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施章了然,忙不迭的擦了擦额上并看不见的汗珠,说道:“多谢太子关心,臣任为大理寺少卿,这些事便是臣的本职,至于废太子之事。”他极有感慨的叹了口气道:
“万般都是命,那日宗人府大火跑了不少女眷子嗣,可等微臣领着锦衣卫找到的时候,便只看到绝了命的尸体。宫外的十三具尸体加上宗人府内二十八具烧糊了的尸体,废太子全部的女眷子嗣都殁了。”
话说着废太子原本既是储君,可先皇年岁渐长依然牢牢把握着朝政,生生将废太子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废太子不知从哪听人撺掇,意欲逼宫,这消息传到漳州,现在的皇帝也就是以前的静海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兵北上杀了废太子,幽禁其女眷子嗣,强让先皇传位与他。
这些事朝中大臣都明白得很,可谁也不敢冠冕堂皇的说出来。
再说了,废太子的女眷子嗣,整个顺天府的人都想让他们死,他们即便活着也不和死了一样?
因此皇帝也没太过追究,只假惺惺的流了几滴眼泪,便让大理寺结案就此翻篇过去。
太子也感慨的说了句:“时也,命也。昨日的君王今日的骷髅,世事无常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又同任施章不痛不痒聊了几句,忽然话语一转说道:“任大人如今膝下仍只有任小姐一个嫡女?”
任施章低着头思了刻,道:“是,回太子的话,这不也是命吗?”
太子听得哈哈大笑,临水缚手而立,高大的身影迎着太阳的光辉落在地上是要展翅的雄鹰,他说:“同任大人说话如此轻松有趣,让孤不免多想,想着任大人的女儿是否也是这般?若是能入了东宫,怕是孤沉闷的宫殿倒是有些生趣和乐子了。”
任施章听得心头直跳,难怪东宫这么早便来堵他,原来打的是这番的注意。
他是纯臣,不论谁是皇帝,唯忠于皇权,故而虽官位不大,却极得皇帝信任。这次东宫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是想拉他入营罢了。
思罢,他又深沉叹了口气道:“太子爷谬赞了,小女愚笨,调皮又不知礼,前些日子同工部侍郎之女打了一架后便被家中的老爷子罚的跪了几天祠堂。也是我们往日太娇惯她了,她非但不知悔改还呛的老太爷差点气背了过去。如今我请了家法狠狠修理了她一番,到今天还躺在床上呢。”
朱延文往日便觉得女子都是温婉至极如同绕指柔一样,如今听了任施章所说,有些愕然的皱眉,这么野性不知教养的女子当真是闺中小姐?
他听后,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那些想抬任家女儿入东宫的主意消停了不少。
他是想拉拢任施章,可也不想自己后院起火平添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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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任施章回到府邸中时,已将近到了晌午,原是担心女儿身体本想去看看,可想着老爷子和那位陌生的庶弟,还是叹了口气脚尖一拐进了回春堂。
不得不说,任老太爷对这位外室子极好,他喜欢看书,老太爷专门替他搜集古籍孤本还求了大儒赐字帖子送他。
回春堂自半旬前便燃起了松香炭,近几日温度高便扯了去,如是这样任施章刚进回春堂还是闻到了浓厚的松香味,入了大堂,只见老太爷捧着茶碗子坐在李霁月身边问道:“你近日读了些什么书?可有何感悟?”
李霁月合上书本,默了会儿才问道:“读的大学、中庸,冯管家说你这些是读书人须得看的,还看了史记,我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
老太爷叹气:“你荒废了这么些年,还能认得字已然不错了,何况你年纪小现在不懂以后终会懂得。那些四书五经喜欢便多读些,若是不喜放到一旁便是。”听到他还读过史记,老太爷有些欣慰:“读史书好啊,读史可以明智,如此你可以将这世间百态看的更远,未尝不是好事。”
两人磕着的八仙桌上,上面摆着一盆蝴蝶兰,早上下人刚浇过水,叶片上凝了不少水珠,李霁月看到花朵上面有只金龟子被水珠缚住腿脚,伸出手指将它弹了出去,而后才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史书里头所篆记的只是史官一人所言,人在那个朝代的所思所想怕也是史官按着他的意思揣度的,如此之来,不是有了偏差?”
老太爷听了,眯起眼,嘬了口六安瓜片:“这有何的?事情是自己的做的,无论好的坏的都是自己才能体味到的,至于后人倘或是旁人他们所思所想又与你何干?你须得明白,人活在这世上只图一个痛快,优柔寡断只能错失前机,至于有什么后果等它来了再说。”
说完,阖上茶盖,将茶碗磕到桌子上,抬眼盯着他:“这便是增广贤文里面所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李霁月好像懂了些,却还是隔着层雾,正思索着,却见老太爷对外面说道:“进来吧,都是一家子人站在外面听了这么久的墙角算什么?”
任施章汗颜,擦了擦额上的汗朝任老太爷请安:“儿子下了朝便想来看看父亲,听到父亲给弟弟讲学,便在外面候着了,并不是有意听墙角。”
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不知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任老太爷在前朝尤以学问闻名,是废太子的太师,当今圣上杀了废太子登基做了皇上后便一心宅在院子里养老,没想到如今却愿意给自己庶出的幼子讲学,心里一时酸涩不已。
李霁月脸色也有些不好,尤其是听到他口里吐出的弟弟时,脸色更是五彩斑斓。可终究没说什么,捧着书又妄自看了。
老太爷冷哼了声:“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以为石榴病重你下了朝便直冲冲的往那赶呢。这任府里整天捧着两个女儿家在心尖上宠,也不怕同僚笑我们家阴盛阳衰。罢了,你还是去那边的院子吧,免得看的我心烦。”
任施章听后,只觉得委屈,想犟嘴可又不想失了自己身份,踌躇间便行了礼要退下,却又被任老爷子叫住:
“等等。”
任施章停下脚步,低眉垂眼问道:“爹还有什么事。”
任老爷盯着天井里摆放的菊花忽道:“如今这天气不错,再过些时日便是你母亲的忌日,我想出去给她扫扫墓,顺便带着霁月给她瞧瞧。这顺天府的盘查可是完了?免得倒是回去又平添些麻烦。”
听到他说的话,任施章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母亲去了,父亲居然还想把外室子带到他墓前,他恨不得指着自己的爹骂着问他有没有良心。
可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伤风,任施章好半晌才敛了火气说:“回父亲的话,都撤了,先前是锦衣卫来搜寻从宗人府逃窜出的废太子亲眷,如今都找着了。”
“如何?”
“都死了,废太子一个亲眷都没活下来。”
任施章怔了会儿,摆摆手道:“你去吧。”
他收回眼,看向眼前的李霁月,只见他依旧看着书页,脸色也没变个什么,还翻了一页。
任施章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他捶了捶自己的背,冯管家马上搀着他,正要离去时说道:“莫看的太久了,看久了伤眼睛。”
李霁月没吭声,反倒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任老太爷,我娘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哦?”任老太爷站在回廊外朝里看着眼前的少年。多日滋补他倒是胖了些,可还是清瘦,可眉间的贵气已然生了出来,不过多时顺天府又会多一位鲜衣怒马、挥尽平生意的少年郎。
“她说,梅林任家专出痴情种。”
任老太爷听了,先是一愣,随后笑的开怀,却也没再说什么,扶着冯管家出了门。
回廊台阶上摆了好多鲜艳的花,外头的树梢上挂着鎏铜的鸟笼,笼里飞着一直白头黄羽的画眉,见任老太爷来了高兴的活蹦乱跳。
任老太爷挥手让冯管家退下,独自在天井那站了会儿,这天日头不错,天很高,高的人眯着眼睛也看不到顶,云却又淡又低,好像就笼在树头上似得。
任老太爷颤巍巍的伸出手,打开鸟笼的门,画眉歪歪脑袋,噗的一声便从中飞了出来,连个转儿也不打,飞到高高的天际。
而任太爷就站在那,昂着皱巴巴的脑袋,一直看着。
画眉噗通一声,环过梅林的任府,飞跃到顺天府棋盘街热闹的市场,再飞到红色宫墙的紫禁城,呼啦一声,扰到了树梢上停歇的寒鸦,惊得它们扑簌簌直飞。
而在这时,苍凉低回的古钟声被人敲响。
这里是平乐十四年,秋分。
第5章 辜清霜
石榴这场病来势汹汹,前后绞了半旬的功夫身子才利索起来,任崔氏早上起来便同身边的张婆子道:“这一月不知是得罪了哪里的菩萨,家宅里不幸的事接踵而至,石榴她这次病得厉害的我都看了后怕,这还好是挺过来了,不然让我可怎么活?”
张婆子将府里的变故看在眼里,心里想了会儿交搓着手才小心的问道:“夫人要不要带着小姐到寺庙上上香,沾些方外的禅香,好祛一祛厄运?”
崔贞想了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继而问道:“这周边有什么寺比较灵的?”
张婆子想了想:“嘉福寺吧,听说上一任方丈坐化后烧出了舍利子,里面怕不是有佛光庇佑呢。”
崔贞眼睛一亮:“好,赶明儿我就带石榴过去走走。”
说是去寺庙礼佛其实也不然,自那回任施章下朝回来将东宫的话语的意思讲给崔贞听,她吓得脸色都变了。
后宫可是一个看不到硝烟的修罗场,看上去可能是句无心的话便能招致杀身之祸。
石榴心性单纯万一被抬了进去,就是被算计到死也不大可能翻身。
二人一合计,打算尽快给女儿定一个亲,免得那东宫抽风似的又来惦记着。
故而今日石榴打扮的尤为娇俏,她本就生的可人,今日扑了胭脂更是如秋海棠一般独立寒秋。
连崔贞瞧了还打趣道:“不愧是我女儿,不是娘夸,在这顺天府里若要你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石榴羞得脸都红了,她刚从病月里出来,穿的格外的多些,未到冬日颈间便套了狐裘,穿着乳白色撒花小袄、丁香色百褶襦裙,外头还套了件雪白的披风,还未出门便遇见了刚进门的李霁月。
他不知去做了什么,头发丝都粘着露水,瞧见石榴要出来,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便将眼神挪开了。
石榴也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像是没看见他似得,直到上了马车。
而李霁月仍站在那,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立在那不动。空气里隐约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很清雅,像是长了个钩子一样钻进他鼻子里。
可乱神也只是一瞬,继而李霁月想到她胳膊腕上的红淤,只觉得这女子既放荡又妖艳,心里对她的印象更是差了。
上了车,丹桂捧着自己的心小声对石榴说道:“小姐,你看到小少爷的那个样子么?谁又没欠他什么,铁青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的娘子被人拐跑了呢。”
石榴还记恨着上次的事,她咬碎银牙:“可不是,要我说凭他那张骷髅脸就算有了媳妇儿也准得被人抢走。”
话刚落地,不知怎地想到了跪在祠堂里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石榴顿时觉得像吞了苍蝇,揪着自己的带子绞了会儿便安静了。
嘉福寺位于顺天府近郊,早上乘的马车将近下午才到。
马车拴在山下,石榴扶着丹桂的手走下来,转头一看,山腰上的雾气还未散去,那山野里不知生的什么花,间或白和绯色,让人眼睛一亮。
任崔氏还未下车,便听到女儿愉快的声音:“娘,我先上去。”
只隐约听见任崔氏叮嘱一声,石榴便扶着丹桂的手踏上上路的石台阶。
不得不说,这座寺庙的选址好。建在山脚,不远处便是山溪,山不高但是云多给寺庙又添了好几份的灵气。往来的石阶间有小商贩卖着各式小玩意儿和吃食,石榴瞅了眼见做工粗糙便径直拉着丹桂一直朝上爬。
不知行了多久,等石榴转身看着,家里的两辆马车已变成拳头大似的一个点,她侧头一看,只见山涧里生的花半带着露水欲语含羞的打着朵儿。
石榴从未见过这么妩媚的花,伸出脚刚想去摘,却被丹桂牢牢拉住了。
丹桂皱着眉道:“小姐这山野里露水多地滑,你要是过去有了个好歹,夫人非得打死我不可。”
石榴低头一看,地上的确很湿滑,更何况山势陡险,看上也确实可怖,当下便松了心思,欲拉住丹桂的手往山上走去。
可她没想到,今日任崔氏为了给她装扮艳丽,特意给她穿的双攒花厚底鞋,山路湿滑,她正踏脚却踩着了苔藓,直挺着腰便往后坠去。
石榴惊恐的叫了声,丹桂见状赶忙去拉,却只揪到一截袖子。
这一刻石榴的脑袋空空的,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山间的风声好大。
万幸的是她没有顺着长梯滚下去,身后有一股蛮力硬是撑起了她。石榴惊魂未定,一垂眸,发现自己陷在一片洁白的织云锦纹里,她愣了会儿连忙从身后男子的怀里站起来,福了身子道了好几声多谢。
那人被她有些粗鲁的推开,也未多计较只是轻轻笑道,敛了敛袖子间的褶皱:“山路湿滑,姑娘下回走路得当心了。”
石榴被他说的羞红了脸,也觉得自己心眼忒大,暗骂自己好几声才说了句是。
而男子偏头去看山野里的绯红色的花朵,说道:“这嘉福寺外生的木芙蓉甚是妩媚,姑娘心喜也是人之常情。”
说罢,他从腰间卸下柄骨扇,只在腕间稍稍一转,便飞掷了去,不过须臾,扇子飞了回来上面还停了两朵花,粉翠欲滴,他左手收回骨扇,右手将花递过去:“姑娘可拿好了,这里的木芙蓉一年开两季,一季含羞,一季荼蘼,花盛之日不过短短几天,姑娘运气好,正赶上这时日。”
花落在他白如官瓷的手里,石榴忽然觉得脸热,她迟疑了会儿不知该不该要,可终究还是拿了。
正要道谢,一抬头,心头却猛然一骇。
这张脸错不了,是梦里狰狞的如同恶鬼一般爬上人间的那个人。
襄阳王朱今白。
石榴精神有些恍惚,忽的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他和光同尘、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哪有半分癫狂发疯的样子?
如此这般□□裸的望着外男,石榴很快就回过神来移开了眼,又福了次身道了声别才拉着丹桂的手朝上走。
石榴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身后灼热逼人的目光,像是要扑过来活活把她烧干似得。石榴拉着丹桂的手贴在她耳边咬耳朵:“你记得,今日之事可万万不能同夫人讲,不然你我都得完了。”
丹桂当然明白这个理儿,也不敢告诉夫人,正听着她悄悄回头,仍见那位贵公子站在那握着骨扇瞧着他们。
可真真是戏文里说的:“玉不比他温柔,花不比他风流,端的是醉也销魂,媚也含羞。”
石榴拿着手里的花却觉得没自己先才看的那样好了,反倒觉得有些像烫手的山芋,黏在手里甩也甩不开了。
任夫人早便同嘉福寺方丈说好今日要来,小沙弥见到门外穿着华丽的香客,忙的把她们迎到了上房。
推开寺门,院子里种着一颗好几人合手才能抱起的银杏,秋分过后,天气冻起来,明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沙沙的甚是舒服。
小沙弥先去打开了上房的门,合手道:“香客请在这歇息片刻,师傅在前殿有事,待他处理妥了便过来。”
石榴点点头,踏入厢房,将窗扇一开,院子里所有的美景便收在眼底。丹桂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盛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