;他为了让你在国观地位更加稳固,甚至不惜废掉自己另一个亲儿子,你的兄长,将之流配到荒瘠海岛上。虎毒尚不食子,他慕容修比虎更毒!”
国师神色微微一滞,清澈隽秀的面孔如罩寒霜。
云晟却不忌惮他的眼光,此刻他没甚么好忌惮的了,只是放声长笑:“慕容修啊慕容修,我云晟,不及你!我输了!”
国师在他凄厉又阴霾的笑声中沉默。
云晟笑过一阵,渐渐平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问国师道:“慕容申孝,你自问能及得上你父亲么?”
国师淡然举眸,此刻他看着云晟,并无一丝敌意或善意,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他的神情清雅平和,神光内蕴,宛若不染凡尘的仙人。
云晟盯着这样的国师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息:“不,你不如他。你若能及他十分之一,早已取皇上而代之了。这江山早该姓慕容,而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云晟,你还有何要求。”国师同他说了今日来看他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云晟愀然,他缓缓走近,隔着牢门,双手在那粗糙的木栅上面徐徐抚摸着,良久良久,他低声道:
“我虽然不够了解你,但我比你更了解皇上。相信我,你要小心皇上。”
诏狱的火把微微闪动,照着两个宿命之敌眼中闪动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
……
第二日,云晟被处死,腰斩于市。
云美人被废,斩首于市,云氏一门株连三族。
虽然行刑那日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然而生活在洛阳城这般波诡云谲的政治中心,每天都会有人倒下去,有人立起来,寻常百姓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他们照旧在四时风雨和暮鼓晨钟中奔波,维持自己的生计。
三月过去,四月来临,洛阳城中的人们早已忘了云氏一门成为冢中枯骨;而皇朝也迎来了新的太尉——冷山。
在侍中钱鹏月和一众儒门出身的大臣极力推荐下,皇帝提拔冷山坐上了兵马太尉的位置。冷山曾经在朝廷北军中任职,在军中颇有良好口碑,将校们也不反对,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不久后,侍中钱鹏月又受到提拔。他在先帝跟前做了一辈子的守尚书令,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如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皇帝先擢升他为尚书令。不久后,又重新恢复大晋立国以来废除的丞相职位,任命钱鹏月为丞相,辅佐皇帝总理百政。
丞相一职,典领百官,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无所不统——在过去这般的职能皆有国师负责;而今钱鹏月受到这样的重用,无疑架空了国师在内政上的权力。
除了覆盖掉国师在尚书台的职能,皇帝同时启用心腹占据兵部,将朝廷兵权一分为三,分别由太尉和兵部掌领,从实际上剥夺了国师兵权。
朝廷人事几经过动荡,终于形成了皇帝那日宫中夜宴时构思好的雏形。他要废黜道家,推崇儒学;文有钱鹏月,武有冷山。
国师被一用一弃,再用再弃,在朝野内外激起不小动静,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在太傅这个闲职上教教小皇子读书。然而后来皇帝连小皇子都不让他教了,请了太学的博士蔡夫人边氏入宫为皇子讲儒学。使得国师彻底赋闲在家,成了洛阳城中最特殊的富贵闲人。
这日顾柔在家闲着,陪他用罢午膳,他去后园的竹楼上小憩,顾柔没有困意,便拿了兵器,叫来咏春和茂春两个丫头上了演武台练练拳脚。
府中不似白鸟营高手如云,顾柔除了自己的丈夫,可以轻松战胜任何人,也就没了比武的乐趣,于是让茂春和咏春各执兵器切磋玩耍,自己在一旁观看。看见茂春占上风了,便教一教咏春;看见咏春占上风了,又指点一番茂春;好像自己一人手执黑白子独自弈棋,颇有些独乐之乐。
两个小丫鬟本来便受过孙氏□□,拳脚功夫了得,此刻又兼顾柔在轻功身法上的指点,进步神速;不知不觉练过一个时辰,日头稍稍向西移动。
顾柔让茂春和咏春停下来稍作歇息,喝一口水;这时管事刘青从外头进来,禀报宝珠和石锡来访。
宝珠自从上一回随国师离开许昌赶赴洛阳受命出征后,便和受到出兵征召的石锡见面了,国师做主将宝珠赐给了石锡,远征羌胡时一直跟在石锡身边,后来顾柔便一直没有和她见过面,倒是不少次收到她托人捎来的绣品,大抵一些小手绢,容臭,鞋袜衣裳之类的东西,件件都精致用心。
顾柔很高兴,一面命刘青花厅招待,自己亲自去竹楼叫丈夫。
国师道:“不去了,你替本座向这二人问候。”
顾柔微微一诧,以为丈夫没有听清,想要再强调解释一遍今日的访客是宝珠和石锡,国师却道:“本座征云南之时偶得一把滇王匕首,你让人将它从武库中找出来,送给石锡。”
说罢继续埋头拨弄琴弦,清灵空逸的琴声在竹林中回荡。
顾柔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按照他的吩咐找到了滇王匕首,在正厅和石锡见面时送给了他。
石锡没有见到国师,显得很有些失望,收礼之时怏怏不乐,还是宝珠暗中拉了他的衣袖,他才想起来跟顾柔道谢。
石锡道:“看见这把匕首,便想起过去在云南征讨的日子,那时候金戈铁马,将士们雄心壮志,何等的意气飞扬。”
顾柔点头:“是啊,那会我还在白鸟营,和小鱼、玉瑛他们相处甚是融洽,心想着当一辈子兵也挺好。”
石锡道:“还是夫人明事理,还记得北军,记得将士们;不像他,已经彻底地忘记自己曾经是所向无敌的三军主帅了!”
顾柔一听他话里有话,不由得呆了呆。
宝珠急忙去捏石锡的手背,石锡却处在一片伤心失落中,眼睛含泪,咬牙切齿道:“夫人,将士们都老了!”
国师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贵人,是国师一手提拔他成为北军中尉,他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作战时他愿意做国师的先锋;在孤军之境也可以率先举起反旗对抗朝廷。在他眼里,大晋的大半江山都是慕容氏打下来的,他只认慕容氏这个主人,不认大晋这个朝廷。
可是,好不容易、千难万难打下来的江山,怎么就如此放弃收场!
国师对石锡避而不见,正是因为知道他今日前来要说什么。于是这把滇王匕首,便成了一场同僚一场上下级缘分的纪念。
手握宝器,石锡怀抱被中道弃捐的心情,对洛阳城中的一切再无留恋;他见不到国师,彻底死心,告辞离开。
顾柔一直送他和宝珠到门口。
石锡走在前面,很快没影了。宝珠留下来跟顾柔依依不舍说最后几句话:
“夫人,您原谅石头,他是个粗人想不明白,求您和大宗师莫要责怪他。”
顾柔反过来握住了宝珠的手,蔼声道:“人各有志,或许石锡不大了解我夫主这个人的心意。这不怪他。你快追上去吧,以后和他不论到哪里,拿这一点本钱做点营生,不要遇事冲动。”
宝珠哽咽道:“夫人,宝珠临走前还有一事请求,奴婢自小和银珠、绿珠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走了以后请您对她们多加照顾。”
“我同你保证,有我在的一日,她们二人一定会过得很好。”宝珠跪下来,朝顾柔磕了三个头:“夫人,宝珠万死难报您的恩情,来世愿意结草衔环,生生世世跟随报答。”
宝珠跟着石锡走了。
顾柔将这个消息告诉国师时,他坐在观景湖湖心的水榭边上投喂池鱼,飞镖蹲在旁边,极其好奇又冲动地伸出爪子,试图去碰围聚到水面的鱼群。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对于石锡的离开,显得不以为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一翠绿的小物事出来,递给顾柔。
“给我的?”“嗯。”顾柔接过来,是用截取的一小段空心竹筒做成的笔插,顾柔原来也有一个,在市集上花一文钱买的,可是前两日被飞镖淘气打翻了墨砚,染成一片乌黑,放在洗墨池也洗不干净。
这个跟原来那个看着相似,仔细一看却又不同,竹筒的上端用浮雕手法刻画了一只肥头圆脑的猫,两只眼睛乌溜溜甚是鸡贼传神,正是飞镖。
旁边还秀气雕刻一排小字:“家猫飞镖至此一游。”
顾柔乐了,把头拱到他肩膀上,举起竹笔筒映着背景天空的夕阳,晚霞如同一条绯红的丝绦穿过天空,淡红新绿对比,一片鲜艳明媚。“你做的啊?什么时候弄的。”“就刚才。”
顾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忧,他不去见石锡,倒在后园喂猫做手工。
“不干正事……”她埋怨,口气却是很娇嗔的。旁边飞镖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被这黏糊糊的调调肉麻得打了个哆嗦,它很好奇地看向一对主人。
他道:“这不就是最正经之事。”一粒鱼食从手里丢出,吸引飞镖注意,落入池中时引来丛丛金色的鱼群,水面翻起粼粼波光。
顾柔搂着他隔壁一起喂鱼,心中思绪起伏。
他在最高处辉煌过,也摔落过低谷,对生命中的一切都能够淡然处之,如同雨水冲刷不留痕迹。唯一在乎的人便是她。
可是如今为何他仍然迟滞洛阳,不肯离去呢?
她劝说过他多次了,不如彻底辞官,一起归隐。他只是推托,说再等一等。
她知道这些日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于是没有追问,只是耐心陪他。
夜里,因为顾柔收了他的礼,于是他便来邀功,要在别处讨回一点“报答”,顾柔装傻充愣没动静,他便自己动手将她抱上榻去,顾柔只道还有一本账簿没看,半推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