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说。”
顿了顿,齐瑄轻叹一声长气,陛下到底是舍不得她,哪怕洞察了他的那一丁点旖旎心思,哪怕曾旁敲侧击的试探,可临到末尾,仍不会对她有任何勉强与桎梏。
“随乔贤妃个人意愿,无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绝不阻拦。”
“无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突然轻笑一声,乔亦柔勾起唇角,透着那么点儿讽刺的意味,她颔首,眸中有笑意,却寒得耍叭手烈寰 !
他果真待她不薄……
她得谢谢他赠她这一份特殊优待。
同时赠了她一场说碎就碎毫无预兆的梦!
双腿终于恢复些许知觉。
乔亦柔转身便走,杏春梅秋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漫无目的慢行,良久,落在后方的杏春轻声提醒,“娘娘,再往前走,就是人烟罕见的偏僻墙垣,长公主殿下应该还在等您,要去瞧瞧她么?”
瞧峦儿?
不,她没这心情。乔亦柔猛地驻足,抿唇望着凉亭后的大片竹林。
看着看着竹林前就泛起一层迷雾,她要怎么办?
齐毓玠要死了?
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她需要什么又想去做什么,他真的非死不可?郎御医与胡寻南随行,难道不能找出治好他的办法?
难怪那段日子他会刻意冷着她,既然冷着,为何做不到坚持到底?他应该待她更绝情些,说不定此时她就无需如此的恼他!
“娘娘?”杏春试探唤道。
她没有动静,她们只好候着。
深秋了,哪怕扫地宫人们清理了一遍又一遍,径上依旧累积着厚厚的枯黄落叶,教人瞧着心生凄凉。
足足站了半晌,乔亦柔低眉擦了把脸,转身回景仁宫。
明显哭过的模样,叫身后众人噤声,再不敢惊扰。
入寝殿,将门窗关上。
乔亦柔转身开始收拾包袱,可望着那些首饰那些衣裙,都陌生得很。
那全是他给她的,与他一别两清,理应不该再拿他半分东西。将包袱仍在一旁,她怔怔坐在床榻。
这宫殿,这器皿,这桌椅……
没了他,都与她没了关系。
她就一个人离开这里,与他再无任何关联。
怔怔望着半空,乔亦柔哽咽一声,眼泪戛然乱坠。
她试图去擦,却越擦越多,突然想起那次他微暖的手贴在她腹部,跟她说这里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
他当时忍着不碰她,是还想着她再去嫁人?
果真是仁至义尽,真的仁至义尽!
但她应该找不着比他更老实的人……
趴在枕上,乔亦柔眸中泪滚滚而下。
恼他,也心疼他,倘若不是遇到边关军情告急,他可能会对她做的更过分,只为了让她离他远一些?可这样就能减少伤害?并不,全都是伤害。
口中苦涩,乔亦柔埋头,脑中昏昏沉沉四周都在旋转。哪怕最后免不了一死,总不能让他孤孤单单凄凄惨惨的死在关外吧?他会后悔的,他会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多愚蠢。
缓了须臾,她抬袖抹去泪痕。
从榻上起身,乔亦柔红肿着眼眶掀开珠帘,别头不去看迎上来的杏春梅秋,她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嘶哑得厉害,但她顾不得这些了,“让人去传信给敬王,让他立即进宫。”
“娘娘?”杏春喏喏称是,不曾见她这般伤心,有些吓到。
如今洛阳城兵力基本掌在齐瑄手中,包括保卫皇宫的御林军。
他最近进出宫中频繁,虽惹了不少争议,但宫人们也只敢偷偷摸摸的议论,似乎觉得这征兆不大对头,但谁都不敢往那边儿去想。
乔亦柔没在景仁宫枯等。
她等不及,遂带着杏春前去宫门,直接候着。
夜里风大,暗紫色斗篷被吹得簌簌作响。
齐瑄快马加鞭赶来,他知道他今日给了她一重击,正在府上坐立难安,便听到宫中传来了消息。
进宫门,“吁”一声,齐瑄跃下马背,夜色下仍瞧得出对面乔贤妃哭得不轻。
“乔贤妃。”礼节性拱手,二人走到一隅,将宫人们抛在身后几丈的距离,用他们听不到的声音低谈。
“我要去找他。”
眸中讶色一闪而过,齐瑄又觉得并不是那么震惊,或许在他告诉她真相时,就已经料到这个结果,她岂是普通的闺阁女子?
“本想带着峦儿,但再仔细一想,长途跋涉,她懵懵懂懂,诸多不便。”
颔首,齐瑄认同,“若娘娘放不下陛下,就去吧!我会令一支善骑射的护卫队随行保护乔贤妃。”又苦中作笑,“娘娘重情重义,陛下一定……”
乔亦柔没应声,她别过眸望向一片黑暗的远方。
她就是想站在他身前告诉他,不能仗着他是皇帝,就如此欺负人!
还有,要问问他,后悔了么……
天濛濛亮,一切准备妥当。
乔亦柔给太后留书信,她想了许久,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奈。
她竟然也没有勇气告诉太后与峦儿实情,她甚至有种能晚一天便晚一天让她们面对痛苦的想法。
所以是不是齐毓玠当时也这样想?
泪水染湿了白纸。
换了一张,她抽了抽鼻子,终究道不出口,只与太后说她思念陛下,亲自去寻他,让太后与峦儿不必挂心,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封好,拿着包袱,乔亦柔在精锐护卫队随行下启程,敬王考虑得更完善,还添了两位有武艺在身的女子与她一同前往边关。
心情急切,不出两个时辰,乔亦柔便赶马远远将洛阳这座繁华的都城抛却脑后。
回首看了眼朝阳下的城墙,乔亦柔低头看着地图,她方向感不错,很快认准前路,乘马继续飞奔。
边关战况一路转移,前几日军情来报,陛下一行似乎滞留在雁门峡谷一带。
乔亦柔沿路边打听边判断前路,鲜少歇息的赶了两天两夜后,她受不住,马儿更受不住。
无奈之下,她决定当晚在林中暂歇一夜。
护卫队共十人,都是铁血硬汉,哪怕不在军中,亦将她的话当做军令,十分尊敬。
猎了山兔野鸡烤了果腹,男人们睡在外沿。
乔亦柔被两个女护卫包围着宿在篝火旁。
低头忍着给自己摩擦得血红的大腿内侧擦药,乔亦柔疼得蹙眉,努力对她们温声道,“上次给你们的药膏不够就再找我拿,包袱里基本都是这些,挺多的。”
“娘娘与陛下果然情深。”皮肤呈小麦色的女人睨了眼她血肉模糊的腿侧,不无佩服道。
虽然这位乔贤妃娘娘身负神力,但到底身份娇贵,不是干粗活儿的,身娇柔嫩,连着不眠不休赶了几日路,不说双眼下头的大团暗青,只这伤就令人咋舌。她们皮糙肉厚,还勉强扛得住,可她呢?好好待在宫中享福不好?非得承受这样的痛苦?
“你们不懂。”手上蓦地失了轻重,乔亦柔“嘶”了声,感觉要疼死了。她红着眼眶忍着疼痛擦药,声音像是透着一股不服气,“我是去讨个说法,不能因为他是皇帝,他身负……”
两个女护卫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就将这位尊贵的娘娘招惹哭了?
乔亦柔没想哭,大概是真的太疼了,她泪眼朦胧的继续上药,心揪成一团,就因为他身负重伤他有可能会死,所以她就必须要体谅他所有的欺骗与做法?偏不,她就是去讨个说法,讨完立即就走,她绝不多看他一眼,绝不。
第100章
战况暂时没有影响到麟国国土腹部地带; 他们一路向北,进滁州,才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伤害。
被顿格列联合游牧部落攻占的城池已重新夺了回来,但毁坏严重,恢复需要银两与时间。而出逃的难民们则在此之前纷纷入了滁州麦州一带。
乔亦柔命人置办了些干粮; 她人单力薄,帮助不了难民,好在当地官员还算尽职尽责,至少看得到他们在为难民放粮和安置落脚地; 这便够了。
时间不容耽误; 短暂歇息,他们重新上路。
整整十日; 大半的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
乔亦柔大腿内侧的伤势丝毫不见好; 刚薄薄结痂了又破; 血肉模糊。每每从马背上跃下; 就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本不是爱哭的性子,可连续这些日,总得在睡前先哭上一哭,才能迷迷糊糊睡过去。
终于; 在第十一日,他们离军队驻扎营地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距离。
雁门峡谷这边初冬的天气比洛阳寒冷数倍,风抽在脸上,像带了刺。
众人将所有衣物都穿上,忍着哆嗦往营地飞奔而去……
敬王齐瑄给的令牌在手; 一路顺畅。
刚进营地,盛楠就领着几位将军朝他们匆匆走来。
行礼,盛楠没文官那些繁文缛节,直接爽呵呵拱手对乔亦柔道,“乔贤妃此行真是来得妙,臣这边正想用老办法对付那帮龟孙子,结果大家联手力气都大大不够,乔贤妃救星啊……”
乔亦柔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这些事情稍后商议不迟,一身力气而已,她多得是,隔会儿也不会跑。
她翻身下马,动作急促,伤口痛楚袭遍周身,疼得面色发白,连额头都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乔贤妃可是身子不适?”盛楠是个明分寸的人,他猛地蹙眉,定睛一看,觉得离上次见,这乔贤妃瘦的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她虽神力在身天赋异禀却并不壮硕粗笨,相反外形格外灵动娇俏,不然也不会赢得陛下一颗芳心了。
“陛下呢?”
盛楠神色微变,忙领路道,“臣带娘娘去陛下帐篷。”又命人安排她身后的护卫们去帐篷落脚休息,
与另外些将领颔首示意,盛楠伸手作“请”的手势,带她去找陛下。
暗暗腹诽,还真以为乔贤妃长途跋涉来这特地帮忙了不成?她不知道具体情形,所以当然是来找陛下的。
这些日子,旒族那边收敛了许多,只偶尔三番五次的来挑衅寻事,撩完就跑,他隐约觉得不大对劲,感觉他们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契机,陛下倒是不焦不躁,只是身子状况……
到底这儿是艰苦之地,加之战况不断,陛下身子若比来前好哪能正常?
“待会陛下知道乔贤妃不远万里不辞艰辛赶到此地后,一定倍感欢喜!”盛楠真心实意道。
乔亦柔情绪复杂,压根没听清他的话。她双腿僵麻地前行,苍白的薄唇紧抿,想着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自然不该是什么好话了。
眸中沁出一层薄雾,她用力揉了揉,才硬压了下去。
“陛下。”朝守在帐篷外的两人使了个眼色,盛楠拱手道,“臣参见陛下,陛下您可知臣带谁过来见您了?”
屋内没有声响,须臾,胡寻南撩开布帘,不以为意地朝他们投去一瞥,目光忽的落在盛楠大将军旁边娇小的身影上,霎时怔住,他张了张嘴,欲说话,又朝身后帐篷扫了眼,压低嗓音道,“陛下半个时辰前才施针服了药,这会儿昏睡中,意识可能有些混沌。”
乔亦柔攥紧掌心,冷冷睨了胡寻南一眼,她示意盛楠等人退下,问他,“如何?”
“娘娘问哪方面如何?”胡寻南一贯信守承诺,他支支吾吾的,余光觑见她嘴角那一抹讥讽,便什么都懂了,他面色亦不好看,这苦寒之地环境恶劣,加之一直操心陛下伤势,难免跟着清减几分,“雁门峡谷此处地势险要,寻常不常见的药草却许多,草民稍后便要带着几名守卫前去峡谷,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有用线索。”
“那……”哽咽了下,乔亦柔别过眼,冷静中透着嘶哑,“那你去吧!”
话说到这里,哪能不懂?
他不正面回应,自然是努力给人期冀。
从另方面说,便是……
四周静悄悄的。
乔亦柔深提了一口气,她抬手抓住帘,扯开,进去。
帐篷内药味儿浓郁,却不怎么呛鼻。
光线半明半暗,她朝简陋的床榻望去,灰色被褥下躺着一个男人。
一路奔波,终于站在了这里,却没有任何抵达目的地的喜悦与轻松。
乔亦柔定定望着他因清瘦而分外挺立的五官,心中气恼不知不觉散去几分。她没办法在这样的状况下再恼再恨,忍着大腿内侧走路摩擦带来的疼痛,乔亦柔站在他榻前,咬唇盯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
榻上男人动了动,他剑眉簇起,睫毛微颤,下一瞬,氤氲着薄雾的黑眸睁开。
目目相触,无人出声。
半晌,空中响起一记轻笑,极浅。
齐毓玠喟叹一声,重新闭上双眼,果真如胡寻南所说,这药物的剂量一次比一次重,同时,脑中越发迟钝迷蒙,甚至会出现幻觉。所以前阵子他看到的她就不如此刻看得逼真对么?方才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是她活生生站在他眼前,隔着千山万水,她站在了这里。
可笑。
艰难抬手摁了摁眉心,齐毓玠想想又觉有些不对劲。
他蹙眉,再度睁眼,眼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她很狼狈,长发高高束起,面色苍白,透着暗青与疲惫。这样的她与他记忆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而且她双眸眨动着,一下一下,尽管速度缓慢,却真的在动。
莫非……
怎么可能?
瞳孔陡然放大,齐毓玠撑着坚硬床板,欲起身,但受药物影响,难免力不从心。
乔亦柔上前搭了把手,她搀住他右臂,扶他坐起来靠在软枕上。
两人触碰间的温度与柔软,无不昭示着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并非幻境。
齐毓玠怔怔望着她,蓦地别开视线。他望着半空,酝酿半晌,艰难启唇,却带着漠然的责备,甚至命令,“你怎么在这里?回去。”
不说话,乔亦柔弧度极小地勾了下唇,眸中沉冷。来来回回,真不是那么容易!尽管她最开始决定来这里时就是想问他几句话,问完了立即走,绝不停留,哪怕他哭着恳求她,她也不留。然而她确实是想多了,他连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准备给她。
两相沉默,空气像冰冻了般,帐篷外传来各种各样的嘈杂动静,有风声人声还有摩擦声。
齐毓玠挪了下僵硬的右手手腕,喉中干涸,这样的画面他很陌生,也很不知所措。
不知她到来的目的,不知她到底了解实情多少,这一瞬间,他很难堪,又很脆弱内疚与抱歉,仿佛只要卸下冷硬的神情,这些情绪就会崩塌,就会被毫无留情的裸露在她面前。
他真的没有太多其它的抉择,用最值得的方式离开这人世,已是难能可贵。
不想让在乎的人垂泪伤神,伴着他经过日复日的痛苦与折磨,然后迎来最后的解脱……
“如、如何来的?”嗓音微颤,齐毓玠眼神直直望着前方,余光却偷偷打量她。
难怪变成了这幅难看的模样,原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厉风与寒雨。他闭了闭眼,心抽抽的,喘不过气,“敬王允了?”倒是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他不是还没死?
“能怎么来?”乔亦柔面上没什么表情,她语气亦是极淡,不比他逊色多少。
“为何要来?”顿了顿,齐毓玠知她胸中存了恼,小心翼翼地试探,尽管他已经猜到始末。
为何?
乔亦柔站着一动不动,她闻言垂眉,盯着足上破破烂烂的靴。
她来看他是否还活着,她来问他后悔了么,问他感到孤独落寞了么?问他真的有这么大义凛然视感情如云烟弃之如敝履么?
咽喉像被一团团无形的东西堵住,一字难言。
乔亦柔难受极了,世上怎会有人活得好好的想去死,他一定也不想,所以她不愿用这些话去刻薄的刺痛他。
“陛下歇着吧!”乔亦柔侧身,欲离开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