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嘴上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李琦无奈地以手抚额,欲哭无泪,“娘子,你就不能讲讲道理么?”
紫芝被他的表情逗得一笑,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于是放软了语气说:“我知道,公主为你操心自有她的道理,你贵为亲王,身边没有侍奉的女子总归是不成体统。我……我只是心里有些难以接受罢了,你不必理会的。二十一郎,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可如今……我是真的不能再耽误你了。”
“紫芝,你放心。”李琦双手揽过她的肩,郑重其事地说,“再过个一年半载,等风声过去了,我就接你回家,你永远都是盛王府的女主人。只要你一天没回到我身边,我就一天为你守身如玉。”
紫芝眸中隐隐沁出泪光,问他:“你我之间,还有这个缘分吗?”
“缘分的事我不懂,但是——”他顿了顿,语气愈加坚定,“只要是我心爱的女人,我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第204章 望舒
光阴飞逝,转眼间已是次年盛夏。山中蝉鸣声不断,如炙烤的艳阳般带着些鼓噪的味道。紫芝斜倚在铺了竹席的榻上,悠闲地轻摇手中的生绡白团扇,只见窗外夹竹桃尽情吐艳,粉红色的花枝在夏风中微微摇曳着,庭院中一派永不凋谢的灿烂。
榻边的一张卷耳矮几上,一对两寸多高的泥塑小人偶并肩摆在那里,一男一女,栩栩如生,模样竟与她和她的郎君有七八分的相似。这是那年她因余烛公主一事负气跑回娘家时,他特地叫人做来送给她的,小人儿身上还刻着两行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啊……想来也觉可笑,人世间的爱侣甜蜜后总逃不过分离的命运,反倒不如这人偶,纵然是由冷冰冰的泥土塑成,却能永远相守在一起。
紫芝的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对人偶身上,时而温柔,时而恍惚。
“裴姐姐,我来看你来了!”忽然,门外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紫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阔步走进门来,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正不知此人是谁,却见高珺卿跟在那少年身后走了进来,笑吟吟道:“紫芝,你看谁来了?我们家五郎心心念念只想着他的裴姐姐,一到长安,就忙不迭地跑来看你,连我这个亲姐姐都要抛在一边了呢。”
“望舒?”紫芝惊喜地唤出那少年的名字,连忙起身相迎,“几年不见,五郎真是越长越英俊了,刚才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呢!”
曾经陪她在西域戈壁滩上自由驰骋的男孩儿,如今竟已长成了一位俊秀挺拔的美少年。
高望舒被她夸得俊脸一红,忙把随身的包袱取下来递给她,殷勤道:“裴姐姐,你一个人住在山里肯定会觉得很无趣吧?我从西域给你带来了好多好东西呢,吃的玩的都有,你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你了,五郎。”紫芝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草原上最时新的织品刺绣、安西四镇最可口的坚果点心,还有笔墨纸砚、首饰钗环等什物,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她拿起一颗坚果剥开吃了,细细咀嚼着,唇边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真的很好吃呢!五郎,难为你这样有心了。”
高望舒挠挠头,腼腆地嘿嘿一笑:“裴姐姐,你喜欢就好。”
高珺卿见状不禁瞪起一双杏眼,毫不温柔地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来,压低声音狠狠训斥道:“你这小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打你裴姐姐的主意,听到没有?”
“我的事,你管不着!”高望舒毫不示弱,俊秀的眉眼间满是少年人的桀骜不驯,轻声嘟囔着,“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裴姐姐已经不属于那个人了,我喜欢她,想要哄她开心,难道还触犯了大唐的律法不成?”
“你……”高珺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紫芝,“喏,盛王殿下托我带给你的。”
紫芝打开信笺匆匆浏览一遍,信虽只有寥寥数行,叙述的也只是他们父子的生活琐事,然而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她心里便觉得暖融融的。
高家姐弟也不与她客气,见她看信看得入神,便径自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犹自斗嘴斗个不停。
紫芝把信笺小心地收在枕边,然后为他们各自调了一杯加了碎冰的木樨清露,与高珺卿随口聊着天:“我听说裴将军伤势恢复得不错,如今都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呢,你这个贤内助当真是功不可没。还好,你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明年上元节咱们几个还一起去街上看花灯,怎么样?”
“当然好啦!”尽管已嫁作人妇,高珺卿却仍是一副小女孩儿的雀跃模样,笑语盈盈,“到时候你和盛王殿下也能重新在一起了,咱们四个还像以前一样,击剑纵马,饮酒赋诗,当真是好生快活!”
高望舒眼睛一亮,忽然插嘴道:“去看花灯啊?阿姐,到时候别忘了也带上我一个。”
高珺卿冷冷瞪他一眼,凶巴巴地说:“去去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裴姐姐说话,小孩子家别胡乱插嘴。”
“喂,你别小瞧人!”少年的脸庞因气愤而微微涨红,转而对紫芝豪气干云地说,“我高望舒年纪虽不大,却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裴姐姐,反正你待在这儿整日也是闲着,不如我陪你去江南游玩一番如何?”
“嘿,你这小子,给你点颜色你就要开染料铺了是不是?”高珺卿眼波一横,挥着手就把弟弟往外赶,“出去出去,我和你裴姐姐还有体己话要说呢。”
高望舒不满地“哼”了一声,起身向庭院中走去。
紫芝见状不禁抿嘴一笑,对高珺卿说:“你们姐弟两个真是对前世的小冤家,一见面就吵个没完。”
“这小子,真是烦死人了。”高珺卿笑着骂了一句,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所佩的青冥剑,忽然间感慨万千,“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记得第一次见到盛王殿下时,我还在这白鹤观女扮男装当侍卫呢,为了抢他这把剑,竟差点和他打得挂了彩……说起来还真是不打不相识,能交到你们这些讲义气的朋友,我高珺卿此生便也无憾了。”
紫芝亦是含笑感慨:“是啊,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谁能想得到,当年太华公主身边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宫女,有朝一日竟能跟随你高女侠学得一身好武艺呢?”
提及少年时的往事,二人不禁相视一笑,然而心中却忽又生出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只觉光阴流转,宛如梦幻。
“既然嫁了人,当年威名赫赫的高女侠也该退隐江湖了。”高珺卿随口开着玩笑,把腰间的青冥剑解下来放到几案上,“紫芝,这把剑就转赠给你了。毕竟是盛王殿下的心爱之物,还是由你带在身边最为合适。”
紫芝微觉惊讶,却也没跟她客气,想了想便含笑收了下来。
高珺卿喝了一口清凉可口的木樨清露,忽然问道:“想他吗?”
紫芝在榻上抱膝而坐,把下颌轻轻抵在膝盖上,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想。”
高珺卿带着一抹调侃的笑容,道:“反正这里也无人看管,你和他还是可以私会的嘛,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漫步山林,多浪漫啊……而且我觉得,现在外头的风声已经小了很多了,估计再过一阵子他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不。”紫芝却很平静地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事已至此,我还有回去的可能吗?他应该寻一位更适合的女子相伴终生才对,我不想再耽误他了。”
“啊?”高珺卿一怔,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
“回到他身边,做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么?”紫芝幽幽叹息一声,心口处似有针刺般细微的疼痛,“也曾犹豫彷徨过,也曾被他矢志不渝的深情深深打动,可我反复思量过了,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跟他回去。王妃之位不会空缺太久,陛下终究会另择名门佳丽赐予他,而他若执意抗旨,只怕境况堪忧……珺卿,你知道么?屈居于人下,看着他与另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以夫妻相称,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了。”
“为什么?”高珺卿愈发不解,挑眉问道,“与真真切切的幸福相比,一个正妻的虚名对于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王妃已经被废,府中众姬妾也尽数遣走,如今你们之间再无任何障碍,只要他坚持不再另娶……”
紫芝轻声打断她:“可我只想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过平静安逸的日子。”
“被废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高珺卿定定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提醒道,“同样是废为庶人,她们一个青灯古佛境况凄凉,一个已然奔赴黄泉,而你却能在这里逍遥自在,就没想过是因为什么吗?”
紫芝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一震,一时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因为,盛王殿下一直在拼尽全力保护你啊。”高珺卿柔声轻叹,“他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哪怕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依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虽然有时候因身份尊贵而显得强势一些,可他是真的对你好,就算自己承受再大的压力,也不忍心让你受一丝委屈。以前在王府做侍卫时,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放着倾国倾城的杜王妃不喜欢,反而对你那么好?紫芝,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他怎么说?”紫芝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高珺卿用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含笑回答:“他说,杜王妃就像是如火骄阳,而你像是夜空中纯净皎洁的月亮,如果太阳和月亮一同出现在天空中,人们第一个注意到的一定是太阳,然而太阳看久了会觉得刺眼,唯有月亮,永远散发着最温柔的光芒——他所爱的女子,纵然不是明艳绝伦的倾城美人,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第205章 学府
皇城之南的务本坊,年轻学子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国子学的大门。
国子学乃是大唐官方设立的最高学府,能在这里读书的无一不是出身公卿之家的贵公子。裴延之虽是凭借盛王的关系得以在此修习学业,但因父兄并无官职,还是时常会受到那些出身豪贵的同窗们的排挤。此时,他独自一人走在那些谈笑风生的贵公子之间,却无人理睬,不免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裴家二郎!”一位衣冠楚楚的贵公子走过来向他热情地打招呼,眼眸中却闪烁着戏谑的光,“听说你姐姐裴孺人失宠于盛王,去年就已被废为庶人遣往城外修道去了,唉,真是可怜啊……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二郎,难为你小小年纪学业就如此精进,深受恩师赏识,只希望你不要受到牵连被赶出国子学才好。”
此人乃是京兆尹萧炅之子萧俊杰,虽说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是一个油滑狡诈、惯会拜高踩低的精明人物。当初裴延之刚刚进入国子学时,他一听说这少年乃是盛王最宠爱的侧妃裴氏的弟弟,立刻以同窗的身份热情结交;而如今裴孺人既已被废,裴延之也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点利用价值,这位自视甚高的萧大公子便当机立断,不再与他往来,时不时还和别的同窗一起拿孺人被废之事取笑他一番,为枯燥的求学生活找找乐子。
裴延之一见是他,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萧兄关心。家姐虽因罪被废,但盛王殿下乃是胸襟宽广之人,定不会因此事迁怒于我。裴某出身寒微,能进入国子学读书乃是莫大的机缘,今后定当更加用心修习学业,否则日后入仕,若是让朝中再出一位‘伏猎侍郎’该如何是好呢?”
听他提及“伏猎侍郎”四个字,周围经过的几位年轻学子都不禁掩口窃笑。
这“伏猎侍郎”乃是桩典故,说的就是萧俊杰之父萧炅几年前任户部侍郎时的一件丢人事。萧炅不学无术,能爬到如此高位全靠巴结权相李林甫。有一次朝中同僚在家中设宴,萧炅与一众官员皆去赴宴。开席之前,大家都在主人的书房里坐着歇息,萧炅一时无聊就随手拿起一本《礼记》翻看,口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竟把书中的“伏腊”二字读成“伏猎”。所谓“伏腊”,乃是指一年中的两个祭祀节日伏日和腊日,但凡进过学堂的读书人无一不知,而萧炅身为朝廷高官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一时引为笑谈,此后官场中人背地里皆戏称他为“伏猎侍郎”。
“裴延之,你……你好大的胆子!”见他竟敢当众揭自己父亲的短,萧俊杰几乎要气炸了肺,再也顾不得什么名门公子的颜面,登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臭小子,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怎么着,读了几本破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那个红颜祸水的姐姐已经保不了你了,哼,只要本公子一声令下,你们裴家上上下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延之被他骂得难堪,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男子正从不远处向自己走来,忙向他躬身一揖,唤道:“盛王殿下。”
李琦走过来亲密地拍拍少年的肩,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拘礼?我都说了多少次了,直接叫我姐夫就好。”
裴延之腼腆地一笑,问他:“姐夫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刚刚从宫中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李琦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萧俊杰,又问裴延之,“二郎,这位是你的同窗么?”
见二人依然如此亲密,萧俊杰惊诧不已,实在想不通盛王为何会对一位下堂妾的弟弟如此亲近,该不会是……他瞥了一眼裴延之清秀俊美的脸庞,又想到盛王府中的妻妾尽数被遣走的传言,目光中渐渐露出古怪之色,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把二人的关系给想歪了。萧俊杰惊得一身冷汗,深悔自己不该得罪了盛王的“新宠”,不待裴延之开口,便连忙换了一副笑脸抢先躬身回道:“在下萧俊杰,乃是京兆尹萧炅之子,与裴家二郎正是同一位恩师门下的同窗好友。”
“哦,原来是萧公子。”李琦向他客气地拱手还礼,笑得满面春风,“二郎跟我提起过,国子学中多有仗势欺人之辈,唯有萧公子与他最为要好,事事帮衬着他。二郎年纪还小,以后还请萧公子对他多加照顾才是。”
萧俊杰抬头偷瞟他一眼,只见这位年轻王者虽然言辞温和,但眼中却颇有警告之意。
“是是是,那是自然……”他心中一凛,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唯唯答应着,再不敢在此久留,当即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开溜了。
待萧俊杰走远,李琦这才对身边的少年赞许地一笑:“二郎,你小小年纪,却敢对京兆尹家的公子这样针锋相对地反击,真是勇气可嘉。”
裴延之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他怎么欺负我都不要紧,但是,我不能容忍他辱及阿姐。”
李琦眸中笑意更深,和言问他:“最近去白鹤观看你姐姐了吗?”
“嗯,我和大哥一有空就出城去看她的。”一句话说完,裴延之似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道,“姐夫,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阿姐接回来啊?白鹤观实在是太冷清了,她一个人住在那里,真的很寂寞。”
李琦似是被他触动心事,微微苦笑:“我也想悄悄接她回来,可是她似乎不愿意。”
“怎么会?”显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间情感的复杂,少年想了想便断然道,“她那是口是心非。姐夫,走,我陪你去找她问个明白!”
二人策马出城,一路向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