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来,只见适才那几位谈笑甚欢的嫔妃已经离开,殿内只剩下华妃刘澈和几个侍奉的宫人,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呀,一直都是这么可爱。”刘澈走过来揪了揪她娇嫩的脸蛋儿,忽然忆及往事,微微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在惠妃娘娘身边做尚宫时,有一次在延庆殿和盛王下棋,正好你过来替你们公主回话,那时候你也是像今天这样,在旁边待一会儿心思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听到,还多亏了人家盛王提醒你。”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过去那么久了,难为娘娘还记得这些小事。”
“现在想想,倒也觉得挺有趣的。”刘澈嫣然一笑,然而不知为何,那妆容精致的脸上却隐隐露出一丝疲倦。
紫芝打量着她的面色,关切地问:“娘娘今日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刘澈淡淡一笑,与她一起在胡榻上坐了下来,“就是在宫里待得久了,看着那些女人整日勾心斗角,有些厌烦罢了。倒是你,现在看起来可比小时候精神多了,可见你们家盛王殿下疼你。”
紫芝娇羞地微微红了脸,低头笑道;“我平时在王府中也没什么事做,除了玩儿就是闲着,要不就是跟着我师父习练武艺,打发辰光罢了,比不得娘娘每天都要处理后宫大大小小的事务,劳心劳力。”
“陛下已经下旨,要在后宫三妃之上重新设立‘贵妃’之位,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册封太真娘子为贵妃了。届时贵妃娘娘成了后宫之首,我也就能清闲些了。”刘澈从一旁的几案上取了几颗桑葚来吃,与她随意聊着天,“好了,先不说这些。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紫芝含笑问道:“娘娘要赐给我什么好东西?”
刘澈命宫女取来一个小巧的雕花黄杨木匣子,递给紫芝道:“喏,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紫芝依言小心地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张地契和一张房契,不禁诧异道:“娘娘,这是……”
“这是我送给你的。”刘澈对她温和地微笑,“我听盛王说,你父亲已经得到赦免返回长安了,只不过,想要恢复以前的官职恐怕十分困难。仕途险恶,依我看这官不做也罢,毕竟你身为亲王孺人,就算父兄没有官职,旁人也不敢轻视你们家半分。这地契和房契是松风楼的,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产业,今后你可以把它交给父兄代为经营,赚的钱可不比朝廷给的俸禄少。”
“这……”见她为自己的家人打算得这样细,紫芝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连连推辞,“娘娘,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而且松风楼是您经营多年的产业,这其中花费了多少心血,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我更不能……”
刘澈笑着睨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规矩?尊者有赐,你拜谢领受也就是了,这般推辞岂不是失了礼数?”
“娘娘,我……”紫芝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嘴唇,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客气。”刘澈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把两张契书替她收回到匣子里,“自从晋封为三妃,我家中的父兄也都依制得了官职,再也不用靠我赚钱供养了。再说了,当初你出嫁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为你准备什么贺礼,这个就算是补送的礼物吧。这么多年,我算是看着盛王长大的,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般,你既嫁了他,我便也把你当成了弟妇。所以,你就不要再这样见外了。”
紫芝心头一热,于是便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她郑重拜了一拜,感激地笑道:“既蒙垂爱,何敢拂此盛情?”
。
麟德殿外,宫廷乐师贺怀智带着十几名教坊乐伎候在廊下,一听到内侍传唤,便立刻站成一列鱼贯而入,准备为宴席献艺助兴。念奴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演,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华丽宽敞的大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与爱妃杨玉环并肩端坐于上首,诸位突厥贵族和唐宗室分坐于两侧,尚食局的宫人们依次为他们端上水陆八珍、各色美味,盛大的酒宴正式开始。
听到盛王与突厥余烛公主的对话,李隆基不禁有些诧异地看向爱子,笑问道:“二十一郎,原来你与余烛公主早就认识了?”
李琦微笑着看了阿史那圆圆一眼,颔首答道:“是,就在几天前,儿臣在回家的路上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阿史那圆圆向他盈盈一拜,再度道谢:“那天我从马上摔下来,多亏殿下出手相救,才没有受伤,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这一路从突厥行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出色的好男儿,气质优雅却不文弱,身手矫健却又不似我们草原上的男子那样粗粝……我在突厥时曾跟着先生读过几本汉人的书,书中所写的‘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北齐战神兰陵王,想必就是殿下这个样子的吧?”
这突厥少女的汉话讲得十分标准,说话时秀美的眉目间似有光华流转,隐隐露出一抹小女儿的娇态。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问道:“余烛公主美貌多才,又精通汉学,却不知还有什么才艺是朕没见识过的?”
突厥西叶护阿布思爽朗地一笑,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这侄女最擅长跳舞,咱们突厥人都说她是草原上最艳丽的一朵红棘花。”
“是么?”李隆基侧首看向身边的杨玉环,欣然笑道,“朕的爱妃也是喜爱歌舞之人,不如就请余烛公主跳一支舞,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是。”阿史那圆圆躬身领命,眸波一转,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过,寻常的歌舞只怕陛下也看得腻了,依我看,倒不如将‘武’融于‘舞’之中,为陛下献上一支即兴的剑舞。盛王殿下,不知您可否赏光,与我共舞一曲《兰陵王》?”
李琦自是欣然同意:“公主的主意甚好,想必父皇和太真娘子一定会喜欢。”
李隆基果然对此大感兴趣,立刻命内侍去殿外取来两把宝剑,又命乐师贺怀智与一众教坊乐伎为他们伴奏。见念奴亦在其中,李琦便对她远远地一笑。念奴调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脸上仍是一副明媚的笑容。
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次而起,美丽的突厥公主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华丽的绯色裙裳在大殿中轻舞飞扬,整个人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红棘花。须臾,忽听琵琶声一转,檀板急促,鼓声渐密,音乐瞬间从低回悠扬转为激越高亢。李琦手执长剑纵横而舞,姿态优美,气度洒脱,一瞬间满殿的风华与光彩皆被他一人占去,就连阿史那圆圆似乎也被他夺目的容光所惑,舞步竟不自觉地慢了一拍。
“好!”李隆基不禁击掌喝彩,席间众宾客也纷纷为之叫好。
大殿内每一个人都屏息凝视,生怕自己稍一走神,就会错过这一对舞者精妙绝伦的表演——如果世间还有某种事物美到不可言传,那就是眼前这飘渺灵动的剑之舞了吧?
舞到极致时,只见那一袭红裙与紫衣交相辉映,满殿剑光流转,如电如幻。
然而,就在众人沉醉于剑舞中时,阿史那圆圆已经旋转着一步步向御座靠近,抬眸瞥向李隆基时,一双星辰般的美目中倏地闪过一道锋锐的寒光,那样凛然的杀气,就宛如她手中的利剑。
美丽的突厥公主嫣然一笑,那足以倾倒众生的娇颜上忽然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哪怕拼掉性命,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下一刻,她的剑就要让那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血溅当场!
☆、第152章 暗杀
李琦悚然一惊,立刻闪身到她面前低斥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阿史那圆圆浅浅一笑,眸中的杀气瞬间消散无形,“刀剑无眼,只要稍一分神就可能伤了人呢。我的舞伴,你可要小心哦。”
李琦与她冷然对视,压低了声音说:“我警告你,若有人胆敢伤我父皇一根毫毛,我绝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麟德殿!”
阿史那圆圆却恍若未闻,依然面带微笑地持剑而舞,身姿曼妙,步履轻盈,仿佛已经深深沉醉在这悠扬的乐曲之中。
李琦目光凝聚,挥剑向她肩胛处虚虚一刺,就在她闪身躲开的一瞬间,已然试探出她武功的深浅,心下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凭自己的身手,就算这突厥公主再敢有什么异动,他也能够轻松化解。
急管繁弦,两人的舞步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游走不定的剑光如银色的蛟龙般眩惑了众人的眼,席间叫好声一片。二人各怀心思,手中的长剑时而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兵戈声。然而,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所有观众都只当这短兵相接的场景也是剑舞的一部分,依然看得饶有兴味。
杨玉环拿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含笑赞道:“都说咱们大唐的女子美丽奔放、能歌善舞,如今看来,这突厥的姑娘却要犹胜三分呢。”
“多谢太真娘子夸奖。”突厥西叶护阿布思露出骄傲的笑容,礼貌地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又对李隆基说,“我这侄女余烛公主可是咱们突厥有名的大美人,本来我是打算把她献给陛下,做个侍奉巾栉的嫔御,可来长安之后又听说陛下与太真娘子感情甚笃,生怕此举太过唐突,所以想先问问陛下的意思。”
“美人虽好,但朕有玉环一人足矣。”李隆基笑着揽住爱妃的腰肢,见阿布思微露失望之色,又道,“叶护若有意与我大唐联姻,不如由朕做主,把余烛公主许配给一位年貌相当的宗室子弟,今后突厥与大唐便结为了儿女亲家,岂不是愈加亲厚了?”
阿布思大喜,抚掌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既为我侄女寻得了一个好夫婿,又向陛下表达了我们归顺大唐的诚意,真是两全其美。”
李隆基环顾着席间的宗室子弟,对阿布思笑道:“朕有这么多子侄,每一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却不知叶护看中了哪一位啊?”
阿布思略一沉吟,忽然伸手指了指大殿中央的那一对舞者,朗声笑道:“陛下,您看他们配合得多默契啊,再想想刚才他们相见时的情形……哈哈,依我看哪,我这侄女看中的肯定就是盛王殿下了。”
李隆基却笑着摆了摆手,说:“叶护有所不知,我家二十一郎已经娶了王妃了,若让余烛公主做侧室,岂不是委屈了?”
阿布思豪爽地饮下一大杯酒,叹了口气道:“若在从前,我们突厥的公主怎会甘心为人妾室?可如今不同了,国难当头,突厥衰微已成定势,能与大唐宗室联姻那是何等的荣幸,又怎能说是委屈呢?”
杜若一直坐在席间默默欣赏乐舞,听到这话不禁心念一动,笑盈盈地开口道:“余烛公主与盛王殿下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呢,若是愿意到府上来与我做个伴儿,当真是求之不得。陛下若有意赐婚,妾日后愿意与余烛公主以姐妹相称,在府中不分嫡庶,平起平坐,一同尽心侍奉盛王殿下。”
李隆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朕的这个儿妇倒是贤淑,不愧是世家名门教养出来的千金。”
大殿中央,那一对舞者专心致志地表演着剑舞,又要时刻提防着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席间众人的谈话。一曲《兰陵王》舞罢,阿史那圆圆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只得将手中的宝剑交还给内侍,向御座上的帝妃恭敬地拜了一拜,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琦落座后依然注视着她,只见她神色自然,举止从容,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个突厥女孩儿,果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李隆基吩咐内侍赐给阿史那圆圆几件珍玩,笑赞道:“余烛公主的剑舞果真非同凡响,让朕大开眼界啊。”
阿史那圆圆忙谦逊道:“陛下谬赞了。这剑舞本是即兴而作,若非贵国这几位乐师弹奏的好,只怕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灵感了。”
李隆基酷爱音乐,听到这样的赞誉自然十分欣喜,于是又指了指适才演奏的一位年轻男乐师,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大唐的琵琶国手贺怀智,技艺十分了得。贺卿,你今天还准备了什么曲子?赶快再给突厥的客人们弹奏一首吧。”
贺怀智抱着琵琶欠了欠身,微笑道:“近来教坊新谱了一曲《菩萨蛮》,十分新鲜悦耳,又有文人为此曲填了词,传唱于宫廷内外,十分受欢迎。不如就由臣来演奏,再请右教坊的念奴姑娘献唱,若能博得陛下和诸位贵客一笑,就是臣等的造化了。”
“念奴?”杨玉环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问他,“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生,想必是教坊刚刚遴选出来的新人吧?”
念奴忙走上前来行礼参拜。杨玉环见她生得娇媚可爱,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喜欢,和颜悦色地问了她几句话,便命她演唱那首新曲《菩萨蛮》。念奴起身退到一边,待贺怀智的琵琶声响起,便手执红牙板曼声唱道: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
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她娇音宛转,神态娇憨,逗得席间众人都不禁抿嘴一笑。
念奴一边唱着,一边摘下头上簪戴的花儿抛给贺怀智,仿佛他就是那曲中的“檀郎”。贺怀智一手拨弦,另一只手迅速地接过她的花儿簪戴在幞头之上,然后继续弹奏,曲声竟全无一丝的滞涩。
二人配合得如此默契,目光相触时彼此会心一笑,仿佛真的是一对心有灵犀的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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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后,李琦便去承香殿接紫芝一起回家。
自从发觉阿史那圆圆似乎有行刺之意,李琦就一直留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这位突厥公主此后却再未有任何异动。他知道,如果此时贸然向人说起余烛公主意欲行刺一事,因为没有充足的证据,只怕会挑起大唐与突厥之间的矛盾,于是只能委婉地提醒高力士要加强宫廷守卫,以免有些异族人明里假意归顺,暗中却心怀鬼胎。
一路上,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因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紫芝察觉到他的异状,不禁推了推他问道:“哎,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哦,没事。”李琦对她笑了笑,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了,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我好像没听清楚。”
紫芝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小嘴儿,道:“刚才我问你,王妃没跟你一起过来么?”
“哦,听说我要来接你,她就先回去了。”李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她,“华妃娘娘特地叫你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喏,你看。”紫芝把那个装着契书的黄杨木匣子拿给他看,有些为难地说,“娘娘把松风楼赐给了我,说算是送给我娘家的一份产业。这礼物实在是太重了,可她又由不得我不收……”
“既然她是诚心送给你,那你就收着吧。”李琦微笑着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华妃娘娘手握后宫权柄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远非你能够想象,一家酒楼,对于如今的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若不想白收她的东西,改日我们再还她个人情也就是了。”
“嗯。”紫芝这才放心,与他手牵着手在花香馥郁的宫苑中漫步,“那……明天我就想去松风楼看看,安排一下店里的事务,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李琦点头一笑:“好,没问题。”
二人行至宫城之北的玄武门时,只见阿史那圆圆带着几名侍女正要从此处出宫。李琦见了她心中便是一跳,许多疑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