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太爷冷哼一声忽道:“你不负任崔氏,便负我们任家?不错,真是我们老任家出的痴情种,好,如此我便罢了。”
任施章同贞娘刚松口气,石榴也汗蹭蹭仿佛从鬼门关走了趟回来。她可不喜欢家里多几个其他的女人,娘本来身体就不好,等那些人进了门便是更郁郁寡欢了。
任老太爷突然说道:“你们情我不拆开也不屑拆,可我们任家的香火还是要传下去了的。”他偏头,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去将李霁月带过来。”
李霁月?
好熟悉的名字。
石榴皱着眉头,这不是她在梦中听到的名字么?
任施章握住崔贞的手,也不知任老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片刻不到,便见那小厮身后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身上虽然穿着华丽,可脸颊瘦的皮包骨头,手指上都是红创,看见大堂里站着这么多人微微有些拘谨,更敛了眉紧抿着嘴。
“霁月过来。”
任老太爷声音变得是石榴不曾听过的柔和,他招招手,少年迟疑的走过去低着脑袋。
任老太爷的大掌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下,对他说:“好孩子,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任家其他三个人炸的外焦里嫩,什么叫一家人?
任老太爷转头,对着任施章道:“不瞒你们也瞒不下去了,十四年前我调任江南,邂逅一温婉女子,奈何你母亲是个倔脾气说什么都不愿让我将她接回去,于是我便把她养在江南,这是她给我生的孩子,取名为霁月,怕是多怨我,这些年来也未给他冠以任姓。今年江南遭了旱,霁月他娘便去了,可怜他年纪小一路乞讨到顺天府寻亲,恰好我昨日出去遛弯看见他身上带的玉珏方才认出来。”
还不待任施章说一句,又自个儿补充道:“我也不会认错,他同她母亲长得七分像,他母亲临终前特意交代他来顺天府寻梅林的任家。不会错的。”
石榴呆了,她有点消化不了。
这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居然,是。。。。。。。
老太爷的外室子?
爹的兄弟?
任施章也觉得荒唐,他自小便看父母恩爱、举案齐眉,父亲也未曾纳妾亵妓,真真正人君子一个。
可没想到,母亲去后这么多年,忽然从空蹦出一个这么大的庶子,让他如何不恍然、苦痛?
还是崔贞率先反应过来,皱着眉说:“父亲即使这样,这么多年你也捂得太紧了。”忽然蹦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让她如何能够相信?
任老太爷不喜他人反驳,听到她这么说,只凉凉道:“本来也没动将他带回来的心思,可你同任施章不争气给任家连个香火都没有留下来,如今我把他接过来延续任家的香火,你还敢有意见?”
崔贞顿时觉得自己有些里外不是人,紧紧闭着嘴不再说话了。
石榴瞪着好奇的眼看着他。
奇怪,梦中的李霁月长得可好看了,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得,怎么站在他跟前的瘦的像个骷髅一样?
见有人打量他,李霁月抬眼,月他眼睛尤亮越发显得眸子漆黑深沉,看的石榴心里一骇,忙的移开了眼。
最终老太爷敲定下来,李霁月改姓为任,等挑了好日子让他入任家的族谱,养在他自己房里,读几年书上几年学,等到了年纪便送他去科考,要是考上了便踏入仕途,要是没考上便让他回来娶几房妻妾替老人家开枝散叶。
这厢,任家三口子都觉得荒谬。
任施章觉得自己心中父亲的形象怦然轰塌了,他为自己母亲不值,操劳一生,最终却败给外面一个不入流的女人。
崔贞抱着任施章小声抽泣:“施章,要不你便答应老爷子纳妾吧,也好过任家送给外面的人。”
任施章何尝没有动摇过?他动摇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他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贞娘生石榴这胎不易,加上那年当今圣上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拥兵北上,整个顺天府里兵荒马乱,贞娘受惊差点连命都没了,任施章要是因此纳妾不是在她心口上撒盐吗?
任家就任家,给旁人便罢了。
何况他们只有一个女儿,等嫁了出去自己便辞官归野,不看不见便痛快了。
第3章 邯郸梦
石榴一边啃着脆柿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忽然会多了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叔叔。
小叔叔。
呸。
石榴吐了口柿子皮。她喊都觉得害臊了。
吃罢了早饭眼瞧着老太爷领着那少年去了回春堂。石榴悄悄跟在后面,任谁对这样身份的人都好看不了脸色,尤其是这人长得还略微寒碜。
等老太爷有事托故出门,石榴一溜烟的窜到了回春堂的书房。不得不说,老太爷实在偏心,往日这年份从未点过松香炭,见这人来了便忙不迭的燃上了。
石榴溜进屋,东瞅瞅西看看,轻声的屏住呼吸,顿时听到翻动书页的声音,她捻起帘子还未掀开,那骷髅头便自己掀开了,眼皮子一抬没什么好气的剜了她一眼。
那一眼石榴清清楚楚的看明白了,有不屑还有厌恶。
石榴,她又没惹着他。
可总是瞧着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自己一般。
石榴站好,玩弄着脖子边垂下的狐狸球,杏眸眼盯着他:“喂,你是不是叫李霁月啊,我叫石榴。”
那人侧身避开她,径直坐在猩猩红绣塌上,眼皮子都不屑于掀。
得了个无视,石榴也不想在这多留。
可她得把话给他说明白,任府是他爹爹,还不是他的,让他一个外室子明溜的待在这,别整出啥幺蛾子。
想罢,石榴叉着腰对他道:“你听明白了,要想在这过得顺心就得安分些,你一个外室子别要肖想那些有的没的,听见没?”
外室子?
李霁月讽刺的扯了扯嘴皮子,抬起阴沉的眸子胶着她。
石榴一看这眼神便知不对了,那狼狗啃骨头就是这种眼神,红彤彤、恶狠狠的。但见他随手放下书本,迈出隐约看的见骨头印痕的大腿,石榴吓得不住后退。可还是没绕过他。
李霁月拽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提到回春堂外的湖边,捏着她整张脸凑到湖水上。切身闻到湖水的冷腥味,石榴整个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而李霁月却面无表情,声音也冰凉凉:“再听你叫我一声外室子,我就杀了你。”
石榴怕的两腿打颤,差点哭了,不停的求饶:“好,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放开我行吗?”
李霁月另一只手紧着她的手腕子怕她挣扎,不想风撩开她腕间的袖子,那如玉的胳膊上掌印的淤青和红痕清晰可见,他更是扯高了她袖子看的明明白白,这才冷哼了说:
“我以为任家家风必然森严秩然,没想到任家的女儿却如此的放荡,若是传了出去,可真让人。。。。。。”
他的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才淡淡道:“男默女泪。”
石榴快哭了,一方面是被臊的,一方面是害怕。她连自己身上这些痕迹怎么来的都不知道,若是被他告诉了老太爷,指不定还以为她在外面胡乱勾搭汉子必得给她沉了塘不可。
她挣扎,嘴巴一张狠狠咬向李霁月,李霁月吃痛,双手一松,将石榴一脚踢到池塘里。
九月的水冰冷刺骨,灌入口耳之中像杀人不见血的□□。石榴根本不会游泳,只能胡乱扑腾,李霁月站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下人听到动静赶来,这才跳入水中游到石榴那去。
石榴本来都染了些风寒,如今又落入水里着了凉,当下就只差半条命去了。李霁月游到她身侧,半抱着驮着她嫌弃的说:“你如此可是怕了?当日做那些苟且的勾当可知有一天又会沉了塘?”
石榴压根不知道他说什么,只胡乱的应答着:“我知道错了,真的,你别告诉别人。”
李霁月刚要到岸边,却没立马上去:“那你还故不故意找我麻烦?”
石榴压根没力气同他绞这些,只说:“我知道了。”
李霁月上岸,将石榴交给来寻她的红药。
石榴却紧紧的揪着他的袖子。李霁月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同红药说:“你回去给她换件衣服,也别同老爷夫人说她落了水免得他们担心,只说她风寒上了头病着了。”
石榴的手这才松了。
红药凑的李霁月极近,清晰可闻他低沉的嗓音波动空气的弦,明明这个少年长得不好看,可一双沾了水的手骨节修长,她不知为何悄然红了脸,点了个头便背着自家小姐去了。
等回了房,替小姐换衣服时,看到她满身的掐痕,当下就惊得七魂丢了六魄。连忙将衣服给她换好了,请大夫过来再将此事告诉夫人。
等一切妥了,她皱着眉往夫人院子里走,还没拐过回廊角,便听到耳边传来短促的鸦叫声,吓得一愣神忽的脚尖便离了地,脖子被掐在一双死紧的手里,腿在半空只蹬了一会儿便断了气。
戌时天,灯火眠,天风高,杀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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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陷在包着锦绸的蚕丝被里,肉沉在骨头下,浑身乏力怎么也抬不起来。正想着却听到床边有人说话,费了好大的气儿一看那人只差七魂掉了六魄。
李霁月那恶魔就站在她床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石榴吓得快打筛子,眼泪又只差簌簌落下来了,可她强忍着细细一看,却觉得眼前这人是他又不是他。
“他”依然清瘦,可眉目之间漂亮的像画似得,骷髅般瘦削的脸颊也填了肉,看上去十分有精神,最妙的是他眉尾下有一颗朱砂红菱形小痣,将他身上的煞气纾解三分,还自带了七分的风流。
石榴闭眼再睁眼,床边的人还是这个漂亮的李霁月。
见石榴醒了,他淡淡撩起景泰蓝色长袍,拥着被子把石榴抱起来,声音温柔的像生怕动碎掉水塘里冒出来的泡沫似得:“你醒了,要不要吃东西?”
石榴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一会要杀她一会又对她这么温柔。
李霁月将下巴贴在她额头上,骨节修长的手捏着她肉的掐不到骨头的手玩:“不饿也吃些好不好,你看看你就是因为吃的不好所以才长这么瘦,所以病了这么久才不好。”
石榴刚想再说什么,却听到自己肚子咕噜一响果然饿了。
不得不说,这个李霁月极贴心,他招了下人端了碗燕窝粥吹得温度适宜才喂到石榴嘴里。石榴嘴里砸吧了下,发现没味儿。李霁月说:“你病了还未好,吃甜的对身体不好,等你好了想吃什么都行。”
石榴睁着圆圆的杏眼,扭过身子,只见李霁月的下巴冒出了几根胡茬,她探手一摸觉得有些扎人,猛地缩回手,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多亏了你,要不然这府里还不知怎么才好,你。。。。。也莫太操劳了。”
石榴惊恐的捂住嘴,不是她,她没说话。
而“她”还挪了挪眼,看着床边小塌上的案谍道:“朝堂里便是这么忙么?这么多案谍,皇上他不看么?”
李霁月叹了口气:“他不过是想折腾我罢了,我看过后事无巨细仍有管事太监拿过去让他再瞧一遍。。。。。。。”说起案谍,他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平乐十四年蜀州发生的鼠疫?”
怎么不记得?蜀州自古以来便有天府之国的称号,那年的收成极好,百姓们本是额手称庆今年的风调雨顺,高兴还未下心头,田埂里就忽然冒出了小猫一样大的老鼠。
庄稼人一年上头也难有机会吃到肉,加之这老鼠又是吃的庄稼,故而在庄稼人眼里和粮食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家两家抓来宰了加之辣椒、花椒又滚了热油烹饪成美食。本到这也没什么事,可不知是哪户人家猎奇,偏要将老鼠的肉片下来生吃,吃下肚不过几天功夫便两腿一伸断了气儿。
家里人少了顶梁柱,哭的差点没喘过来气,可还是做了红木方子将他埋在了山峦。秋风还未过,寒霜也还未下,蜀州城不少百姓忽然便高热不退、脖子肿大,一戳便冒出脓水、还咳嗽不止。
没经验的大夫觉得这病像肺痨,但又不大像,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出了蹊跷,点出了这是鼠疫。
哗啦啦,朝野一片震惊,最后皇帝督派大理寺少卿任施章前去处理此事、安抚民心。可任施章心软手慈,没能将城里死去的人畜一把火烧了后深埋,使得蜀州成三年不生人烟。
石榴不知他们二人为何谈论此事,可听着平乐十四年这字眼后便微微一震,不偏不巧正是今年。莫非今年的蜀州城会发生了鼠疫?
李霁月端着碗将燕窝粥喂干净了,才放下碗碟擦了擦手对床上的石榴说:“我若是告诉你,这鼠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呢?”
石榴一骇,浑身一个激灵,还想贴过去听得更多,却见眼前的画面如同石子落入水里中的涟漪,卷成一团片刻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然大亮,后院厨房里养的鸡啼了好几声。
石榴回神,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汗蹭蹭的一片,身上的红印子倒是消了不少,还是不疼,刚想喊了红药给她打水来沐浴,便瞧着自己身边的小丫头丹桂慌慌张张垂着泪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小姐,红药姐姐没了!”
第4章 痴情种
石榴刚从梦魇中醒过来,整个人都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听到丹桂说红药没了,愣了一下硬是没吱声。
什么叫没了?
丹桂哭的厉害,揪着自己的袖子不停的擦着脸上的鼻涕眼泪:“昨天晚上奴才就觉得奇怪,按理来说红药姐姐服侍小姐就寝后就该回到下人房歇息,我等了会儿见她没回来以为是小姐将她留到暖阁里歇息了,哪知早晨一起来官家便领了我去认尸。小姐,你不知道红药姐姐是被人拧断了脖子死的,你说这任府里有谁会和她又这么大的仇非得要她的命不可?”
石榴光着脚下了床,鞋也没穿就准备往外走,还没踏出厢房便被丹桂牢牢抱住:“小姐别去看。。。。。晦气。”
她是主子,哪怕再待她们如姐妹一般,终究是主奴有别。
石榴觉得荒谬,昨夜里还是红药背着她回来,今天人就没了。
红药。。。。。。
她还比她小几个月,还没定亲人就没了。
石榴不知该说些什么,若说昨夜做的梦让她冒冷汗,那今日可真是晴天炸了个雷一样。
她撑住门想往前走,可终归身子一软意识便模糊了下去。
寒霜刚过,任府新来了位少爷,极得老太爷的欢心,而大房这边却屋漏偏缝连夜雨,先是上了官谍的小丫鬟就这么被人杀了丢在水塘里头,惹了人命官司;后是房里的独家小姐连惊带病差不多半旬的功夫。
任崔氏每日守着自己的心娇肉,恨不得替她将这么罪受了才好。任老爷被家宅之事磨得有些精神萎靡,等上了朝堂差点一语落错惹了皇帝不快。
任施章叹气,停顿在紫禁城太和殿门外的品阶桥上,一手缚在身后,一手半握住扶栏上汉白玉的小狮子。
昨夜下了场大雨,倒是将顺天府天空乌埋埋的颜色洗净了,露出干净透亮的蓝色出来,桥下鳌头吐出水落在深绿的水道中发出咚然的声音。
见任施章皱眉站在那,东宫朱延文同朝中大臣打了各照面后便从王公桥走到这边。
“任大人。”
任施章晃过神来,忙的给太子爷行了个礼。
朱延文见他脸色疲色尤甚,“啧”了声道:“任大人最近可好是辛苦?瞧你整个人瘦了一圈?也是,宗人府有歹人纵火放走了前废太子女眷子嗣,怕是忙坏了吧。”
任施章了然,忙不迭的擦了擦额上并看不见的汗珠,说道:“多谢太子关心,臣任为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