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宫中曾见过雍王李适几次,很清秀儒雅的一个少年,只是生得太文弱了些,看起来的确不是带兵打仗的料。李适的生母沈氏从前在广平王府时极为受宠,只可惜后来在战乱中失散,至今杳无音讯,有传言说今上之所以一直没有立后,就是在等沈氏的消息。李豫有心立这位皇长子为太子,此番安排就是想让他立一份军功。
三日后一切安排妥当,紫芝一身宦官打扮,以内侍省从四品少监的身份随侍雍王左右,率领大军向陕州进发。近年来朝廷每每发兵,皇帝都会派遣心腹宦官担任监军一职,故而众将士对宦官随军皆习以为常,无人怀疑紫芝的身份。可紫芝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路上似乎总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后面牢牢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只能看到士兵们陌生而平淡无奇的脸。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人要行刺?紫芝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左手握着马缰绳,右手已不自觉地紧紧握住剑柄。
雍王李适见她神情紧张,忙问:“裴少监,怎么了?”
紫芝依然手不离剑,肃然道:“没事,我已经安排士卒加强守卫,殿下大可放心。”
一名士兵步行随在紫芝马后,见她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唇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紫芝似有所感应,猛地回头看他,只见这士兵半张脸上都是浓密卷曲的络腮胡子,腰杆笔直,身姿矫健,看起来应该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卒。不对,不对……这张脸看着虽然陌生,但他那明亮的眼神、那挺拔的身形、那左手握刀的姿势,还有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浅笑,分明就是……
天哪!怎么会是他?
紫芝双眸闪亮,心里当真是又惊又喜,好在渐渐浓重的暮色掩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李适并未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异样,勒马传令道:“在此处扎营歇息,明日一早继续前进!”
片刻间主帅的命令已传遍整支军队,士兵们纷纷停下来安营扎寨,准备饭食。在雍王的中军大帐左侧,紫芝自己拥有一座独立的营帐,待手下人搭建完毕,便寻了个机会唤来那一脸络腮胡子的士兵,淡淡吩咐:“你,跟我过来一下。”
那士兵从容地抱拳应了一声,随紫芝一起走进营帐,问道:“不知裴少监有何吩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紫芝心中愈发笃定,笑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一把扯下他脸上的络腮胡子,拿在手中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得意道:“原来真是粘上去的。二十一郎,你何时也学会易容术了?”
那士兵一脸讶色:“属下在家中排行二十一,裴少监如何知道?”
紫芝看着这张已有七八分眼熟的英俊面孔,笑得一脸灿烂:“装,你继续装!”
他也笑了,忽然将她一把搂在怀中,低沉的声音中有她最熟悉的温柔;“紫芝,我想你。”
☆、第272章 断袖(上)
“二十一郎,我也想你……”紫芝展臂环住他的腰,微笑着把头伏在他胸口,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烁,“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还打扮成这么一副尊容?刚才都快吓死我了知不知道,你在后面一直盯着我,我还以为……以为是有人要行刺呢!”
李琦低头吻了吻她的柔发,笑道:“打扮成这样,不是连你都差点骗过去了么,旁人哪里还能认出我来?为了能见你一面,我可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尽管换了一身戎装,可他衣袍间的气息依然熟悉而温暖。大半年不曾相见,紫芝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淡淡的一句:“这里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知道。”李琦把怀中的妻子抱得更紧,仿佛生怕下一刻就会再度失去她,“可是紫芝,我实在太想见你了,一想到你又要去战场上面对那些刀光剑影,我心里就担忧得很……我右手虽然还不能握刀使剑,左手却能,关键时刻总还能保护你。”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营帐内也没有生起炭火,刺骨的寒风透过门帘的缝隙吹进来,紫芝只觉得这一天走下来身子都快要冻僵了。她握住他的手,果然也冷得如冰一般,忙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袖中暖着,心疼道:“我来这里就是暗中做雍王的护卫,哪里还需要别人保护?这一路如此辛苦,你又何必……”
李琦满不在乎地一笑:“这有什么辛苦的?你家郎君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
紫芝笑着接口:“好,是铁骨铮铮的真汉子。”
李琦被她夸得开心,忽又叹了口气:“就是这一路上只怕都不能沐浴了,想想就发愁。”
紫芝跳起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道:“没事,反正你家娘子也不嫌弃。”
李琦顺势将她拦腰抱起,转了两圈笑道:“还行,你这半年倒没怎么瘦。”
紫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宫里的饭菜比咱们自己做的好吃。”
尽管已经易容,可他摘掉络腮胡子后容貌便与往常相差不多,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陌生感,只是眉宇间到底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被磨砺得又多了几分俊朗疏阔。紫芝的目光在他脸上眷恋地徘徊,忽然想起当年刚刚二十出头的他风华正茂,第一次奉命前往陇右犒赏将士,自己又是撒娇又是耍赖,最后到底还是偷偷跟了去……忆及往事,她不禁甜甜地扬起嘴角,忽见一人掀开门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笑呵呵地大声唤道:“裴少监,雍王殿下命我过来……”
一眼瞧见帐内二人相拥的旖旎画面,那声音戛然而止。
李琦忙放开紫芝,背对着门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贴好胡子,转过身来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向那人从容地抱拳一笑:“俞队正。”
这俞队正乃是雍王李适手下的直属军官,负责管理五十名近卫,李琦亦是其中之一。俞队正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上,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裴少监,饭食已经准备好了,雍王殿下命我给您送来。”一边说一边用豆粒大的小眼睛来回瞟着二人,明显是在想,一个宦官和一个大男人如此亲热地抱在一起,这是要闹哪出?
紫芝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底哀叹一声,事已至此,索性就让他误会好了……她定了定神,对俞队正很客气地说道:“辛苦队正了,回去请替我向雍王殿下道声谢吧。今日有些累了,我一会儿就要歇下,没有我的传唤任何人不得随便进来。”
俞队正一脸理解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是是,属下明白!”
李琦也想趁机开溜,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裴少监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告退。”
紫芝却饶有深意地一笑:“等等,你留下。”
李琦无奈止步,咬着牙腹诽不已:拜托!你一定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断袖之癖吗?
俞队正又瞟了这二人几眼,只见自己手下这位新来的李二十一郎容貌虽寻常,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威武之气,矫健挺拔,让人不敢小觑,尽管身上只是一件最普通的戎装,可那笔挺如剑的身姿、端凝如山的气势,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位统率千军的骁将。在军伍中混了这些年,俞队正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小卒,自己身为长官,在他面前竟无端矮了半截,而此人又是云麾将军裴修亲自举荐入伍的,自己又不好给他什么下马威,既然裴少监对他青眼有加,倒不如趁机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此处,俞队正便笑道:“倒是属下疏忽了,裴少监身边也没安排几个亲兵随行保护,这李二十一郎身手不错,不如就让他留在您身边好了。”
紫芝当即拱手笑纳:“俞队正一番好意,裴某倒是不好推脱了。”
俞队正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又客套两句便转身离开了。李琦脸色愈加阴沉,一双冷冽的眸子看得紫芝心里突突直跳。紫芝忙拉着他在便榻上坐下,讨好般地笑道:“现在好了,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李琦无奈地以手扶额,喟然长叹:“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紫芝挽着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肩上只是抿嘴儿笑着,低声喃喃:“陛下把延庆殿赐给了我,每天晚上我都睡在你以前的那张床上,经常能梦到你,梦到咱们俩一起在宫中的时候……李辅国是我杀的,二十一郎,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李琦却是身子一震,蹙眉道:“他怎么总派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紫芝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当初既然甘愿做他手中的一柄利剑,现在就必须听命行事。”
“我本以为他把你留在宫中,是因为……”李琦深深吸了口气,左手紧握成拳,“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让一个女子这样出生入死!”
紫芝依旧把他的手拢入自己袖中,微笑着宽慰道:“没什么,这样我反倒更安心些。毕竟在我看来,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才是最轻松的。”
李琦叹息道:“紫芝,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不许你这么说。”紫芝坐直身子,一根纤纤玉指轻轻压在他凉凉的唇上,“如果没有你,现在的我依然只是冷宫中的一个低等宫婢,日日劳作,无人理睬,纵然想出生入死做一番大事,又哪里能有如今这样的机会呢?你是我的夫君,我原该与你荣辱与共,生死两相随。二十一郎,你还记得咱们新婚那晚你对我说的话吗?不必等到头发花白的那一天了,我现在就想对你说,我裴紫芝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紫芝……”李琦握住她柔嫩如昔的双手,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怅惘。
紫芝亦是柔肠百结,愈加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对我有恩,他但有所命,我自是不能不从。不过我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这次若能保得雍王平安,也算是还清陛下的恩情了。等回到长安之后,无论听到什么关于我的坏消息,你都不要惊慌,我行事自有分寸,一定会平平安安地说服陛下放我离开的。”
李琦目光倏地凝聚起来,惊诧道:“紫芝,你打算……”
紫芝微笑着仰首看他:“等陛下放我出宫,咱们就一起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李琦毫不犹豫地点头,含笑回答:“好。”
入夜后的军营一派冷寂,墨色的天空上那轮圆月却异常明亮皎洁,柔和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营帐上,如梦如幻。俞队正带着士兵四处巡视时,总是忍不住向那座小小的营帐偷瞟几眼,仿佛那里面有无限旖旎春。色。一个士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队正,新来的那个李二十一郎真被裴少监……”
俞队正瞪了他一眼,声音中却带着笑:“你心里知道就好,这种事也是能乱说的?”
那士兵心领神会地点头,转而仰首望天,如诗人般深沉地感叹:“今夜的月色,真好!”
☆、第273章 断袖(下)
次日一早,雍王李适率领唐军继续向陕州进发。
紫芝昨晚睡得不错,晨起后用冷水洗了把脸便精神抖擞地上了马,依旧随侍在雍王身后。冬日的阳光明亮而虚幻,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有多温暖,而她此时却觉得浑身*辣的,仿佛有无数道探询的目光从身后灼灼地射过来……天啊,这又是怎么回事?紫芝疑惑地回头去看,只见众将士瞧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那充满好奇、兴奋和暧昧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对阴阳鱼组成的八卦图飞旋着若隐若现。
难道……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紫芝面颊一热,目光落在身后不远处正与李琦低声说笑的俞队正身上,心中暗骂:姓俞的,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竟如此长舌?
仿佛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怨念,俞队正心中一跳,忙笑呵呵地催马上前几步,一脸讨好地问:“裴少监,昨晚歇息得可好?”
紫芝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压低声音道:“俞队正,昨晚我和二十一郎的事……”
俞队正当然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立刻拍着胸脯大声保证:“裴少监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一眼扫到周围众将士愈加古怪的目光,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实在是欲盖弥彰,于是忙又补充道:“裴少监,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军营里全是男人,大家都理解,都理解……”
紫芝一脸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俞队正被她看得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面前这位宦官只能勉强算是半个男人,一时悔得真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莫非天气冷把脑子也冻坏了?我没事说这种实话干嘛?
此时此刻,围在李琦身边的几位将士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二十一郎害羞什么?咱们都是男人嘛,能理解,全都能理解……”还有几个在军中蹉跎多年却始终没有机会晋升的低阶军官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说:“那裴少监可是宫中的新贵,陛下面前得宠的红人儿,二十一郎能得他青睐,加官进爵、平步青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一起在军中效命的袍泽啊,哈哈哈……”
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哼,本王用得着么?
李琦心中不屑,随口说笑几句打发了他们,立刻催马上前赶上紫芝,却见雍王李适一脸促狭地回过头来,对她低声笑道:“裴尚仪眼光不错嘛!放心,你和那人的事我是绝不会告诉父皇的……”军中唯有雍王一人知道紫芝乃是女儿身,难道他以为,自己竟是拜倒在裴尚仪石榴裙下的……
李琦竭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可“面首”这两个字还是不可抑制地从脑中冒了出来。
紫芝早就听人说起过,自己与雍王的生母沈氏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因而这少年也愿意与自己亲近。她一脸羞赧地低头笑了两声,故意放慢步子,见与自己并骑而行的夫君脸色愈发难看,忙低声辩解道:“二十一郎,这可不能怪我!一个儒雅俊秀的宦官,一个威武矫健的士兵,凑在一起实在是太引人遐想了嘛……”
李琦咬着牙低低笑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晚上再找你算账!”
“哼,你就知道拿我出气!”紫芝笑着白了他一眼,忽又想起一事,登时变得理直气壮,“对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咱们府里是不是又有小丫头打你的主意了?告诉你,可不许搭理她们哦!”
李琦忍俊不禁,忙拱手向她保证:“裴少监放心,回去之后我就把年轻美貌的婢女全都打发了还不行吗?”
紫芝却笑得愈加灿烂:“算了,我信得过你!”
两人在这里亲密地窃窃私语,身后随行的众将士愈发有了谈资,一路行军竟也不再觉得枯燥。李琦不禁摇头苦笑,原来这从军之路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算了,反正又没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误会有断袖之癖又不会少块肉,至少,现在自己的一应用度要比寻常士兵好了很多嘛……他低头看了看今早俞队正新分给自己的这匹棕色战马,心里终于觉得有些平衡了。
紫芝倒是很快习惯了将士们暧昧的目光和调侃的闲言碎语,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让她原本就清俊脱俗的容颜愈加有了神采。她是真的越来越迷恋他了,和他在一起时竟也会如初恋少女般突然没了脑子,有一次两个人在营地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聊得兴起时,衣裳竟险些烧着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俞队正等一众将士便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让紫芝觉得尴尬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在军中遇见了一位故人。
“铁牛,怎么是你?”看着这位曾在乐安城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紫芝很是惊喜,“你不是在乐安军中么,怎么被调到这里来了?”
铁牛更是惊得张大了嘴:“裴校尉,几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