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圆圆走到火堆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伤口上染血的布帛,把草药碾碎后轻轻敷在上面。她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甚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仿佛生怕弄疼了他,良久才轻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嗯。”李琦点了点头,又勉强一笑,“不过还好,我暂时还能忍耐。”
“你先忍耐一下,等一会儿雨停了,咱们再想办法找一家好些的药铺买药。”阿史那圆圆又扯了一块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似乎看出他心中忧虑,又好言宽慰道,“你放心,那一百多个武士都是我父亲生前最倚重的部下,前些日子我刚刚从突厥召集回来的,有他们在,一定能帮你们把那些吐蕃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一带都是高原,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么一个能避雷雨的地方,他们一旦完成任务,就会立刻赶到这里来寻我们的。”
李琦轻轻颔首,诚挚道:“余烛公主,谢谢你。”
阿史那圆圆有些腼腆地一笑,低头说:“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这次来吐蕃是要查我哥哥的案子,事关重大,暂时还不想被人识出身份。”
李琦微微一笑,依言道:“谢谢你,圆圆。”
听他这样亲切地唤自己的闺名,阿史那圆圆脸颊不由一红,忙掩饰般地又往火堆处挪近了些,一边烤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袖,一边微笑道:“你不必谢我,当初在长安你帮了我的忙,今天就算是我还你一个人情好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说了,其实那时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李琦也把自己的袖子放到火堆近处去烤,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赶路,也不去城里找一家客栈住下?”
“我急着要去吐蕃王城查我哥哥案子的线索,不小心误了关城门的时辰,就索性连夜赶路,没想到又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般。”阿史那圆圆自嘲般地一笑,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在这里恰巧遇见你。”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处不住地有水珠滴落,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很好看,并没有一丝在大雨中奔逃的狼狈。李琦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突厥女孩儿其实也挺可爱的,于是笑了笑说:“是啊,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多人在一起混战,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不容易。”
“这有何难?”阿史那圆圆指了指他身上的一袭白衣,俏皮地一笑,“那么多人,就只有你一个没穿铠甲,我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琦含笑点了点头,又问:“你哥哥的案子,可查出什么眉目了?你怀疑与吐蕃人有关?”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只是有些怀疑罢了。不过,我会一直查下去的,直到找到真凶。”阿史那圆圆一字一句地说,忽而侧头看向他,粲然一笑,“对了,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离开长安之后,陛下正式向我和叔父提出了联姻一事,不过,他为我选择的那位宗室贵族却不是你。”
李琦只觉心中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能娶余烛公主为妻,不知是谁能有这样的幸运?”
“是寿王。”阿史那圆圆淡淡回答,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有答应。”
“哦?”李琦讶异地挑了挑眉,露出不解之色,“十八哥仪表堂堂,博学多才,自幼便最受父皇宠爱,长安城中倾慕他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你为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取了些木柴添进火堆,跳动的火光映着那年轻俊美的脸庞,整个人都有了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阿史那圆圆静静凝视着他,心竟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那样隐秘的心事,该如何向他说起呢?自从第一次在长安的街巷中相遇,不慎坠马的她落入他温暖的怀抱之中时,她就已经对他一见倾心;麟德殿上共舞一曲《兰陵王》,他们手执长剑配合着彼此的节拍,那样默契,就好像是曾在一起排练过多次一样。可是,这又能如何呢?明知道他已心有所属,以她身为一国公主的骄傲,又如何能向一个已经有心上人的男子表露一丝一毫的爱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寿王殿下的确很出众,但是——”阿史那圆圆略一沉吟,唇角露出一抹深邃而温柔的笑意,“我阿史那氏的女子所倾心之人,不但要相貌英俊,而且还要英武、勇敢、矫健,就像是那自由飞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
夜已深。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火堆前随意聊着,竟都没有觉得困倦,直到外面大雨停歇,天边第一缕晨光斜斜地洒入洞口时,才有七八个突厥武士急急赶来寻找他们。为首的一个突厥汉子向阿史那圆圆弯腰施了一礼,一脸自豪地禀告道:“公主,那些吐蕃人已经被我们全都干掉了,听说唐军的主力军还顺利攻入了洪济城呢!因为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我就让大家分头去找,今天日中时分再到前面的那个小镇上会合。”
阿史那圆圆满意地颔首一笑,又问:“唐军可有伤亡?”
“行军打仗嘛,受点伤挂点彩那是难免的,不过应该都不严重,而且这五百多个士兵也没有一个死的。”那突厥汉子爽朗地一笑,忽又蹙起了眉,“对了,有一个年轻人在战场上特别勇猛,就是长得挺斯文的那个,应该是他们的将领吧?他倒是伤得挺严重的,全身是血,后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才一打完仗就被手下的士兵抬回去了。”
“什么?”李琦遽然一惊,“你是说裴郎将……”
☆、第175章 返京
龟兹镇的古道上,一阵裹挟着砂砾的热风吹过两侧挺拔的胡杨树,天边朝阳初升,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洒下耀眼金光。在高家住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该回长安了。紫芝端坐于马鞍之上,临行前再度回首遥望北边那巍峨的天山、雄峻的古城,一时不禁心潮起伏。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从帝都长安一路行至西北边疆,与好友一起游山玩水的同时,眼界和胸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
如今的她依然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可爱女孩儿,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然而,眼眸深处却依稀多了一种明亮而自信的光芒。
高珺卿也纵身跃上马背,对她粲然一笑:“紫芝,咱们走吧。”
紫芝点了点头,一扬马鞭方欲启程,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急促的声音:“裴姐姐,先等一下!”
“咦,是五郎?”高珺卿闻声回头,只见自己的五弟高望舒正向这边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显然十分焦急。
这高望舒年方十三,乃是安西副都护高仙芝最宠爱的儿子,生性热情好客,这些天经常陪着紫芝到各处游玩,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是一对亲姐弟一般。紫芝一见是他,便勒住马缰回眸一笑,问道:“五郎,还有什么事吗?”
“裴姐姐……”高望舒跑得气喘吁吁,在紫芝马前站定时,一张俊秀白净的面庞竟微微有些发红,踌躇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将手中一朵纯白的雪莲花递给了她,“这是今天日出时分,我刚刚在天山之巅采到的,送给你……这是咱们西北的圣花,人们都叫它‘卡尔莱丽’,裴姐姐,愿你永远如这雪莲花一样芳华永驻、圣洁美丽。”
紫芝惊喜地接过那朵雪莲,莞尔一笑:“谢谢你,五郎。”
高望舒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微笑道:“裴姐姐,只要你喜欢就好,你这一回长安,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五郎,过来!”高珺卿如何不知自家兄弟的这点小心思,忙招手唤他到自己马前,俯身对他低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裴姐姐已经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好郎君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许打她的歪主意,听到了没有?”
“阿姐,你说什么呢?”心事被一语道破,少年的脸愈发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期期艾艾地低声争辩,“我、我只是送朵花而已,又没说要怎样……”
高珺卿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继续训斥道:“在家好好跟着爹爹读书习武,听到了没有?若下次见到你时还是这么不长进,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高望舒一边揉着自己可怜的脑袋,一边不满地低声嘟囔:“哼,整天凶巴巴的,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你说什么?”高珺卿登时火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告诉你,这次回到长安我就要跟表哥成亲了,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高望舒根本不搭理她,转身对紫芝恋恋不舍地说:“裴姐姐,以后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再到西北来玩,还有好多地方我没来得及带你去呢。若是有谁敢欺负你,你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赶过去帮你的!”
“好,以后五郎若去长安,也别忘了要来找我哦。”紫芝对这个可爱的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甩马鞭扬长而去,“后会有期!”
一路东行千里,回到长安时风中已有阵阵秋意。
紫芝一回到朗风轩,便再也忍不住旅途疲倦,都未及换装,躺在卧房的床上倒头便睡。一见她回来,侍女阿芊当真是又惊又喜,一边替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一边笑眯眯地唠叨着:“裴娘子,你这一走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我们可都想你了呢!哎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把自己给晒黑了?”
紫芝挥了挥手,闭着眼睛喃喃道:“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阿芊哪里肯依,依然俏生生地含笑立在床前,像只小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裴娘子,估计你还不知道吧?王妃听说你就这么潇洒地出门了,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几次三番在人前扬言,说要等你回来之后找你的麻烦呢。不过,如今殿下就在府中,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怎么样,平白惹人笑话罢了……”
“什么?”听到此处,紫芝一惊之下蓦地睁开了眼睛,“殿下已经回来了?”
“是啊。”阿芊点了点头,“殿下昨天就已经回来了,裴娘子刚才竟没听人说起么?对了,裴娘子,昨天殿下回来时见你不在府中,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呢……要不,还是让奴婢先服侍你沐浴梳妆吧?回来了总该先去殿下那里拜见一下,方才不算失礼。”
紫芝却慵懒地翻了个身,轻声喃喃:“真的好累啊……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紫芝半梦半醒间不小心踢掉了被子,忽觉有人替自己轻轻掖了掖,于是缓缓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床边,不禁向他睡眼朦胧地笑了笑,柔声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轻轻一捏她的小脸儿,笑道:“一回来就睡觉,像只小懒猪。”
紫芝笑眯眯地掩口打了个哈欠,轻声解释:“也不知怎么搞的,这几日总是特别容易感到疲倦。”
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关切道:“该不是旧疾又犯了吧?明天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估计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紫芝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又拉住他的手说,“对了,我离开鄯州之后,就跟着珺卿偷偷跑到龟兹去玩了,居然回来得比你还晚……你,没生我的气吧?”
“嗯,是有那么一点点。”李琦虽是这样说着,含笑看向她时目光中却满是宠溺,“对了,珺卿呢?她是跟你一起回咱们这儿了,还是去了裴郎将家里?”
紫芝轻轻揉了揉惺忪睡眼,随口回答:“哦,她跟我一起回来的。再过几日,珺卿就要和裴郎将成亲了,我想着她在长安并无娘家,就打算让她先住在咱们这儿,婚礼那日从这里出嫁,看着也更体面些。”
李琦默然点头,眉宇间却忽然掠过一抹忧色。
紫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么?”
李琦叹了口气道:“这婚礼……只怕暂时是办不成了。”
“啊?”紫芝讶然,“为什么?”
“裴郎将他……”李琦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唉,我该怎么跟珺卿说呢?”
紫芝心中咯噔一沉,忙问:“裴郎将怎么了?”
“你们离开鄯州军营之后,吐蕃军见白水久攻不下,就转而攻击河源和鄯州。”李琦向她仔细讲述事情的始末,目光渐露沉痛之色,“当时情况危急,为帮助唐军解围,我和裴兄率领五百禁军夜袭吐蕃洪济城,想以‘围魏救赵’之计迫使吐蕃调回主力军。那一战本来很成功,皇甫惟明将军随后便率大军赶来增援,唐军大捷,不但解了河源之困,还一鼓作气顺势攻占吐蕃洪济城。可是裴兄……他却在与吐蕃人厮杀时不慎被马蹄踏伤,至今仍不能下地走路,只怕这一生都会落下残疾啊。”
“什么?”紫芝一惊之下顿时睡意全无,连忙披衣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珺卿,她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李琦却轻轻按住她,叹息道:“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休息。”
☆、第176章 绝恋
朱雀大街上一骑绝尘而过,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驾——”策马狂奔的女子一身玄色劲装,英姿飒爽,然而在马蹄踏起的阵阵烟尘中,却有两行清泪从她晶亮的眸子里倏然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上次在鄯州军营中相见时,九哥分明还好好的啊,说好了回来之后就要迎娶她过门的,这一眨眼的工夫,怎么一切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珺卿,你冷静一下!”李琦扬鞭纵马在她身后狂追,急得额上都泛起一层细汗,“若是裴兄看到你这个样子,他心里会更难过的!”
高珺卿一怔,狂奔许久的坐骑也不由渐渐放慢了速度,待他追上自己,才凄然一笑问道:“盛王殿下,你一定是在骗我吧?九哥不会有事的……刚才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吗?”
“珺卿……”李琦叹息一声,忽然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高珺卿默默向前行去,眸中双泪长流,刹那间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往事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难以自持。一直以来九哥都对她那样好,尽管和她说话时语气并不算温柔,可他却是真的怜爱她、包容她,甚至愿意纵容她的无理取闹,让她女扮男装混在军伍之中当侍卫,只要她开心就好。上元之夜,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看花灯,九哥就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宁静而温柔……
这样温和而无害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受到伤害呢?
二人赶到裴府时,裴修正坐在床头端着药碗服药,母亲贺兰氏陪在一旁,时不时地用丝帕替他轻轻擦拭唇边的药渍,动作十分温柔。裴修只着一身白色的寝衣,发髻亦未束起,双腿全都盖在锦被下面,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了往日里的英气勃勃,显得颇为憔悴。高珺卿站在门口凝望许久,见自己的心上人竟一下子消瘦了这么多,心中一酸,不禁轻轻唤了一声:“九哥……”
“珺卿,你来了?”贺兰氏回头对她浅浅一笑,又把目光投向门外另一位陌生来客,“噢,不知这位是……”
高珺卿抬手匆匆拭去眼角残泪,走进卧房向她介绍道:“姨母,这位是盛王殿下,与我一同来看望九哥的。”
李琦也举步进门,向这位中年美妇颔首致意道:“打扰夫人了。”
贺兰氏出身名门,如今虽已年过四旬,却依然气质美如兰,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世家贵妇的优雅与从容。爱子遭此变故,贺兰氏心中虽难过不已,在人前时却断不会失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