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钟音寺门前。
主仆二人穿过缭绕白雾,站定在梧桐树下的青石阶上。
两女子都不过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尤其身着淡紫色罗裙的小姐,她一张巴掌大的小圆脸,眼睛也圆圆的,樱桃嘴,愈加显得年纪小,说是十三四岁也不会令人怀疑。
“小姐,您用的是最上等的香,香油钱也诚意十足,佛祖一定会保佑您被选上的。”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明月一脸天真的笑着,她清脆的朝身旁面色平静的姑娘道。
轻扯了下嘴角,乔亦柔没应声,她提起淡紫色裙摆,小步小步拾阶而下。
“咦?二东子怎么还没过来?不是说好这个时辰驾马车来接大小姐?”踮起脚尖,明月蹙眉,嘀嘀咕咕道,“这群奴才,心里不知……”
乔亦柔心不在焉地走路,她一点儿都不想入宫,若在梧桐县第一道关卡就被淘汰就好了,她这几日清早前来拜佛,还花了大笔娘给她留下来的银子,求的就只这一个愿望,虽然她一向不信佛,但——
呸。
皱眉,乔亦柔赶紧挥去脑中这种想法。
佛祖面前,她真是……
正暗自懊恼,耳畔忽而隐隐飘来一道喊“救命”的声音。
秀眉微蹙,乔亦柔用眼神让小丫鬟暂停。
主仆听了会儿,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没错,不远处的确有人在唤“救命”。
两人沿着山路往下,乔亦柔动作灵动敏捷,像只小兔子般跃了几步后,她陡然想起什么,立即转换成淑女十足的小碎步急速往前行。
明月跟的吃力,有些惊诧于大小姐的体力和速度。
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寻找,乔亦柔很快看到了眼前的危急形势。
“明月,快去寺院请僧人们帮忙,就说马车卡在悬崖边上,里头有人。”转头叮嘱跟在身后的小丫鬟,见她吓白了脸飞速重新跑回去,乔亦柔快步朝马车走去。
“来人了来人了,救命救命……”其中一个随侍见到人后双眼立即放光,虽然只是个小姑娘,还是令他陡然有了希望。
“咔嚓咔嚓”,伴着随侍激动的动作,连着数声,支撑住马车的树枝又断裂了好几根。马车极大幅度晃悠起来,车内瞬息发出一片惨叫。
“啊本官要下车,本官要下车,救命……”
“我也不想死,我娘说下个月给我去小翠家提亲呐!”
“姑娘救命,救命,快拉我一把,拉我上去……”
“不,拉我,我在最外头……”
乔亦柔抿唇观察摇摇欲坠的马车,以及支撑着重量的几根主要树枝。
“你们冷静。”她一脸严肃,“别动,保持平衡,不要出声,现在听我话,坐在车里的人稍微往后退一小步……”
“姑娘救命,救我。”
见两个随侍都在拼命求救,钱广缘着急了,他一把推开窗,朝小姑娘伸出手,急切道,“救本官,救本官呐,本官从皇城来,本官……”
她微弱声音瞬息被埋没在三个男人的叫嚷中。
乔亦柔尽量抑制道,“你们冷静,寺院僧人会很快过来,你们这般只会令马车更快……”
“姑娘救命,救我,就拉我一把求求你,捡根树枝拉我……”
“救本官,救……”
“闭嘴。”乔亦柔忍无可忍的猛然一声高喝,她本就圆滚滚的眼睛陡然瞪得更大,娇俏小脸生出一股凌厉气势。
钱广缘与两个随侍愣了愣,蓦地噤声,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凶悍。
“轻声细语听不懂,非要用吼的是不是?”
三人:“……”
然而灌木丛已然撑到了极限,尽管他们不再乱动,噼噼啪啪的声音仍不时响起。
树枝快支撑不住了……
乔亦柔回头扫了眼仍瞅不见人影的山顶,又复而睨向马车里张张惨白铁青绝望的脸,她心中倏地陷入犹豫和纠结。
三条人命。
若见死不救?
四周空无人烟,不会有谁看见的。
那——
心中下定决心,乔亦柔深吸了口气,她蓦地把双手宽袖往上撸了撸,顷刻露出两截纤细莹白的手腕。
双眸定定盯着车辆计算重量,她紧紧闭眼,再睁开,然后上前站在悬崖边稳固站姿。
迅速伸出双手,她用力攥住马车轴木,酝酿片刻,猛地用劲将之举起往山路空地上一拽一扔。
车登时腾空飞起。
半圈的旋转,“嗙”一声,沉重坠落在平地,“砰”,再一声,完整的车辆兀然四分五裂,破碎了。
尘土以及木屑在半空飞扬,像冬日的雪花一片片坠落。
钱广缘跌得屁股开了花,但——
快吓尿地抬眸,穿过那一片片碎屑,他不可置信一脸呆滞地瞪着前方正静静低头揉着手腕的怪力少女。
见鬼了,她、她、她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就徒手把一整辆车和三个男人给一锅端了?哎哟本官的小心脏诶,好可怕……
第2章
“姑娘……”颤抖着破锣嗓子出声,钱广缘顿时尴尬地扶了扶歪掉的发冠,他坐在散架的废墟里轻咳一声,这才让声音恢复正常,但双眼仍瞪成铜铃。
巴巴盯着眼前小姑娘,钱广缘心脏扑通的频率一直在加快。许是娃娃脸,她看着年纪特别小,怎么都不像做出这等“壮举”的英雄“好汉”,若非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打死他他都不信,方才她竟像被武松附身般,力大如蛮牛哇……
两个随从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一身灰扑扑,皆坐在地上呆张着嘴,傻傻望着这位一点儿都不像“救命恩人”的“救命恩人”,连刚从危险境地逃离的事情都忘了欢呼庆幸!
“方才局势岌岌可危,民女此举实属万不得已,还望各位大人等下不要多作辩驳。”目光从远方青石阶处的几重僧人身影上收回,乔亦柔揉着酸痛的纤细手腕,皱眉对地上各自狼狈的三人道。
不待他们反应,她将发红的手腕隐在衣袖下,往边侧退开一步,温顺地微垂下头。
“小姐。”明月稍微落后于僧人朝此处快步行来。
等她看清眼前情况后,立即讶异至极地提裙小跑过来,在僧人们不解的目光中询问,“小姐,这……”她望着地上得救的三人,又眸露担忧地上下打量乔亦柔是否受伤,“小姐,方才明月去求救时他们不还……怎么突然就变成眼前这状况?”紧紧抿唇,明月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显然怎么都想不通。
“施主们身子可还好?”其中一个僧人也随之关切的问地上三人,见他们看似没有大碍,便与明月对视一眼,继续望着四位当事人道,“这位小女施主急急返回寺院,声称有马车卡在边缘灌木之中,状况十分凶险,却不知诸位是如何脱险?”
钱广缘脑子还有点儿懵逼。
他张了张嘴,想答话,突然想起来似的朝乔亦柔看了眼。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民女令明月前去呼救时,正巧两个猎户从山下而来,民女叫住他们,他们便合力将马车拽了上来,受三位大人拜谢后就沿着小道进山了。”
“原来如此。”僧人随乔亦柔目光看向绵延至后山的荆棘小径,他半信半疑地颔首,一方面觉得她说辞有些牵强古怪,另一方面又觉得除却这个偶然,再不可能有旁的合理解释。
“可明明是……”一个随侍迷蒙着眼,他讷讷伸出手,想指向乔亦柔。
“啪”得一声,他刚伸出去的手猛然被旁侧冒出的一只手重重打落。
乔亦柔面上依然沉静,心中却松了口气。
“是啊,明明是那两个猎户收了本官几锭银子和一块玉佩才肯出手相救,呵,那玉佩可是本官前年生辰时家母送的,玉质上乘,寓意平安。”钱广缘拧巴着张脸,他双眸沁出浓郁的愤怒和不甘,转而用劲锤了下地面,惹得尘土一阵飞扬,“不过本官不会将区区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他们救了本官,索取酬劳也是理所当然。”
一个赶来凑热闹帮忙的小沙弥扇了扇空中飞扬的灰尘,他歪头盯着地面,蓦然眼前一亮地往前走了两步,弯腰从木架碎屑里挖出一块刻有花瓶和两只鹌鹑的翠绿色玉佩,笑得很憨厚地递给钱广缘看,“大人,可是这块玉佩?”
“……自、自然不是了。”钱广缘怔了一瞬,哼声道,“这块是夫人送的,赶巧儿一个铺子里买的,虽乍然看起来一样,但两者其实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的点头,小沙弥“阿弥陀佛”了一声,恍然大悟的嘀咕道,“怪道前不久一位施主大娘前来上香,说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老娘,看来……”
“悟透。”年长的僧人立即偏头斥声打断,心底嘀咕,哪怕心里这般想也不能随便挂在嘴皮子上说,万一男施主只是因为娘子送他的玉佩更贵重一些呢?
钱广缘:“……”
一时间,他面色煞为丰富。
乔亦柔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觉得这位大人的表情有些逗儿。
她朝众人福了福身子,“既如此,民女便带着丫头告退了。”
语罢,不再逗留,领着明月没有回头地沿山路而下……
主仆二人举止娴静,当是教养不错。
钱广缘目送她们离去,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坐在地上,他老脸一红,顷刻麻溜儿地起身,整理衣衫。
多说了些闲话,僧人们便先行回到寺院中。
“大人,明明是那位姑娘救了咱们,为何她要说谎?”
“嘁”了声,钱广缘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出口询问的随侍,一副对着朽木弹琴的样子,“你以为这儿是皇城脚下呢?小地方民风定然更保守矜持些,女儿家身负蛮力如此泼辣厉害,传出去怎么好说婆家?你们敢不敢娶?”
敢啊!
另一个随侍刚要点头,冲着那家姑娘的花容月貌,肯嫁他就不错了,不过他转而一想,若拌嘴一句,那拳头砸来,可能还真吃不消,遂抿了抿唇,缄口不语。
拂袖哼了声,钱广缘率先朝钟音寺而行。
心底不由暗自腹诽,他此行真是背,忒背了,不行,他待会一定要多上几炷香驱驱衰气才好,只是——
钱广缘眯了眯眸,扭头往后瞧,此时已再望不见主仆身影,倒是没了机会与那位姑娘亲自道谢。
再回想起那位姑娘,除却一身蛮力,那浑身透出的气质灵巧动人,是个小美人胚子,若参选应该能顺利送入宫中,不过那般劲道儿,咳咳,真龙之身也未必承受得住吧咳……
摇了摇头,钱广缘不再多想地上青石阶梯。
稀薄迷雾彻底在阳光下消散,露出静好的小县自然风光。
空气里亦缠绵着新鲜的泥土绿植气息,十分令人舒畅……
乔亦柔与明月将近走到山腰之时,府上来接应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瞧了眼前头车夫,是张轩,专门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的,并不是原先吩咐的那位。
“大小姐。”张轩不好意思的道歉,“让您久等了。”
乔亦柔摇了摇头,笑着与明月入车。
“小姐,若不是老夫人宠着您,夫人指不定还能做出更离谱的事情来。”压低嗓音,明月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得见的音量咕哝道,“老爷也好生偏心,若非二小姐闺誉有损,与教书先生有了私情,怕日后出了问题遭受牵连,老爷才不会给您顶上报名的份额去参加选秀呢!听闻当今陛下文武双全,又孝顺,连丞相大人和朝中许多贵人都指望将女儿送入皇宫,可见陛下真的……”
“你这听谁说的?像是亲眼目睹过陛下尊容似的!”乔亦柔撑着下颔望向车窗外的深春美景,将几缕愁闷藏在心底,轻笑着打断她话语道。
“明月听县令府邸里的婢女小蓉说的,听闻县令家里的刘管家的舅舅的外甥的女婿在京都一权贵之家里当差,道是曾经……”
在明月叽叽喳喳的碎碎念中,马车即将抵达。
乔亦柔关上轩窗,微微垂眉。
她爹是梧桐县同知乔立承,继母萱氏来自扬州,听闻扬州女子最是柔情如水温婉依人,萱氏便是如此。事实证明,男人大抵都喜欢这种柔软需要保护的小女子,而不是一个身负武力果断且独立的女人。
所以,她娘的一生是个悲剧,乃至于最终性命都间接葬送在这个说好会护她一辈子的男人手上……
马车外蓦地传来一声“吁”,张轩将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
乔亦柔闭了闭眼,她拂去脑海多年前的纷纷扬扬旧事,下车入府。
回房前,她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柔儿,再过几日便要进行初步采选,近日请安一律免了,好生休息,把气色养得好好儿的。”老夫人慈爱地招手让她过来,拉着她手打量她面色,微微蹙眉道,“可是今晨起早了?面色瞧着有些苍白,厨房里温着绿豆羹,喝一盅后卧在榻上好生休息一会儿。”
“好的祖母。”乔亦柔和老夫人讲了会贴己话,温存了半晌便告退。
“大小姐是个好姑娘,从不告状乱嚼舌根,比起二小姐,应该更容易更合适进那尊贵地儿。”等乔亦柔离去,陪伴老夫人二十余年的沈妈妈在旁侧轻言细语道。
抿了口淡茶,老夫人笑了笑,眼角生出深深几道皱纹,她将茶盏搁在桌上,似是想叹气。
他们府上挨不着权贵的边儿,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萱氏将她儿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是平日未做得太过,她便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可惜柔儿她娘……
“自打她娘走后,柔儿性情沉静不少,这次采选我并不是很赞同,然立承是个心思活络的,原先他们夫妻敲定要给二姑娘报名,在县令大人那儿已经打了招呼,我不好多加反对,谁知这孩子后头竟闹出这等丑事……”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老夫人望着窗棂外的春日,摇了摇头。
“您别担心,大小姐是个有福气的,她娘一定会在天上保佑她此次采选顺顺利利。”
“但愿如此。”老夫人抿了抿唇,眸中划过几缕担忧,这孩子打小像她母亲,如今变得这般乖巧懂事却不知是好是坏……
日头转眼升至正中。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侧靠在榻上为祖母绣松鹤锦囊,乔亦柔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家里,只有祖母诚心待她,而她却多少对祖母有些歉愧。当年娘弥留之际愿她如同正常女儿家般长大,让她忘却一身天赋之力,忘记她亲手教给她的一切,做一个平凡中庸不受人异样目光看待的女子,做一个受男人保护的女孩。甚至让她不要记恨任何人,要孝顺乔立承与萱氏。
她做不到。
做不到忘记过往,做不到为了得一方栖息之地而去向他们委曲求全。
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她只能不露声色的努力讨好祖母,在这个家得她庇护得她照拂,但她的那些孝顺和乖巧大多都是刻意为之,所以她愧对她……
再加上如今采选一事已避无可避,虽然都不一定能被选上,可乔亦柔的心却慌乱如麻。
自然不想进宫的……
陛下这般九五之尊,更加靠不住。三千佳丽如笼中鸟儿,她真心不想成为其中渺小的一只。
但现在事已至此,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三日后,梧桐县内的初步采选正式拉开序幕,乔亦柔顺顺当当通过前两关,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梧桐县是个小地方,除却县令大人,数同知颇具实权,她爹身份在这里,那些负责采选的人多多少少会因交情而网开一面。
但最后一关不同,此关由皇城而来的大人亲自坐镇筛选,便由不得掺杂那么多的小动作。
前两关后,还余二十名女子,待明日一早进行第三轮挑选。
下午,乔亦柔回到府中,前去老夫人院内请安时,萱氏也在,这是乔家大事,既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