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必不会出来。
这日早晨,石榴才刚梳妆完,便有丫鬟说宋大儒让她收拾好了一并到东宫去。过了这些时日,梦南喉间的旧疾约莫好的差不多了,正好趁这次机会也让宋仕廉去瞧瞧许锦绣,自那日石榴从东宫出来后,太子妃便病倒了,朱延文封锁东宫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别说他们。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东宫中的花却谢了差不多了,颓成湿棕的泥窝在地上。宋仕廉是男子,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不能直接接触到梦南。石榴将手捂在梦南的喉咙上,她轻轻发声,声音如夜莺一般好听,看样子的确是好的差不多了。
石榴觉得奇怪,情人泪果真有这么神奇么?若是真的可以,那她什么时候存一点去救个急如何?
梦南依旧如往日那般怯怯的,即使嗓子好了可还是低垂着脑袋。石榴将药箱收好,朝她问道:“太子替你流泪了?”
梦南楞了一下,身子有些僵硬,答非所问道:“太子待我极好。”
这。。。。。
石榴有些不懂了。不过这种上位者心思复杂些也是人之常情。宋仕廉将自己的衣钵教的差不多了,石榴虽然天资不怎么聪明,可是看看小病小灾已是可以独立完成了。
正收好药箱出了门,却见太子背身站在回廊里。
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他的气色便差的不行,胡子拉碴,眼底也尽是一片青黑色。按理说,他应该高兴,自己的爱妾嗓子好了可不是人间喜事一桩么?
可他回神,目光锁在宋仕廉脸上:“你上回骗了我。”
宋仕廉不答话,只淡淡笑了笑,“不是我骗太子,而是太子骗了自己。”
朱延文逼近:“什么情人泪根本是假的是不是?”
宋仕廉却答:“我从来没有说过情人泪可以医治顽疾,再说了情人泪有作用也只能是两个相思人,若不相思,又有何用?”
朱延文的唇紧紧抿着,脸色如纸一样白。过了好久,他才将目光转到石榴身上:“上回你来,太子妃念你念得紧,她病了这些时日我怕外人将外边的浊气染给她,故而封了东宫的门,这次你来又会医术,便去瞧瞧她到底是害了什么病。”
说完,生怕别人多想,画蛇添足的添了句:“要是她死了,许家对我登基之事必有怠慢,我可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枝节。”
好巧不巧,许锦绣今日知道石榴要来,故而起身来迎她,还没进那边的屋子只站在回廊便听到了这话。这段时日将她的身子几欲拖垮,此时听了朱延文的话脸上竟有些丝解脱的快感。
她缓缓扶着丫鬟的手走近道:“殿下不必多心,若我死了,许家也不会因为我而斩断与东宫的联系。我本家还有不少姊妹,以后再送一些过来罢了。”
朱延文没想着她会听到,霎时脊背僵硬的像只龟板,恨不得将脑袋缩进去。可男人越是尴尬越是掉了面子,就越喜欢说些逞强的话,他别开脸狠声说道:“你既然知道就好,别做什么有的没的事。”
许锦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臣妾知道了。”
简直让他连错都挑不出。朱延文颇有些狼狈的搂过梦南,紧紧的掐着她的腰关上了房门。
石榴在一旁只觉得看的心累。太子明明口是心非,对太子妃有真情实意却又拉不下面子,太子妃倒是一颗心不在他身上,不论怎么也不会觉得很伤心。
许锦绣慢慢走过来,拉着石榴的手,手心的凉汗冷的她只打一个激灵。
她道:“你终于带着你师傅过来了,自那次你们走后他便封了东宫的门。其他的太医都是庸医,都不敢给我治病,如今你们来了,我便觉得自己好像有希望。”
第45章 忍冬葬
太子妃的宫室在东院,在整个东宫无论采光、通风都是极好的。可能是她身子太弱,屋阁的四角竟然放了炭盆子。
进了屋,里面有几个丫鬟和嬷嬷恭顺的立着。石榴上次回去便将她的病情告知宋仕廉,宋仕廉听罢皱了皱眉头,只说到时候要细看。
几人安座后,许锦绣又觉得心头猛跳,忙的拽着命根儿似得咳嗽,一旁的丫鬟婆子赶紧替她顺气,又捧了参茶替她润了喉。
宋仕廉看了她有一会儿,才说道:“你的病似是越来越重了。”
许锦绣浅浅笑了笑,道:“是,如今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油灯要耗尽般似的,可太医都说我身子骨好的很,没有这回事。”
石榴听了忙问:“可还请过其他的大夫?”
她摇摇头,神色有些低落:“我曾经将自己的病情告诉过我娘,让许家替我请些个好大夫来,可惜我爹说我只是心病便推脱了。可我自己的身子怎么不晓得,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不愿让我知道。”
宋仕廉听后,问石榴:“你上次说太子妃无端喜欢生些梦境?”
石榴点点头。
许锦绣也道:“是,总觉得那像梦境又不像,仿佛我亲身经历过似得,可真要认真回想又是想不起来的。”
石榴问:“如今心口还疼么?”
她点点头:“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心口一疼便想咳嗽,有此还咳出血,太子怕我是肺痨,辱没了东宫的门楣,便封了东宫的门。”
石榴听后,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说。难道在朱延文的心里,东宫的名声比太子妃的命好要紧么?
宋仕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太子妃脖子后是否有颗红痣?”
许锦绣和一旁的嬷嬷讶异:“你怎生知道?”
宋仕廉:“娘娘这痣若不是天生,草民大概便知道娘娘这病是如何的了。”
许锦绣垂下眼帘:“的确不是天生的,我也不知它何时生在那了。”
宋仕廉长叹一声,唤石榴道:“你将门窗好生关着,去看看外面有什么闲人没有。”
石榴忙的应了。他又让许锦绣清除屋里的丫鬟婆子。待屋室空空,只有他们三人后,宋仕廉才启口道:“南疆有虫,名为忘忧,是一种蛊虫,吸食在人身上后,能让人忘却近日来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但这虫喜食宿主心肺,不过五年便让宿主油灯枯竭、心力衰竭而死。”
许锦绣霎时脸色全白,整个人坐在那都有些恍惚。
虽说宋仕廉的内心比钢铁还硬,可见她这样不由觉得可怜,问道:“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许锦绣苦笑一声,眼眶里怔怔落了泪:“我一向平和待人,可曾有得罪过什么人的地方。我大概知道是谁替我下了这蛊虫。”
她说着,便哭了。
石榴走过去,掏出帕子递给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娘娘,你不如将那人告诉给太子,如今你们是夫妻,行一条船,他必然替你寻了这道理。”
许锦绣转过身抱着她的腰:“他不会帮我的,没有人能帮我,石榴,你可知道是谁替我下的么?大概是我爹娘。我回家省亲的时候,我家二妹问我从前不是宁死不嫁么?为何又改了心思?我那个时候只以为她记岔了,哪知真正记岔的人是我。”
泪水打湿了石榴的前襟,她听后也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谁能、或是谁敢想象自己最亲近的人在背后这样算计自己。
许锦绣喃喃道:“那时怕是太子瞧上了我,想和许家结亲,能攀上东宫这棵大树自然是一笔合算的买卖,我这个女儿想什么到底算什么呢,这条命他们也都不在乎,就算我死了,本家里还有那么多女儿,凭着我和太子的情分,再嫁进来做个填房更是不难。”
石榴不知该说什么好。顺天府这么大,什么鸟都有。有人卖主求荣、有人将自己的妻子献给上方的官员,只愿自己仕途一帆风顺。许家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并不是稀奇事。可石榴却觉得很难受。每一个女孩儿不论美的、丑的、有才艺的、平凡的都期待美好的人生。可家族的使命背负在她们身上,命运又是她们岂可以强求的?
待哭过之后,许锦绣渐渐想明白了,她擦干泪,问宋仕廉道:“我还能活多久?”
宋仕廉长叹一口气说:“蛊虫食心肺本就极伤根本,如今听你道你已咳血,怕是已经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许锦绣的笑容悲恸极了:“如此,可能请医圣将我把蛊虫引出来?就算死我也想死个明明白白,我想看看梦中的那个少年到底是谁,他为何从来不来找我。”
垂死病人的愿望,宋仕廉向来都是慈悲的,他从自己的衣袖中点燃一支不知名的香,石榴觉得这个味道有些不好闻,鼻子内壁有些不大舒服,揉了揉还是觉得有些痒。
宋仕廉同许锦绣解释道:“这是嘉福寺的梵香,还是上一任主持留给我的,能诱出潜藏在人体内大多数的蛊虫。”
大概是心里作用,石榴也觉得心口有些难受,可没敢说出去,怕大儒骂她。
不出一刻的功夫,许锦绣颈后的痣那里探头探脑伸出一只小小的虫,宋仕廉眼疾手快,忙的将它钳出来丢到茶杯里。
蛊虫遇茶便失了活性,僵直在水里。许锦绣怔怔的坐在那,好像如梦初醒,看着他们眼泪婆娑。
却什么也没有说。
已是药石枉然,回天乏术,宋仕廉此时此景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便独留了石榴在这同她说话。
石榴坐在她身边,轻轻抱着她,许锦绣的手搭在她肩上。
“我想起来了,石榴,我记起那人是谁。”
石榴将她抱紧:“娘娘。”
许锦绣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别这么叫我,就叫我叫许姐姐吧。”
“许姐姐。”
“恩。”
“许姐姐。”石榴喉咙哽塞了,她没想到自己幼时的同伴会嫁到天家,也没想到如今她便要死了。她还正值青春年华,本来应该有大把的时间拿去挥霍,可惜,这一切都如流尽了的沙漏,欲要戛然而止了。
许锦绣轻轻抚着她漆黑的头发,低下头,凑近她的耳朵,问道:“石榴,许姐姐问你,你喜欢不喜欢杜若康?”
石榴竟不知她也知道这件事,她梗着脊背,欲要坐起来,却被许锦绣压住了。
“若是不喜,便趁早除了他,那日我去找朱延文,见他们二人在商议些什么,杜若康此人度量极小,你得罪了他,他必然记恨在心,虽然如今没有找你的麻烦,可终有一天得将这些条条款款还在你们任家。”
她轻轻抚摸石榴饱满的额头,说:“我没有什么能替你做的,如今你帮了我,我自得想些办法来还给你。若我以后死了,你也不要来祭拜我。如今东宫水深火热,谁知后头还会发生什么?”
石榴又是感激又是伤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锦绣放开她:“走吧。”
石榴站直身子,鼻子很酸。眼睛也红彤彤的。
许锦绣将房门打开,屋外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太子,她却视而不见,同石榴最后说道:“你长大了,以后得学会接受分别,这条路上会有人不断的离开你,可你得学会坚强,石榴,这就是成长。”
石榴道了别,擦干眼泪水同宋仕廉一道离开了东宫。
东宫别院内,朱延文一步步逼近许锦绣,眼睛赤红:“你对幼时的玩伴都极尽耐心,为何对我如此心狠?你可知我不敢做什么都想夺你的另眼相待,可是你却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的控诉在许锦绣眼里却轻飘飘的,莫说心上,许锦绣连听也不想听。许锦绣转身要走,却被他狠狠揪住:“孤便你如此生厌吗?”
许锦绣瘦弱的身子稳了一会儿,才站住脚,转身对他说道:“太子有那么多的佳人,多我一个何多,少我一个何少?”
“你明知。。。。。。”
“我不想知。”
许锦绣回过身阖上门。
太子怔怔的站在那。指尖流失过冰凉的华绸。
梦南缓缓走近他,太子却道:“你从前喜欢一个人也如此难受么?”
梦南默了会才说:“奴才比这还难受,毕竟他将我送给了您。”
朱延文点点头:“我往日从未将女孩儿放在心上,便是她也只是让我多看个两眼。为了权利、为了自己的贪念,我纳了一个又一个女子,我原以为她会吃醋,可她没有,因为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你说可悲不可悲?”
梦南不敢说话了。
可朱延文却觉得难受,将把心口里憋着的未跟许锦绣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你说,我是不是悔的太晚了?”
回来后,大概是知晓了许锦绣晦涩的平生,石榴看着任霁月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羽毛挠了一下似得。
小叔叔真的很好,不论自己幼稚、爱生气,他都无怨无悔的在这等着她。
任霁月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下的凌霄花下,花瓣红润,花下郎独绝艳。
他转身,眸中有千言万语,可只是笑笑。
天空明澈,远处传鸟欢快的叫声,石榴走过去,直直看了他好一会儿。
任霁月有些不好意思,伸手隔空挡住她的眼:“看什么。”
石榴昂着头:“小叔叔,我在看你眉角的红痣。”
任霁月愣了愣:“看这个做什么?”
石榴却问:“是从小都有么?”
任霁月点点头。
石榴松了口气,朝后推开几步,定定的直视他,忽然道:“小叔叔,若你不是我的小叔叔,那该多好!”
如风涌进空荡荡的屋舍,快而粗莽的撞开心间的窗扇,任霁月只觉得胸口里那些滞住的浊气都消失干净了。
只这一句话,他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值得。
清风摇摇中,草在结它的果实,燕子在檐上跺着步子,荷花才从水里探出来,微微点点头。
而我却等这一刻,等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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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许锦绣坐在顺天府最有名的酒楼,凭栏而立,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宫装,唇上也难得点了胭脂。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她差点忘却了的人。
楼梯中有跫音渐响,那人身穿黑色的劲服,腰间别着没有鞘的双刃剑。
许锦绣转身,与他对视。
沈云天停下步子,看着她却不敢说话。
“你来了。”
沈云天点点头。
许锦绣明明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她想问在雪山时你是否真的爱过我?你之后去了哪?这些年来你为何不曾找过我?
可这些话临到嘴头,都没有说出来。
太迟了,都没必要问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许锦绣此时才能理会这句诗的意思,可惜太迟了。
她只是文雅的坐在那,替他布菜,斟酒,然后说道:“对不起,迟了这些年才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沈云天本就不善言辞,如今的话更是少。他紧抿着唇,放在桌下的手有些抖,可脸还是镇定的。
“这一杯我敬你。”许锦绣一口饮尽。
“好。”
*
石榴坐在忍冬花藤下,黄色的蕊落在她的书页上,她捻了一根轻轻嗅了嗅。
这一日,戊戌年六月二十四,太子妃薨,可在史书下只能轻飘飘的留下一句简短的话。谁也不会去问她有什么样的性格,喜欢过什么人,又有过怎么样的人生,谁也不会问。
忍冬花蕊落在地上,甜蜜的味道吸引虫蚁,不过须臾便被食之殆尽,也没有人去问花蕊,你被虫咬了,疼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边开始,真正的朝堂之争便拉开序幕。
而在这里面没有谁能够成为真正的旁观者。
第46章 念奴娇
顺天府永远不会改其热闹的本性,不管这里头是喜是悲,反应在整座城里永远不会安静停歇片刻。
沈云天上楼,坐在临窗的桌子上,要了一壶酒。
一杯酒落下肺腑,滚烫的整个胃壁都蜷缩起来,他手里的拳头紧紧握着,可还是强忍着苦痛又饮了一杯。
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