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往和冷山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上走去,沿路放了两支烟火信号,让向玉瑛等人赶来支援搜山。
顾柔很担心冷山会把自己藏在什么阴暗的旮沓角落,他的躲避搜寻能力极强,如果这时候他躲起来又晕了过去,她便很难找。
然而,意外地没有,顾柔朝山顶走去的途中,在一棵路旁的大树下找到了冷山。
“冷司马!”
冷山背靠大树坐着,右手拄着长刀。顾柔脚踩在干枯树枝上的沙沙声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
顾柔疾奔到他身边,蹲下来:“冷司马!”
“我看见你们的信号了。”他道。
然而他此刻已经无法站起。他率领的断后的队伍为了掩护本部撤退,以寡敌众,最终全军覆没,自己也负了伤,独自一人逃入山中。原先严邈派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追捕他,被他射倒七人。冷山箭枝用尽,便躲藏山中暗处,将剩余追赶而来的敌兵杀死,这支二十人的队伍只有二人回去。
严邈知晓这是个狠角,起了好奇心,决意活捉对方,于是下令封山,等天亮后搜山。没想到天刚亮便被国师的军队杀返而至,自己也被俘虏,于是冷山便躲过了一劫。
冷山身上的几个窟窿眼,全是致命伤,腹部破了肠子流出来,是他自个撕开衣物绑回去的。
他冲顾柔微笑,前所未有的温和,好似他已经不是冷山,一点也不冷漠。“我的铭牌呢。”他问。
顾柔急急忙忙从怀里找出铭牌,拿到他眼前。
他没力气接了。“你留着吧。”顾柔噙着泪道:“您要我将它交给谁,您说。”
“你留着吧。”他重复了一遍。
顾柔双手剧颤,将那块铭牌翻过来看。
刻着冷山名字的背面,仍是那四行刀砍斧劈的小字,顽石一般坚固——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他拿这句话做过白鸟营的临时暗号,他应该是很喜欢的。
顾柔把铭牌收好:“我背您下去,沈砚真大夫已经到了,就在山下。”
他道:“不必了。”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他的瞳仁漆黑又浑浊,像是在大雾的夜空里搅过的星,原本锋利的光芒渐渐变得温柔。顾柔顺着他的目光朝上方望去,金黄色的天顶正掠过一只矫健的雄鹰,如同利剑搏击长空。
“天命有常,这峰的名字叫孤鹰岭。”他喃喃地道。
昨夜他自己将血止住,然而身体动弹不得,疲惫地坐在树下,却无法入眠,往事一幕幕浮过眼前,姑父、常玉、白鸟营……宛若流光叠影,如梦似幻。直到月至中天,他看见东方深蓝的夜空划过亮光,那是一颗陨落的将星。一瞬间,他豁然开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家国、宗族、白鸟营、战友,亏欠过的他都还清了,孑然一身轻,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严邈降了么。”他问。
顾柔擦了擦泪道:“没有,他被咱们的军队俘虏了。”
“我射了严邈一箭。你告诉他,是邝汉的侄子所发之箭……让他,让他静思前愆,及早回头,勿再动乱江山,殃及百姓。”
顾柔怔了一怔,应道:“是。”
他抵在树干上微弱地喘息,眼睛里的光正在渐渐的黯淡,温暖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却照出一身清冷光辉。
“顾柔。”他艰难地张开口。她凑近了:“您讲。”
“不要哭。”他要走了,不能再给予她陪伴和保护,希望她能没有挂虑、更坚强地走下去,忘记他这个人。
所以,临别之前那三个字,选择说的是不要哭,而不是我爱你。
顾柔咬住了牙,眼里噙着东西,抓住他的手。他阖上双眼的那一瞬,她的眼泪终于滴下来,热血般落入泥土。他终于暂别,离开这个三千烦恼的世界,留给旁人一生难忘的回忆,他终于解脱,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他也终于得偿所愿,找到属于他的一份牵挂,化作天上的一颗星,熔成他心爱的姑娘记忆里的一滴血。顾柔匍在他身上,哭得山呼海啸。
搜寻的队伍后续很快赶到,将冷山抬到山下救治,沈砚真面色铁青,显示冷山伤势严峻。她同孟章道:“没救了。”
从来不发脾气的孟章暴跳如雷:“怎么会没救?他还有气,你看不到?当初顾柔也是那样,不照样医好了?”
沈砚真平静道:“倘若你吼我有用,我倒不介意听你吼,只是这样会更加耽误诊治他的时辰。”
孟章听到还可以诊治,马上又安静得似一只乖猫,和祝小鱼两人跟在沈砚真左右忙前忙后帮忙。
沈砚真缝合了冷山腹部的伤口,挨个给他上药,她也晓得这般只是徒劳,然而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着,于是她不忍心,只能用药物吊着冷山的性命,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醒。
……
夜里,骏山山城外星光漫天,顾柔坐在灯下研读兵书,国师端来汤药。
他温声道:“旧伤没好,莫要熬坏了。”
这些日顾柔看起来极其平静,甚至没有哭,就连孟章都被嚎啕大哭的祝小鱼带出了好几回眼泪,顾柔竟然像块铁板一样,一切如常,按部就班地做着手头的每一件事。
这在国师眼里看来,反常得让他忧虑。
为了显得自然一些,他也顺手拿了一本,坐到她对面,不时地瞄她几眼。
顾柔一边看书一边喝完,随口问了一句:“严邈降了么?”
他忙道:“没,他倒是一心求死。”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骏山的地形路观图他还没交出。”
国师微微点头,顾柔说中了他的心事,骏山占地广,道路交错地形复杂,有一些隐秘的栈道和据点还不为朝廷军所知,一个个探明又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他需要严邈来交出这张地图。
“有想法了么?”
听见顾柔这样问,他秀眉一弯,微笑道:“啊,屯长大人有何见教?”前日,因为白鸟营人手变动,石锡将孟章暂代军司马之职,将顾柔提升成了屯长,守军侯职。
顾柔放下了手中的《韩非子》:“严邈过去同郁荣的伯父郁清是把子兄弟,郁清对严邈一直照顾,故而郁清去世以后,严邈始终效忠郁荣。”
“嗯。这我知道。”
“根据咱们白鸟营的线报来看,咱们和云南开战那时候,严邈曾经多次建议郁荣和连秋上结盟,主动出击,攻打边郡扩大势力范围,”顾柔一脸认真道,“这说明他这个人,野心和信心都很足。”
国师微微点头道:“不如说,抱负很大。”
“总之就那个意思,咱们和他对阵的时候,我发现不管谁羞辱了他,言语上的或是行动上的,他都会还击。”阵前叫骂的薛肯被他射瞎了眼睛,卓雄被炸死,冷山被他闭上孤鹰岭。“这个人度量不怎么的大……”
“不若说是,高傲自尊,不容冒犯。”
“就那个意思,”这并不是顾柔要解释的重点,她继续说道:“他同郁青的关系好,同郁荣的关系就好么?这可以不一定。我听闻郁清此人骁勇果敢,和严邈气味相投;然而郁荣却是个没胆鼠辈,要不是念着父辈那点旧情,严邈在他手下是屈才了。”
他笑容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她虽然还无法表达准确,但他已经看出她的想法——上兵伐谋,智者攻心。故而,他更为诧异。
“我觉得你可以在离间他们二人之间做些文章,”顾柔如是总结道,然而,很快她闪过一丝懊恼神情,“不过现在说这些有些晚了,咱们马上就要打汉中了,对吗?”
国师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去哪。”
顾柔已经推开了门扇:“我想去看看冷司马,一会儿回来。”说着走了几步又退回,探头提醒道:“大宗师,你要让看守严邈的人盯紧了,别让他有机会寻短见,这老东西欠咱们太多,死了便宜他。”
她出门了,他还在看着桌上那卷《韩非子》出神——这还是过去那个,因为偷看避火图拿《韩非子》遮掩,险些点着了房子的顾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预告:小柔和国师夫妻合力忽悠严邈投降……然后要返京了
第171章 文学|3。1
182
骏山古城的行辕外; 春柳如云。
顾柔坐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前装订簿册。
冷山仍处昏迷之中不见醒转,为了让他吊着那一口气; 倒是沈砚真忙得不可开交。但冷山留下的一大堆白鸟营庶务仍需要有人代替处理,孟章和阿至罗填补了部分空缺,顾柔则被提了屯长,帮着阿至罗整理一些冷山留下来的文书。
冷山留下来的藏书甚多; 其中大部分是兵书。顾柔一边整理一边顺手翻看。
有一卷《将苑》引起了顾柔的兴趣,冷山在上面用笔做了标记; 顾柔便顺着那标记读下去:“夫师之行也; 有好斗乐战,独取强敌者,聚为一徒,名曰报国之士;有气盖三军; 材力勇捷者,聚为一徒……此六军之善士; 各因其能而用之也。”
这是在讲作为将领,知兵而善用之道。顾柔想了想,将这一卷摆放在桌面显眼的位置,方便冷山醒过来之后; 能够很快找到它,继续读下去。
冷山躺下了之后; 顾柔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她接过了冷山的铭牌,如同接过一个使命。她整理了冷山保存的所有士兵铭牌,查找户籍; 分门别类收集成册子,准备回京以后一一连同赙仪送回这些人的家乡。
顾柔继续收拾书籍,兵书都理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小箱子,用青铜扣搭着,没有上锁。
顾柔把箱子打开了,里头放着几卷《孟子》《尚书》《春秋左氏传》。她吹去上面的灰尘,可见简牍发黑,里头的笔记还较为青涩生疏,可猜测这是冷山早年所做的札记。
再往下找,又见到一本熟悉的册子,封皮上赫然写着——《道器三辨》。
顾柔认得这本书。她读过,不甚解,这是钱鹏月一本关于道家学说的杂记,看似辩论道家观点,实则暗暗推崇儒家理念。由于书中言论甚激,钱鹏月甚至没有敢用真名来写这本书,而是用了他在坊间写杂书话本的化名“惊蛰生”。
只是顾柔没想到,冷司马也有这本书,而且他一定也读过。
她暗忖,这个箱子里珍藏着的,尽数是儒家经典——莫非,他之前也是专做儒学,推崇儒家学说的?
顾柔有所好奇,便重新拿出《道器三辨》,再一次读了起来。
钱鹏月用笔极简,然而涵义却艰深晦涩,顾柔读得甚是艰难,正在抓耳挠腮之时,走廊外头传来了噼噼啪啪的脚步声。
光听这杂乱的声响,很难想象这脚步声乃是一个人发出的,可是祝小鱼就是能一个人闹出那么大动静,她风风火火闯进屋。
“伍长,伍长,坏事啦!”
顾柔本来便读得很吃力,这会儿被祝小鱼一打搅,更没心情了,按卷起身道:“有事慢慢说,莫急。”给祝小鱼递了一杯茶水。
祝小鱼咕咚一大闷下,噗噗吐出两片茶叶在杯沿,长喘一口气:“我刚经过兵舍,听见雷亮他们要去主帐请命,要石中尉斩了那死老头……”
“什么死老头,”顾柔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要石锡杀严邈?”
骏山走马谷一战,严邈射伤屯骑校尉薛肯右眼,使计炸死步兵校尉卓雄,又令军司马冷山至今重伤未醒,整个北军里头想杀他的人到处都是,还给他起了个外号“死老头”。
祝小鱼道:“是啊,他们还说,若是石中尉不答应,他们便悄悄潜进去,把严邈暗杀了。”反正,论这方面的本事,白鸟营个个是熟手。
“荒唐,这不是胡闹吗?”顾柔心道,雷亮做了这么久的屯长,很得阿至罗的看重,尤其赵勇离开白鸟营之后,阿至罗便一心要栽培雷亮,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自毁前程。
于是,顾柔赶忙让祝小鱼带路,直奔石锡的主帐。
从白鸟营的兵舍绕过校场,来到石锡行辕门口,顾柔一眼便瞧见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跪在大帐门前。
“大哥,他们这是怎么了?犯事儿了?”顾柔问。
行辕道旁一站岗的守军头领和宝珠相熟,间接地也同顾柔认识,这会儿认出了她,便回答道:“是步兵营的人。他们来求见中尉大人,大人不见,他们就在这跪呢。”
步兵营的人都是卓雄一手带出来的,卓雄在走马谷土城被严邈炸死,这些人全都恨不得把严邈活剥了。
守军头领压低嗓子,凑近了些,好声好气又道:“顾屯长,那雷屯长是你们白鸟营的人吧,您也帮着劝劝,他们这么堵着路也不是个办法,若是一会儿中尉大人出来,还看见他们在这里……”
顾柔顺着他目光过去,定睛一看,嗬,雷亮还果真在这群人之中,他头戴蓖麻素布,也是一样的重孝。
顾柔朝雷亮走过去,还没开口,被他一抬头看见了,雷亮一喜道:“小柔你来得正好,快来跟咱们一起跪着请愿,我就不信石中尉这么不顾咱们将士的呼声……”
“呼什么呼,快起来和我回去!”顾柔扯下他头上的玩意,愤掷于地——冷司马还没死呢,他这是做什么?
雷亮不解:“小柔,你傻啦,那老东西害死了冷司马,咱们不得为他报仇?”
“冷司马没死。”
雷亮悲愤地撅噘嘴——那也跟死没差了。“要走你自己走,反正我不走。”
这倔驴脾气!顾柔看着丢人,气冲冲地去拖拽雷亮,雷亮死活不肯,便似泰山一般赖在原地,重新披麻戴孝,甚至还学着旁边几个步兵营的士卒大哭起来,顾柔越看越觉得不成样子,急得在原地瞪眼。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时,点兵归来的白鸟营军侯阿至罗从行辕路过,一眼看见了这熟悉的两人,过来询问情况。
顾柔一通告状,阿至罗将雷亮大骂一顿,连踢带揍地把他给领走了。不一会儿石锡出来,见到步兵营的人还跪在外面给卓雄请命报仇,果然大发雷霆,将这些人全部罚去辕门口受鞭。
中午用罢午饭,听说了消息的雷亮又跑来跟顾柔道谢,说若不是有她,自个也得吃鞭子了。
顾柔道:“这倒不必,只是日后你办事可得少些冲动。”
雷亮叹道:“不是我冲动,是实在气不过;若不是听说大宗师日日请那老东西宴饮,我何至于气成这般。”
顾柔一怔,大宗师请严邈喝酒了?
“是啊,”雷亮也很不解,“这老东西一把骨头灰,半截身子插坟墓里头了,还有什么用处?再说了,他对那郁荣死忠着呢,怎么可能真心投降?我看大宗师是糊涂了!”
午膳过后,照例有一阵休息的时辰,顾柔没心思睡觉,便从兵舍里头走出来,在校场的草地上晒一会儿太阳。她刚找了处地方坐下,却看见一队兵卒押着一枷锁囚犯路过。
顾柔在意地张望着,远远认出了那囚犯。高策,这人是郁荣从汉中派来的援兵主帅,走马谷战败后,他和严邈一起被俘虏,成了国师的阶下囚。
顾柔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去问:“这是何人啊?”
带队押送的伍长道:“顾屯长,此乃郁荣手底下的军尉高策。”
顾柔故作惊讶:“啊,可是高子孟高将军?啊,原是高将军,失敬失敬。”说罢朝高策拱手鞠躬。
高策冷哼一声,他不晓得顾柔是谁,便不作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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