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也不叫她起身,只是笑吟吟地端详着她,貌似关切地问:“听说妹妹前些日子身体欠安,如今可好些了?”
紫芝忙恭谨道:“多谢王妃关怀,已经全好了。”
杜若温婉笑道:“病好了也要仔细调养,妹妹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补药?”
紫芝回答:“燕窝滋阴益气,太医嘱咐要常吃一些。”
“正是呢。”杜若点头赞同,端淑贤惠的神情竟似是真的一样,“如今小小年纪的,可千万别坐下什么病根。妹妹也不必替殿下俭省,需要吃什么、用什么,都只管告诉我。下人们若服侍不周,我也定要狠狠责罚他们,好替妹妹出气。妹妹这样标致温柔,我见了就喜欢,如今府内既是我主事,就断断不会让妹妹受半分委屈。”
见她俨然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紫芝只得俯首谢恩:“妾感沐王妃恩德。”
“妹妹何需如此客气?”杜若心中愈发得意,盈盈笑道,“论年纪我虚长妹妹一岁,若不嫌弃,就称呼我一声姐姐吧。”
紫芝低眉敛首,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妾自知卑微,并不敢高攀王妃。”
杜若亦一笑置之,依然神色和悦地与她叙着闲话,却始终没让她起身。紫芝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跪得久了,只觉得膝下疼痛难忍,虽不敢乱动,身子却忍不住轻轻一颤。李琦顿时没了耐心,走过去双手扶起紫芝,和言道:“娘子请起。”
紫芝双膝痛得近乎麻木,起身时只觉双腿一软,竟趔趄着栽在了他的怀中。
杜若美目中冷光一闪,掩口笑道:“妹妹身子娇贵,又深得殿下宠爱,只怕是行不惯这样的大礼吧?呵呵,原是我一时疏忽,难为你了。”
紫芝羞惭交加,一张娇俏白嫩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一时甚是尴尬。
李琦扶着她站稳,又回头对杜若笑道:“紫芝本就性情率真,又和我在一起没上没下的惯了,素来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这么可爱的女孩儿,我也不舍得用那些规矩来束缚她,既然王妃如此善解人意,那以后这些礼数就一概免了吧。”
杜若气得面色发白,勉强维持着一抹僵硬的笑意,欠身道:“但凭殿下做主。”
侍女们已摆好早膳,李琦与杜若依次入座,紫芝则依着规矩站在桌前伺候。阿昭曾受紫芝掌掴之辱,今日存心要借此机会报仇,于是悄悄吩咐侍女们退至一旁,只等着紫芝来侍膳布菜。紫芝见桌上有一道食脍鱼莼羹,想着李琦素日喜欢,便用银勺舀了一碗递到他面前。李琦微微欠身,抬头对她道了一声:“谢谢。”
紫芝心中一暖,又舀了碗羹送至杜若面前。杜若却恍若未见,只是侧着头冷面不理。紫芝甚是尴尬,正不知是何缘故,却听阿昭笑吟吟地开口道:“我们王妃的规矩,食前饭后都要用浓茶漱口。裴娘子不常来,想必是不知道吧?”
“王妃恕罪,是妾疏忽了。”紫芝忙赔笑着告了声罪,又拿起茶壶,倒了盏浓茶小心地双手奉上。
杜若慢悠悠地接过茶盏,淡淡笑道:“妹妹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却要为我做这些微末小事,真是委屈你了。”
紫芝忙道“不敢”,又捧过漱盂来躬身伺候。阿昭却又是嗤地一笑,提醒她:“裴娘子,您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可让王妃怎么漱口呢?”
紫芝怔了怔,半晌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强忍住心中不适,咬着牙双膝跪下,高捧漱盂。
李琦不禁蹙眉,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唤阿昭过来,吩咐道:“倒茶。”
阿昭依言奉上茶来,殷勤道:“殿下请用。”
李琦伸手一触杯盏,却摇了摇头:“太凉了,要热一点的。”
阿昭不敢怠慢,只得重新去沏茶,如此折腾了五六次,直到那茶水热得烫手,方才令他满意。接茶时,李琦的手仿佛不经意地轻轻颤了一下,滚热的茶汤立时从杯中溢出,全都倾在了阿昭手上。
“啊——”阿昭痛得惊叫一声,捂着被烫伤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李琦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含笑欣赏着她泪眼盈盈的可怜模样,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声:“抱歉。”
☆、第141章 拜谒(下)
阿昭委屈极了,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含泪望向杜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从眸中滚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杜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察看伤势,见她手上被烫出了一层水泡,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忙吩咐其他侍女去帮阿昭涂药冷敷。
紫芝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目光与李琦相触时,二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杜若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见他们这般情形,心下更是气恼,一个凌厉的眼神向紫芝扫过去,然后扬起下颌指了指侍女刚刚端上来的粳米杏仁粥,示意她为自己布菜。紫芝忙盛了一碗热粥双手奉上,才要将碗放到桌子上,却见杜若眼波一横,沉声道:“谁让你放下了?给我端着!”
心知她就是在存心找茬,紫芝只得将碗捧在手里,微微躬身递到杜若面前。
杜若拿起桌上的银勺,仪态优雅地尝了一口粥,笑赞道:“清香宜人,甜而不腻,这粥做得的确很不错。一会儿去把做粥的厨子叫来,我要赏他。”说着,又舀了一勺送至李琦唇边,媚声道:“殿下也尝一尝吧。”
李琦却侧首避开,继续吃紫芝盛给他的那碗食脍鱼莼羹,半晌都一言不发,仿佛把身边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当成了空气。杜若尴尬不已,赌气似的将勺子扔回到粥碗中,也不再吃了。紫芝捧着一碗热粥在手中,烫得手指又痛又麻,强自忍耐许久,指尖才往旁边稍稍一挪,那碗就已“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粥水泼了满地,还有几滴溅在了杜若的裙裾和绣鞋上。杜若素有洁癖,气得登时沉下脸来一拍桌子,冷笑道:“妹妹若不愿意服侍我,完全可以直说,何苦搅得我连饭都吃不成?这衣料是良娣姐姐送给我的,托妹妹的福,只穿一次就得扔了。”
紫芝连忙告罪,取出丝帕半跪下来替她擦拭裙子上的污渍,指尖被烫过的地方似乎越来越痛,眸中不禁沁出一丝泪光。
杜若垂目冷睨着她,讥讽道:“妹妹快起来吧,若是跪伤了膝盖,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我知道你心里嫉恨我,还这样假惺惺地做戏有什么意思?”
“王妃真是个爽快人。”李琦一听这话便笑了,施施然地拂袖站起,俯身去把紫芝扶了起来,“我也正不耐烦在这里做戏呢,吃了饭也觉得胃疼。既然王妃如此善解人意,那我和紫芝就先告辞了。”
紫芝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着往外走。李琦牵过她的手来仔细瞧着,关切地问:“烫着哪儿了?让我看看。”
“也没怎么烫着。”紫芝抬头冲他一笑,眼中犹有晶莹泪意,“我又不傻,刚觉得有些烫,就把碗给扔了。”
李琦怜惜地揽过她的肩,轻叹道:“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这有什么?”紫芝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从前在宫里,比这还大的委屈都习以为常了。别的不说,就说我在延庆殿第一次见到你那回吧,人家不过就是不小心摔了你的衣裳,你倒好,凶得跟什么似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你看我的那个眼神啊,绝对是凌厉冷漠居高临下。我害怕得很,想哭还不敢哭,贴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呢……”
“哎,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李琦不禁停下脚步,笑着为自己辩解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你跪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哭,弄得像是我欺负一个小姑娘似的,我心里还是一肚子的委屈呢。天地良心,那时候我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你至于吗?”
“是是是,我家郎君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紫芝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臂,回想起那段并不算美妙的往事时,竟也能笑得如此明灿,“你非但不怪罪我,还帮我说情。当时你对王典衣说的那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位盛王殿下虽然看起来挺凶的,但是心肠可真好。”
李琦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叹道:“没办法,谁让我就喜欢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呢?”
紫芝咯咯地笑了起来,适才因杜若而产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杜若仍呆坐在桌前,怔怔地看着他们一路说笑着携手而去,那样亲密而默契,一瞬间让她恍然明白——在这场婚姻中,自己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这一走,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杜若心中一沉,忙定了定神起身追了出去,含泪唤他:“殿下!”
“怎么,王妃还有事吗?”李琦应声止步,回首看向她时,神情淡漠而疏离。
此时已有几位姬妾前来向王妃问安,一见院中情形不对,忙都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垂首候着,却终是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看向剑拔弩张的盛王夫妇。杜若不愿在人前失了体面,居高临下地环视着众女,唇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室王妃该有的雍容姿态。
“殿下。”她轻移莲步,如天鹅般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走到夫君身边低声央求,“这么多人看着呢……请殿下顾忌我的颜面,先留在这里吧。今天是冬至,我已命马总管准备好了家宴,一会儿殿下还得与我一同去呢。”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就不叨扰王妃了。”李琦对她客气地笑了笑,眼眸中的冷意却渐渐凝结,如冰锥般刺痛她的心,“王妃操持府中事务辛苦了,一会儿就请诸位娘子陪着你好生乐一乐吧,我去了只怕大家反倒拘束。对了,先跟你说一声,紫芝也不去。”
杜若泪眼盈盈,再度如那不堪回首的新婚之夜一样,在他转身离去前,蓦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而他的冷漠与决绝亦没有丝毫改变,连头都不回,只是极不耐烦地甩手轻轻一推,转而牵起心爱之人的小手,在众女讶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紫芝跟着他踏出王妃居处的庭院,忽然仰面对他说:“我饿了。”
李琦低头笑问:“想吃什么?我叫人去给你做。”
“嗯……”紫芝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如数家珍似的说出一长串,“我要吃云母粥、炖蹄羹、蟹黄毕罗、胡麻饼……还有仙人鸾、胡榛子、糯米团子、水晶龙凤糕……”
李琦含笑听着,忽然出言打断:“你吃这么多,就不怕变胖么?”
“怕呀!”她嘟囔着,有些愁眉苦脸地说,“若是变胖,你就该嫌我长得不好看了。”
他有心逗她,于是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嗯,让我想想,这可怎么办呢?好吃的还是要吃,那就只能这样了……”紫芝狡黠地一笑,突然伸手去捏他的脸,洒落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一会儿我吃什么你就得跟着我一起吃什么,先把你给喂胖了,看你还嫌不嫌弃我……”
李琦对她宠溺地笑笑,听心爱的女孩儿在身边嘀嘀咕咕,仰首望向冬日澄净疏朗的碧空时,只觉得心中无限温暖宁和。
☆、第142章 新年(上)
转眼又是新年,长安城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无论士庶官民,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尽管天气寒冷,淘气的孩子们依然在街巷中跑来跑去,许多人家还会把火盆端出来放在门外,让孩子们点爆竹玩,一时间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日晌午,刘国容就被寿王府的内侍请过去为宴席献艺助兴,行经平康坊宋君平的宅前时,望着车窗外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这段时日李瑁常来倚玉楼听她弹曲儿,言语间似乎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意,而她却始终恪守本分,并没有像其他青楼女子那样对恩客百般讨好。后来,偶然得知他尊贵显赫的亲王身份,刘国容这才不得不对他愈加殷勤款待。
而今天,寿王居然亲自遣人请她到府上去,却不知是否别有用意?
刘国容满怀心事,待寿王府的家宴正始开始,才抱着琵琶与诸位歌姬舞女一同上前献艺,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席间众人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西侧第一席上的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不正是去年秋天她和宋君平在宁记面馆救下的那位小娘子么?今日寿王宴请的皆是自家兄弟姐妹,原来,这位小娘子竟是某位王公贵戚的家眷么?
想到此处,刘国容一面轻轻拨着琵琶弦,一面向她友好地笑了笑。
紫芝也早就注意到了刘国容,与她目光相触时不禁莞尔一笑,还悄悄向她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一个调皮而可爱的表情。李琦一直坐在紫芝身边专心地吃着螃蟹,此时才抬眼打量面前那几位献艺的歌儿舞女,微微有些惊诧道:“哎?那位不就是倚玉楼名气最大的花魁刘国容姑娘么?紫芝,你认识她?”
“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次我偷偷溜出府去,险些被一家面馆的掌柜给欺负了,就是她和宋公子一起救的我。”紫芝随口说着,忽然心念一转,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李琦不疑有他,颔首道:“说吧,什么事?”
紫芝冲他眨了眨眼睛,笑眯眯道:“那……你可别生气。”
李琦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青莲桂圆汤,笑道:“要问就快点问,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紫芝却仍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半晌,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会去倚玉楼那种地方?”
“啊?”李琦被她问得一怔,不禁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又要问我什么是‘断袖’呢……不过,像倚玉楼那种地方,长安城中但凡有些身份的风流少年应该都去过吧。李少监、裴郎将他们也拉着我去过几次,几个同窗好友一起听听曲、说说话而已,没什么的。倒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紫芝小脸儿倏地一红,还未及答话,就见对面东侧席上的咸宜公主向这边招了招手,于是忙轻轻一推身边的夫君,“你快过去看看吧,公主好像在唤你呢。”
李琦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用巾帕仔细把手指擦干净,然后走到咸宜公主面前问道:“阿姐,你叫我?”
“来,坐这儿。”咸宜公主侧了侧头,含笑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二十一郎,你们家杜王妃呢,今天怎么不带她一起过来?”
李琦随口道:“哦,她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咸宜公主似是不信,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瞥向对面席上的紫芝,“今天咱们兄弟姐妹几个合家团聚,你不带正妻过来,却和一个妾侍公然出双入对,成何体统?二十一郎,你贵为亲王,身边有多少宠姬美妾都不为过,只是不能在一个侧室身上太过用心,以致疏远了正妻……”
李琦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打断她的话:“阿姐,你烦不烦?怎么一见了我就说这些,没完没了地教训人?”
“你是我弟弟,我教训你几句怎么了?”咸宜公主杏眼一瞪,然而见他起身欲走,忙又拉着他坐下,放缓了语气道,“二十一郎,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姐姐知道你喜欢那个裴孺人,也不是不让你宠爱她,只不过……唉,她若是个能生养的也就罢了,你今年都二十了,还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子嗣呢。”
李琦更是觉得好笑:“阿姐,你年纪不大,怎么尽操心这些事?”
“阿娘不在了,除了我谁还能为你操心?”咸宜公主幽幽一叹,侧首看向他时眸中满是关切,“父皇有那么多儿子,最疼的就是你和十八郎了。若是看到你也有了子嗣,父皇也不知会有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