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施章连忙问:“如何?”
“焚城。”
任施章觉得自己好似处在冰天雪地里,眼前的父亲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似得。他呆立在那,木讷的张嘴:“父亲。。。。。。。他们都是活人。。。。。。有些甚至没有染病。”
任老太爷淡淡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任施章同他争辩道:“我是朝廷命官,自该救民于水火之中,他们无病怎能因此而。。。。。。杀了他们?”
任老太爷磕住眼前的茶几,推开窗,呼了几口新鲜空气才道:“愚蠢,你只想这些蜀州城未染病的百姓枉死可怜,可又想过这全中原的百姓若是因此染了鼠疫不更可怜?若是疫情传染,轻则又失几城,重则白骨千里,你自己想想到底是哪种更残忍?”说罢,他又口风一转道:“你理解不了也正常,你未经历过那种年月当然不懂。可如今皇上是个心思重的,偏偏将这个案子丢给你,你治的轻了,让疫情传染便是死罪,治的重了妄杀蜀州城那么多的百姓,你的官场生涯也算是了结了。”
任施章比任老太爷看的浅,根本没想过这么多,当下呆愣的摊在椅子上,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任老太爷叹了口气转身道:“这是场死局,不破不立,施章你得想清楚了。”
石榴蹲在外面都听明了,父亲未说话。老太爷说的实在是太过诛心,莫说父亲了,只要是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那么做。
她知父亲的性子,就算知道焚城可治本,怕是也不会这般做。
可就像老太爷说的那样,这是场死局,不破不立,可改如何破,如何立又是个难题。
正想着,忽然门扉从内大开,任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将她从地上揪起来道:“你蹲在这作何?”
石榴吓得心慢了拍,不知扯什么话头盖过去。可把任老太爷气的够呛:“好的没学到,但是把听墙角这个陋习学了个七七八八,怎么着,是不是还想当个探子去哪汇报一下?”
眼见着老太爷想的深了,任施章忙将石榴护在身后:“爹,是我让石榴过来的,我让她在回春堂外等我。”
任老太爷哪里会听他们瞎掰,他侧了侧脸瞅了眼石榴,只见她揪着任施章的衣服角半点担当都没,当下更是没好气道:“你就这么护着,等把孩子宠溺坏了,可你好受的。石榴,给我去书房将女四书抄写十遍,抄好了给你小叔叔过目。”
石榴一听,眼睛就快黑了。
十遍又十遍。
还得给小叔叔看。她真的快哭了。
她揪着任施章的袖子希望他能替自己说说话,奈何任施章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紧闭了嘴不言了。
石榴心头一沉,彻底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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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任府书房。
黄花木的桌子上点着两盏烛灯,石榴乖巧的坐在椅子上抄写那将近二十遍的书。手虽然在写着字,心却早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夜里有个贪暖的虫子围在烛火边飞着,扎的近了,被火燎燃烧的荜拨作响。
石榴边写便回忆梦中“李霁月”说的话。
他那日最后说什么。石榴捂着脑袋拼命的想。
门外却响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看见任霁月走进来,也不瞧她,径直走向博古架,抽了几本书,极潇洒的走了。
走前还瞄了眼她写的字,啧了两声不说话。
石榴怒了:“怎么?”
任霁月想了会儿,说:“真真是男默女泪。”
说罢,拍拍屁股在石榴的怒火中不带一片云彩的走了。
可这厢石榴却醍醐灌顶。
她想起来了。
李霁月当时说:“若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呢。。。。。。。”
第9章 烟雨摇
石榴这段时间怎么也想不通,若是人祸,人又不是动物该怎么才能将疫情扩散出去。边思边想总得算是将手里的东西抄写完了,拿去给任霁月瞧,他只肖用两只鼻孔瞄了瞄,哼了声:“这字儿还不抵我。”
石榴难得同他说,站在他身边低着眉顺着眼搅着自己腰间的穗子,待他将手里的纸张翻遍了,站起来淡淡说道:“去收拾些东西吧。”
“啊?”
任霁月侧脸,了然的看着她:“爹嫌你既不通诗书又不熟礼教,叫我将你一起带到凤凰岭上旁听大儒宋仕廉的瘦削。”
晴天炸了个霹雳,石榴才不想去呢,凤凰岭虽然离顺天府不远,可要住在山上每天除了些雀子便真真无趣了。再说在山上有没有父亲母亲护着,唯这个腹黑心歹的小叔叔,她,她的日子就难熬了。
石榴站着不动,一张小脸白了个头顶,正着思着该怎么让老太爷打消念头,或是让母亲去说说吧,任霁月却说:“别指望着搬什么救兵了,嫂嫂已经点了头,说你性子太野是得去磨炼磨炼。”他眼帘一垂,视线飘到她白皙细腻的脖子上,想起那上面曾经滞留过的淤痕,眼神黯了黯:“至于你,也是得好好学习一下规矩,免得到时候将任府的名声却都丢尽了。”
石榴有苦不能言,听着他说的这难以入耳的话,眼泪都快委屈的落出来了,可终究还是忍着没哭鼻子,只咬紧了下唇低着头就要从他身边走。
任霁月倒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石榴年纪是小可是并没有小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如今年轻轻轻被人诱骗了做了些错事混正还可以拗出来,若是就这么将她放任下去再出什么乱子,可不得沉了塘?
因为要从府里出去好段时日,崔贞实在是不舍,奈何老太爷发话了她又不能不听。在厢房里替石榴收了几件薄袄、狐裘,把石榴送到马车上揩着袖子说:“还好一个月还能下山回来一次,你老太爷说了就是送你去学学规矩要不得多久,可怜你长得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离开我。”
石榴本就不舍得,听娘这么说又要垂泪了。任施章送女儿走后再过几日也得去蜀州赴任,听到夫人这么说心里更是一酸,将她拉到怀里轻拍着背:“好啦,都这么大的人还哭个什么?女儿本来就没什么主心骨被你这么一哭不更伤心?还好这一路上霁月跟着,是她叔叔也有个照应,你便放心吧。”
任崔氏这才止了泪,却又拉着石榴身边的丹桂说:“小姐这出去在山上要是差个什么便写信同我说,受了什么欺负也莫要瞒着我。这次大儒宋仕廉不仅仅只是替咋们家的孩子授学,这顺天府里有些名望的人家都送了自家子弟去了,人多事杂必不能像在府中那样逍遥自在了,还是得看着小姐收敛些脾性,莫惹了是非。”
丹桂连忙应着了。任霁月骑在枣红大马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任施章一侧脸看见他这便宜弟弟,只见他身下的马被驯的服服帖帖的,便暗暗惊觉任霁月是个能人。刚来时除了能认几个大字,四书五经便是什么也不通了,更不要说骑马这种高难度的事。而如今呢,字在爹的教导下能认个七七八八,手里写的字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胜在工整,连骑射都不在话下。这么一比较便是把任施章衬的什么都不是。
他暗自叹了口气,在晌午之前终究送走了他们。
石榴和丹桂坐在车内,一上车便两人抱着昏昏欲睡了,忽的咯噔一声,马车滞了一下停着不动了。
丹桂先醒神,掀开帘子问了句:“怎么回事?”
马夫说道:“姑娘先下来吧,这几日山里下了雨湿了泥巴,车辕子陷在淤泥里跩不动了。”
丹桂皱了皱眉,直盯着眼前的山路,前面都是稀或或的泥巴哪里能有个落脚的地儿,当下便急了:“这如何是好?”
石榴也醒了,跟在她身后皱起了眉。只听枣马打了个响鼻,任霁月从前面返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马车将首尾明了他,任霁月看看天色道:“如今怕是也不大早了,再这么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惹了大儒不快。”
石榴乖巧的站在马车上难得没有呛声。
任霁月忽道:“这样吧,丹桂同马夫在后面跟来,我同你家小姐一同走。”
走,怎么走?
正想着,石榴被惊呼一声,在天旋地转中被任霁月拎到怀里。石榴吓得半趴着狠狠揪住马鬃,马匹吃痛洒脱着蹄子跑的飞快。
“快松开。”任霁月简直是拿她没办法,将她揪到自己怀里,安抚了马匹好一会儿,才将速度慢下来。
石榴这辈子都未曾这么惊心动魄过,她背上汗止了一层又湿了一层,等着马匹安静下来才晃过来神。
人啊一放松就喜欢贴着东西靠着,石榴也不例外。此刻,她早就忘了这身后的这位可是曾将她丢进池塘的角色,她现在却像个没骨头的一样瘫在他怀里。
及笄的小姑娘身上并没有脂粉的味道,相反贴的近了只能闻到淡淡的发香,这是任霁月在往日的年岁里所感受不到的。
怀里柔软娇嫩的身子白的像瓷一样,而任霁月的往从却是黑暗不堪的,像是落满了虱子的麻布口袋,终其一生也难以对大理寺少卿家的掌上明珠望其项背。可如今呢?小娇客浑然无知的靠在他怀里,一丁点儿半点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石榴觉得腰后怪怪的,像是有根棍子抵着她,她猛地回头差点撞上任霁月的鼻子。
任霁月躲开,飘开眼睛问:“又怎么了?”
石榴皱了皱眉,还是问了:“小叔叔,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干嘛总拿着一根棍子抵着我?”
任霁月大囧,脸红的像块猪肝一样,他窘迫的低下头只看见小兄弟无辜的翘着,他支吾了一声,朝后挪开身子,这才问道:“这样可好了?”
石榴点点脑袋。
她这厢倒是没有事了,可怜任霁月如坐针毯只恨不得早点飞到山上去才好。石榴往日上山都是做的马车、轿子甚少骑马,今日还是托着任霁月的福才看到周围这么美的景色。
秋日的霜降下来染红了枫叶,山林间灌木的叶子落尽了,石沟里歪七扭八的长着野柿子树,树梢头结了不少果也落了不少雀子在那偷食。
可能是共骑一匹马,石榴虽然不怎么喜欢任霁月但是到底还是将他当成家人了。有些事情她既然想不通便想着任霁月年纪比她大会不会知道的多一点儿?
踟蹰了半刻,才试探性的问道:“小叔叔,你看的书多么?”
任霁月从鼻腔里钻出声音:“不多,没哥哥和父亲看的书多。。。。。。但比你。”
石榴皱了皱鼻子,她还不是直接想把梦里听到的事告诉爹,但又怕他说怪力乱神不信,所以想着自己弄清楚了再找人写了信用信鸽传递过去。
马匹匀速的行驶在山路上,在这已隐约能看到山尖上的盛景了,石榴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看着是动物传染的但其实是人?”
刚说完,石榴便觉得任霁月的眸光似剑一样射了过来。
他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石榴低头,任霁月却淡淡道:“你是觉得蜀州城的鼠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石榴没吱声,却听见他又问:“你怎会这么觉得?”
半晌,石榴没说话。
任霁月甩了一鞭子,马儿吃痛行的比先前快了:“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前些日子我看了史书,说起某朝某年,有一个村子的人都得了瘟疫,当时朝廷也准备放火焚城,将城门四合了只准进不准出。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请命让他在城内多待一晚,查清病源,若是第二天黎明他找不出来,便一并随着城民烧在在里面。”
“后来呢?”石榴着急的问。
任霁月淡淡道:“后来他进去才发现,城内有一半的人得了病,有一半的人没得病。查根溯源发现得病的城民是喝的河水,而没得病的城民喝的是井水,井水和河水各不相同。他便怀疑是有人在河水里下了毒,且这种毒对鱼虾无碍。他一路朝着河水源头找去,终于找到了病源再替城民解了毒。”
石榴大松一口气。
却任霁月接着说道:“即使这样,这座城还是被一个将军焚烧了。”
石榴炸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为什么,不都解了毒么?”
任霁月忽的笑了,眼神却依旧的冷,只听他说道:“剧毒易解,心毒难开。在朝野里谁会计较这瘟疫是天灾还是人祸?瘟疫便是瘟疫,若不焚掉一座城,整个国家便人心惶惶,因此为了江山社稷,即便是滥杀无辜也得焚。”
石榴忽的觉得心凉凉的,从内到外,都脑袋上的一圈也是冷的厉害。
马匹停下,任霁月翻身下来,握着石榴的手将她抱下来。见她还是愣愣的,笑道:“怎么,吓着了?”
有点。。。。。。石榴以前都不知道这些,她只是大理寺少卿家的独女,只肖每天想着如何玩得逍遥痛快便好了。
任霁月走在前面,声音有些轻:“我此番说了你也不必惶恐,只要梅林任家还在,父兄和我都在,必不会让府里的女人们暴露在朝堂的险恶里。”
他回头,站在山阶之上,石榴抬头逆着光看着他,却看得不太清。
任霁月招招手,像唤小狗一样:“赶紧上来,和我去拜见大儒。”
第10章 醉太平
凤凰岭山上古柏苍翠,附着在上面的藤蔓叶子虽然已凋敝殆尽却依然能看去些野趣出来。山中白石居多,又沿着青石小道行了百步路,便听见人生嘈杂,门坊前站了好多鲜衣怒马的少年,石狮子处停了几位女客,大概是相熟,都拉着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石榴只听到一道有些莽的声音从那传来,定睛一看,原是谢婉之。
她一路欢快的跑来,拉起石榴的手,朝后瞄了脸任霁月,脸色一红:“石榴你也来了。”
什么叫也?
果然说话没个好听的,谢婉之接着说道:“我娘说了,这次来的啊都是些没啥教养的姑娘,她跟我说你必得来,我还不信。”
石榴简直像用拳头顶顶她的脑袋:“你知不知道这样把自己也一块骂了进去。”
却见她含羞的侧了侧身子,娇滴滴的说道:“后面这位便是你的小叔叔了吧。”若是换一个女儿家,这番作态也却是小女儿作态,可她爹是工部侍郎,本来长得就人高马大,生下的孩子也个个像他,谢婉之生的极莽,如今这般任霁月觉得心口窒了窒,还是向她打了个招呼。
谢婉之更来劲了,她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学下礼教,更重要的是相一相各家的公子,等明儿挑了个合适的也不至于结了婚做个睁眼瞎。
恰好这任石榴的小叔叔生的颇好,再说了任家家风可是在整个顺天府出了名的好,若是能嫁过去指不定得多好呢。
可惜任霁月没这个心思,他抱了拳托故便行到前方去。谢婉之瞬时没了精神,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石榴搭着话,又过了片刻,只见一位青衣女子从门坊里走出来:“诸位久候了,请跟着我进去吧。”
适才叽叽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宋仕廉乃是有名的大儒,因为寄情于山水已隐居颇久,这次出山乃是任老太爷三顾凤凰岭才答应了的,可宋仕廉在顺天府欠的人情颇多,别的官邸人家得了信也求着让自己的孩子入学。宋仕廉这次是被任老太爷坑着了,可也没办法只能一一接纳。
刚踏入院子,便看见天井中生着残荷枯叶,旁边小溪潺潺,顺着往前走了大约十好几日,眼前便豁然开朗,在山石之中,悬崖边上坐落着琉璃宝塔,每层四角飞檐上挂着水晶风铃。而在琉璃宝塔门口背对众人站着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着绛红色程子衣,估摸着众人差不多到齐了,他回过头,石榴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宋仕廉,大儒?
这。。。。。这不是长了头发的十方么?
只见他缚手而立,一张无需赘言的脸只微微皱了眉便让人攥紧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