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宇文泰的大军攻陷江陵,掳掠十万户北上长安,梁山公全家也被迁移到关中。”断箭想起亡国之恨,心里悲楚,神色黯然,“那一年我们过得很惨,姿儿姐姐常常到寺庙拜佛祈福,有一次偶遇昭玄三藏僧实大法师。大法师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亲自派人把她送回了府邸。第二天,宇文泰登门拜访梁山公,给宇文邕订下了这门亲事。当时姿儿姐姐二十岁,宇文邕十二岁,两人整整差了八岁,而且梁山公不过是梁国的二等士族,亡国之民,宇文泰却是大魏国的大丞相,两家门第悬殊惊人,这门亲事当即震动了长安。”
“姿儿姐姐?”西海诧异地看着断箭,“你和弘德夫人的关系很亲密?”
断箭点点头。
“亲密到什么程度?为什么这么亲密?”西海追问道。
断箭很尴尬,摸摸唇上的短髭,苦笑不语。西海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冲着断箭戏谑窃笑,“怪不得你要杀宇文护,扶持宇文邕,原来你有私心啊。这样一来,你帮助宇文邕夺取了权柄,成了他的亲信大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很有心计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白痴呢。”
“僧实大法师,慧可法师……”昭武江南看看室点密,低声说道,“这两位法师都是名扬中土的高僧,他们法眼通灵,不会有错。”
“这个秘密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室点密淡淡地说道,“最多增强一点信心而已。”
“可汗,如今独孤氏就在高昌,燕都死亡的消息他们肯定知道。”断箭本想说独孤氏的支持者是长乐公主和玷厥,但觉得当着室点密这么说太失礼,所以含糊其辞带过去了,“他们回到大周,故意把这个消息泄露给宇文护,宇文护还会答应可汗的条件吗?而我为了取得宇文护的信任,也不敢隐瞒事实,这样一来宇文护会找各种理由推托,拒绝重开丝路。”
“可汗只给了我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我能干什么?宇文护在静待大漠局势恶化的过程中,肯定要保持朝堂的稳定,他不会听从我的怂恿,出手打击独孤氏,将来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长安危机。”断箭躬身请求,“请可汗三思。”
室点密略略思索了一下,笑着问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和独孤氏结盟,取得他们的信任。”断箭说道,“这一点非常重要。独孤氏的很多权贵同时也是关陇汉族门阀,这两股力量合二为一,才能和宇文护对抗。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取得大周国主的信任。宇文护的实力太强悍,宇文邕如果没有十分把握,绝对不会出手,他两个哥哥都被宇文护弑杀了,有前车之鉴,在局势没有完全控制之前,他只会躲在背后,不会露面。如果我能取得宇文邕的信任,把大周国主的力量和独孤氏、关陇汉族门阀的力量集结到一起,那么,宇文护就死定了。”
“这太难了……”昭武江南看着断箭,轻轻摇头,脸上忧色重重,“这不是下棋,大周各方势力也不是没有生命的棋子,宇文护的才智在中土更是罕见,太难了,不可能实现……”她转头望向室点密,郑重说道,“可汗,他没有在朝堂上待过,也不是在高门长大,他不知道这里的凶险,他的想法太天真了,还是放弃吧,另谋他策……”
断箭脸色一僵,感觉自己被人打了一巴掌,怒火霎时上涌。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得漂亮,有钱有势嘛,你怎能当着室点密的面,说我什么都不懂,太天真?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吗?我为了报仇什么事没干过?你怎能这么骄横跋扈,自以为是,非要剥夺我报仇的机会?
西海也觉得断箭像个白痴,刚开始说到大周国主的时候,觉得他还有些头脑,再往后,越说越天真,异想天开了。他要在大周几股势力中周旋,要取得他们的完全信任,怎么可能?难道他们都是白痴?如果回到长安像他这么干,估计没玩几天,就被宇文护剁成肉酱了。她也想劝室点密不要接受断箭的建议,无意中却看到断箭眼里的怒火,立时乖巧地闭上了嘴,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惹他的好,免得事后遭殃。
室点密沉吟不语。
断箭想了想,张口准备再详细解释一下。昭武江南转目望来,那双幽怨的眼睛,脸上的担忧之色,顿时让他的怒气不翼而飞。自己误解了昭武江南,她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断箭很惭愧,冲着她抱歉一笑,不再说话了。室点密如果不答应,那就算了,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让宇文护重开丝路,根本不可能,将来自己没有做到,他也无法抱怨。回长安后,我和西海买地做屋生孩子去,不管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室点密突然说道。
“可汗……不行,他会死的……”昭武江南骇然惊呼。
“阿爸,你不是开玩笑吧?”西海哭丧着脸问道,“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断箭又惊又喜,“可汗,两个月,两个月内我一定让大周重开丝路。”
“可汗……”昭武江南哀求道,“请你三思啊……”
“当年,我和土门率军走出贪汗山的时候,只有三千人马。”室点密笑道,“土门说,我们要击败铁勒人,击败柔然人,雄霸大漠,开拓万里疆土,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建立一个强大的突厥汗国。那真是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土门那句话也非常天真,不,不是天真,而是一个白痴说的白痴话,然而,我们做到了,土门不再是白痴,而是传唱千古的大英雄,突厥人也不再是金山锻奴,而是纵横天下的无敌勇士。”
“所以……”室点密望着断箭,微微一笑,眼里露出些许欣赏之色,“我相信他,他能成功,能成为中土的英雄,也许有一天,他还会成为中土的霸主,中土的王。”
断箭激动不已,俯身拜倒。
昭武江南和西海将信将疑地望着断箭,实在看不出来他哪一点像个英雄霸主,相反,倒更像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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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点密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远处,断箭和西海走在一起,激烈争吵着什么,西海好象生气了,叫断箭把脑袋低下来,然后抡起两只粉拳一阵狂扁。
室点密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昭武江南站在他身后,微微躬身,“可汗,我很担心……”
“你不要担心。”室点密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一边笑道,“李丹有很多秘密,他也是。西土的事只有西土人才能解决,同样,中土的事也只有中土人才能解决。中土的事,我们西土人只能施加一定的影响,但这已经足够了。”
昭武江南非常地崇拜望着室点密,温顺地点头称是。
“我们在西方争夺的是利益,在中土争夺的却是生存,只有在生存问题解决的情况下,我们才能顾及到利益。丝路连接着中土和西土,关系到我们的生存,也关系到我们的利益,因此至关重要。”室点密转头看着她,“此趟出使,能不能成功打通丝路,关键在于对中土形势的把握和推动,而他……”室点密抬抬下巴,示意窗外正在对着西海狂吼的断箭,大声笑道,“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昭武江南脸显疑色,诧异地反问道,“人物?他?”
“你没有看到他背后的力量。”室点密说道,“三年前,你在江陵遇险,谁救了你?”
“白马堂,白马堂是他背后的力量?”
“白马堂算什么?”室点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那是一股很可怕的力量,是平静水面下的一股汹涌的暗流,只要时机合适,马上就会掀起惊天狂澜。当年柔然人的分裂,这次我们突厥人的分裂,中土拓跋大魏的分裂,都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昭武江南暗自惊骇。
“自古以来,长城南北就是一个整体,南北形势互相影响互相制约,推动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人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碍历史前进的步伐,但历史就象咆哮的河水一样,它有干涸的时候,也有肆虐的时候,当大河决堤,洪水爆发的时候,只要一道弯弯的沟渠,一个小小的湖泊,就能改变洪水奔腾的方向,重新创造出一条崭新的河道。”
“历史就在这弯弯的沟渠里,小小的湖泊里,悄然发生了改变。”室点密低声轻叹,“那股力量,就是这样的神奇。”
昭武江南若有所悟。
“我老了,经历了太多太多,当我站在蒲类海,蓦然回首,在昔日的记忆里翻寻历史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奇妙的事情。淳于覃、淳于盛父子出现在柔然汗国后,阿那瓌爆发了最后的疯狂,然后和柔然汗国一起消失。崔孟房和刘世清出现在突厥汗国后,东西两部突厥迅速发展,然后在今年的冬天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室点密叹了口气,“如果阿那瓌没有复国,柔然人在逆境中挣扎,柔然汗国会不会分裂?如果我没有西征葱岭,突厥人固守于大漠一隅,突厥汗国会不会分裂?我想不会分裂,即使分裂,也有等很长一段时间。实力太强大了,伴随而来的往往就是利益搏杀,就是分裂。”
“汉人的智慧帮助我们强大,同时也让我们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分裂,走上了败亡之路,历史就是这样的相同,这样的巧合。”
昭武江南静静地听着,屋内只有室点密那低沉而沧桑的声音。
“佗钵为什么要背叛?因为我要修改王位继承制,王位继承制一旦修改,权柄就要集中到一个家族身上,也就是燕都家族,阿史那家族的其它人将失去继承大可汗的机会,失去权柄,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燕都担心阻力太大,不敢实施,而我则利用这次机会逼着他实施此策,以便为突厥汗国的发展打下基础。佗钵是同意这个计策的,他做为下一任大可汗继承人,如果能主动放弃继承权,和我一起坚决支持‘父死子继’的继承制,这个王位继承制的修改就算基本成功了,但他显然受到了玷厥和摄图等人的威逼,屈服了,背叛了。”
“燕都死了,佗钵背叛了,我的儿子也背叛了,我的改制大计失败了,但突厥汗国并不是因此而分裂,而是李丹在楼兰海铸像中实施奸计种下的恶果,他要承担这个责任。”
昭武江南略感窒息,呼吸有些急促。
“然而,李丹却死了,不能承担责任了,不能帮我打开丝路了。”
“谁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杀死李丹?我们严密保护他,没有丝毫的松懈,他竟然还是被刺了。”室点密叹了口气,“回头想想,不难发现,就是那股神奇的力量,只要他们才有这个能力。杀死了李丹,丝路重开的机会彻底断绝,我将无法西征,我不能西征,大军屯驻碎叶河两岸,玷厥因为有部分部落首领的拥护,他就有实力和我对抗,西部突厥随即也面临分裂。我连西部突厥都无力稳定了,当然更无力去顾及东部突厥,于是突厥汗国四分五裂。”
“突厥汗国分裂了,中土的生存威胁也就解除了,这时西土、中土都将陷入战乱。”室点密摇摇头,感叹道,“历史的洪流开始肆虐山川,涂炭生灵,那股神奇的力量将在何处开挖沟渠,把历史引向一个崭新的方向?”
昭武江南霍然想到什么,眼露恐惧之色,“那他……岂不很危险?”
“对,很危险,他有可能会死,但他是刺客……”室点密望着窗外的蓝天,笑容又慢慢回到了脸上,“白马堂出来的刺客,骁勇无敌,能杀死他的人应该不多吧?我很奇怪,他们兄弟为什么从小分开?为什么突然同时来到大漠?为什么同时会死去?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能活下来,真的很侥幸。”昭武江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块凤凰璧,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丝紧张,接着马上胆怯地低下头,唯恐被室点密发现自己的惊慌。
“我把西海给他,让你亲自陪他回长安,就是怕他被人杀了。”室点密转身望着她,郑重说道,“李丹兄弟的背后就是那股神奇的力量,李丹的死而复生会把那股神奇的力量引过来,你们的使命就是通过断箭找到那股神奇的力量。”
“如果断箭得到了那股力量的帮助,他肯定能杀了宇文护,辅佐宇文邕重掌权柄,赢得宇文邕的信任。只要丝路得以重开,突厥汗国暂时就不会分裂,我还有机会重新统一突厥汗国。”
昭武江南连连点头,“可汗,那股力量不是要杀李丹吗?他们怎么会帮助断箭?”
“你说对了。”室点密笑道,“他们要杀的是李丹,而不是断箭。”
昭武江南霍然醒悟,紧悬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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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被安葬在风景如画的火焰山上。
室点密站在墓前,喟然叹息,“他非常聪明,有宏大的志向,由于出生高门,他又极其自负,正是因为过度自负,他才有今日之难。”室点密转身面对断箭,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引以为戒。”
断箭躬身致谢。
“西海暂时留两天,有些事要处理。”室点密举步下山,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到了楼兰海后,她会追上你,她将以突厥汗国大叶户之女阿史那西海的身份,随你一起去中土。丝路重开之后,我将向你们国主提出联姻,让你正式迎娶西海。长安那边有阿史那皇后在,大婚之时,我这边就派几个使者去恭贺一下,你不要太介意。”
“西海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你和她先去高昌,和可贺敦告个别,顺便让可贺敦出面,安排你和独孤氏秘密结盟。”
断箭大喜,连声道谢。
“此去长安,危机重重,江南将一路保护你,但她……”室点密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女人,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所以真正应该保护的是她。你是个男人,你要保护她,照顾她,不要让她受到再受到任何伤害。”
断箭连连点头。
“西海我就交给你了。”室点密笑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可汗请说,我以生命发誓,我一定做到。”
“让她快乐,快乐地活着。”
断箭心里蓦然一酸,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第一章 惊波一起三山动 第六十节
室点密停下脚步,面对群山,神色凝重,久久无语。
断箭、昭武江南、西海站在他身后,心情都很沉重。中土之行,艰难重重。能否在预定时间内重新打开丝路,直接关系到中土和西土的命运,一旦功败垂成,中土和西土都将陷入血雨腥风,随之而来的则是双方在长城南北的恶战,生存危机将把双方迅速推向生死边缘,到时生灵涂炭,尸骨盈山,血染山川。
室点密缓缓转身,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停在了断箭脸上,“走下火焰山,你就是李丹,从此再也没有断箭了。”
断箭郑重答应,大礼跪拜,“鸿烈就此告别可汗,誓死为可汗打通丝路,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室点密微笑点头,俯身扶起断箭,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吧,只要有信心,就一定能成功。”
断箭躬身再拜,率先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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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征带着一队侍卫在宁戎谷内焦急地等待了一天一夜,直到下午才看到李丹飞马而来。
“鸿烈公,回高昌吗?”李征匆匆迎上,“随公、谭公数次派人来问,非常担心你的安全。”
“回高昌。”李丹笑道,“明天我们就返程回长安。”
“真的?”李征惊喜地问道,“明天就走吗?”
“明天就走。”李丹跳下白马,把青海骢的缰绳甩给了李征,“我和圣母同坐一车,有些事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