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稍稍挪开酒盏,幽远沉寂的眸子盯他。
而今周遭无人,满殿空旷,是以,满身的从容与威仪,便也可全数的卸下了。
她懒散的坐着,脑袋发晕,开始用手撑头,随即目光幽幽的迎上许儒亦的眼,勾唇而笑,“可是觉得如今的本宫,颓废至极,毫无半许的干练或是威仪可言?”
许儒亦瞳孔微缩,缓缓摇头。
凤瑶冷笑,目光则自然而然的挪开,“人啊,总有性情之时,若一味的狰狞威仪,自不可能。只不过,本宫倒想让自己无欲无情,如此一来,便也可去放手而搏,不必再受俗事俗情牵连。有时觉得,无心无情,冷狠绝意,似是并无不好,呵。”
许儒亦静静观她,嗓音也幽远了几许,“长公主如今,已是做得极好。不止大旭从国破中险险保住是因长公主的功劳,便是群臣性情而变,甚至江南水患的救治,皆是长公主功劳。长公主已是做得极好了,又何必,太过为难自己。有些事,逞强虽无不对,但还是得体谅些自己。而微臣先前的话,也的确是心疼长公主,并无它意。”
凤瑶并未立即言话,微红的面容,则极为难得的染出了几许无奈。
“皇傅无需太过解释。这满朝之中,本宫能信之人本是不多,而皇傅你,便是本宫最信之人。”
许儒亦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待得回神,他急忙垂头下来,略微认真的道:“能得长公主看重,是微臣之幸。只是,微臣也不过是寻常凡人,担不得长公主的厚爱。”
“皇傅又何必客气。”凤瑶勾唇而笑,语气幽远至极,却也无端夹杂半许凉薄。
说着,话锋也开始微微一转,“这大旭现况如何,皇傅自该清楚。不止是朝臣无能,满盘散沙,再者灾患严重,而今也未曾全数将灾患救治完毕,国之局势如此,若要行事或是兴兵力强国,自是不易。再者,邻国大盛,也虎视眈眈,今日那大盛公主来访,也无疑是,别有用心,不得不防。是以,这大旭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能否真正保住,突然间,连本宫都无信心了呢。”
冗长繁杂的嗓音,幽远至极。
待得嗓音一落,凤瑶自嘲而笑,修长的指尖,也蓦地端起酒盏,欲要再饮一口。
奈何,酒盏还未触及唇边,手腕则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住,随即,许儒亦那温润的嗓音再度缓缓扬来,“长公主今夜已是喝多,此际,不可再饮了。”
凤瑶眼角一挑,清冷观他,“皇傅如今,竟要管起本宫来了?”
许儒亦缓道:“并非是要管长公主,而是不愿让长公主饮酒伤身罢了。”
这话一落,指尖稍稍用力,顺势拎走了凤瑶手上的酒杯。
凤瑶瞳孔一缩,眉头一蹙,清冷的面上顿时漫出了几许低怒。
许儒亦稍稍将酒杯放在一旁,抬眸扫了凤瑶一眼,随即便逐渐将目光挪开,只道:“长公主常日历来威仪自信,纵是大盛之军兵临城下,也不曾畏惧半许,是以,长公主如今自称无信心,想来是,有些醉了。”
说着,嗓音微微一挑,话锋也跟着一转,“大盛公主此番来意,此际虽是不知,但也不必过于多猜,后面几日,长公主只需见招拆招便是。更何况,大盛公主独自而来,并无大军跟随,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过强势的。倘若大盛公主敢在大旭翻天,甚至敢对大旭不利,如此,长公主也可强行扣留大盛公主,作为我大旭的质子。如此,凭大盛公主如此声名,又深得大盛皇帝喜欢,是以,大盛要动我大旭,自也得掂量掂量。”
凤瑶瞳孔一缩,并未立即言话,待兀自沉默半晌后,她才低沉嘶哑的道:“大盛公主敢独自来我大旭,便自是准备十足了的。更何况,她还得颜墨白帮衬,若要对付大盛公主,自也不宜。”
许儒亦神色微动,清俊的面容,也逐渐漫出了几许复杂。
待得片刻后,他才稍稍敛神,平缓而问:“事已至此,长公主多猜也无用。不若,静观其变。到时候当真发生什么了,也非长公主独自面对,微臣,与大旭上下,皆会与长公主并肩作战。”
凤瑶目光微微一沉,思绪翻转,仅是勾唇自嘲而笑,仍未言话。
许儒亦这话,倒是劝慰十足,只不过,却过于劝慰了,并无几许实际。
先不说国中百姓本就仅喜安乐日子,谁主江山都是一样,是以,所谓的国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落在大旭的百姓头上,无疑是一句笑谈。再者,朝中百官,墙头之草,一丘之貉,纵是近些日子略有改观,奏折也上得比较勤了,但却犹如完成她吩咐的任务一般,上奏的奏折所列的事,全无巨细,甚至有鸡毛蒜皮之事都已呈上,如此,大旭兴亡,又如何靠得住那些百官,如何,能靠得住。
思绪蜿蜒,一股股复杂凉薄之气,也在四肢八骸中流转,大抵是情绪越发的低迷,胃中的火辣与疼痛,似也尤为的被放大不少。
凤瑶逐渐皱了眉,略微冰凉的手指,也稍稍捂在了腹上。
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许儒亦平缓的嗓音顿时积攒了担忧之意,“长公主,可是身子不适?”
凤瑶满目清冷,摇摇头,未作言话。
许儒亦深眼观她,“微臣当前,长公主无需强撑什么。长公主既是信任微臣,便也不该太过疏离微臣。”
平缓担忧的嗓音,无疑是话中有话。
凤瑶沉寂嘶哑的道:“说了无事便无事,难道皇傅便这般盼着本宫有事?”
大抵是酒气上涌,心绪嘈杂,再加之突然间联想起大旭的国情与幼帝之事,一时之间,情绪控制不住的波动开来,连带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抑制不住的低沉恼怒。
许儒亦神色微动,略微担忧的望她,并未言话。
凤瑶眉头一蹙,抬眸扫他一眼,心绪越发起伏。
身上的凤袍下摆,早已被她逼出的酒水湿透完毕,而今贴在腿上,莫名的凉意刺骨。亦如这许儒亦说的一般,她的确是有些醉了,也的确是醉了。
纵然心底还强行的绷着一根弦,强行镇定着,但四肢的虚软与胃中的翻腾,也着实令她难受至极。
今夜的落魄,无疑是与常日里城墙而来的威仪成为鲜明的对衬,而今在这许儒亦面前,似也落魄悲凉,狰狞颓然,似是连带骨子里的骨气与威严,都在他面前彻彻底底的碎了一般。
她不愿这样的,不愿。如此落魄之态,自己承受便是足矣,何来,何来还让这许儒亦同情。
思绪翻转,脑袋也略微发晕,而越是往下想,思绪便越发的魔怔起来一般,恼怒,自嘲,狰狞,甚至,震怒。
胃中的火辣,越发高涨,情绪,也开始剧烈开来,似是全身都积攒了冷气,似要将整个身子骤然撑破宣泄一般。
许儒亦静静观她,眸中的担忧越发明显,眼见凤瑶突然间气喘不及,他蓦地一惊,当即担忧而问:“长公主,你怎么……”
后话未出,凤瑶心绪受扰,莫名的,森冷凉薄的瞳孔顿时朝许儒亦锁来,满身的胀裂与繁杂之气突然似是找到出口一般宣泄。
她抑制不住的拍掌一起,瞬时,面前的矮桌骤然散架。
桌上的酒盏跌在了许儒亦身上,顿时洒了许儒亦满身的酒。
许儒亦面色当即变了变,噎了后话,微诧的朝凤瑶望来,则见凤瑶满面阴沉,瞳色起伏,似如癫狂震怒一般朝他吼道:“我姑苏凤瑶,历来不喜旁人怜悯施舍!你这般关心我作何?群臣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作何?你滚,滚出去!”
许是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癫狂的凤瑶,许儒亦当即将凤瑶骤然满面通红的脸扫了两眼,而后强行按捺心绪,平缓而道:“长公主,你醉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凤瑶越发恼怒,脱口的话越发的控制不住,“便是醉了,也与你无关!我姑苏凤瑶,本为无情无义之人,世人道我冷狠,道我夜叉,这又如何!我姑苏凤瑶本就冷血无情,本就森冷无意,而你许儒亦,也无需关心我,在意我,我姑苏凤瑶,不会知恩图报,是以,手起你那怜悯与靠近之意,我姑苏凤瑶,不需要。”
说着,嗓音一挑,“出去!”
许儒亦面色起伏,目光也沉寂复杂开来。
他静静的望着凤瑶,并未言话。
凤瑶越发恼怒,“出去!”
许儒亦瞳孔一缩,面上的担忧也浓了一层,待见凤瑶恼怒至极,他欲言又止一番,片刻终归是全数噎了后话,缓缓起了身,一言不发的出了礼殿。
待得不远处的殿门被合上,凤瑶才浑身脱力,整个人朝地上一趟。
思绪翻腾起伏,嘈杂震怒之意十足。
而待在地上躺了半晌后,情绪才稍有回拢,心口深处郁积着的,是一方深深的哀凉。
或许,今夜的许儒亦并无过错,但唯独一点,他不该看见她的窘迫,不该,关心她。
如今,或许是当真魔怔了,又或许是当真怕了,是了,她害怕别人的真正靠近,倘若公事公办,一切皆可,但若存了寻常之人的情义与亲近,她便抵触不安,全然不想去触碰半许。
曾经对司徒夙爱得多深,而今,便有多么的害怕人情的亲近,而曾经,有多么风华无忧,而今,便有多么的复杂沉重,甚至于,沉重得不敢让旁人真正的靠近她,关心她。
有时候,冷狠绝然,才可冷血无情,从而,才可威仪强势,无坚不摧。是以,今日若对许儒亦发了脾气,若让他对她不敢再存靠近之意,如此,也未有不妥……应该,或许是,也未有不妥。
思绪一遍一遍的翻转,强行执拗的想要为自己今夜这般突然克制不住的动作找一个牵强的理由。
而待兀自沉默许久后,胃中的火辣依旧,心口的繁杂依旧,思绪的凌乱,依旧。唯独,心底深处,竟是莫名的增了半许后悔。
果然是,酒后误事。
半晌,瘫软的身子稍稍可动弹半许,随即,凤瑶嘶哑的出了声,“来人。”
这话一落,有宫奴当即小跑入殿。
凤瑶清冷道:“扶本宫回凤栖宫。”
宫奴们不敢耽搁,七手八脚的将她扶起。
凤瑶毫无反应,任由宫奴们肆意将她扶着,待出得殿门,冷风迎面而来,雨声簌簌,才觉此际的夜雨依旧极大。
殿外的廊檐上,全数湿透,不住有雨水被夜风吹拂入廊檐。
宫奴纷纷撑伞,尽量为凤瑶遮挡,而待出得廊檐,凤瑶的双脚瞬时湿透,加之风大雨大,宫奴的伞全然遮挡不住,则是片刻,凤瑶整个人,骤然被淋得狼狈。
一行人焦急的朝前挪动,然而即便有心加快速度,但地上的湿滑却肆意阻挡前行的步伐,则是不久,突然有宫奴脚下一滑,身子当即朝地下跌去,瞬时之间,他下意识的朝身旁之人一拉,不料身旁扶着凤瑶的宫奴也未站稳,顿时朝那跌倒之人倾去。
刹那,凤瑶一侧当即失了力道,另外一侧的小厮也顿时独自扶她不住,待得一片惊呼之下,凤瑶也抑制不住的摔落在地。
瞬时,满身泥泞,雨水冲刷。
“长公主。”宫奴们顿时慌神,纷纷七手八脚的扶她,却也正这时,突然有人速步而来,当即而道:“我背着长公主,尔等全数为长公主举伞而护,莫再让她受雨。”
依旧是醇厚的嗓音,但却极是担忧与焦急。
则是片刻,凤瑶手臂被人用力一拉,瞬时,瘫软的身子趴在了一方略微温热的脊背,刹那,双脚离地,竟被人彻底的背了起来。
一时,水汽与一股淡淡的兰香扑鼻。
凤瑶并未挣扎,整个人静静的趴在那人的后背,待得半晌后,才低沉嘶哑的道:“许儒亦,今夜,多谢了。”
这话一落,身下的脊背蓦地一僵,片刻便已恢复如常。
倾盆之雨覆盖,风大雨大,宫奴们齐齐撑着伞将凤瑶护着,全然顾不上早已湿透的自己。
许儒亦并未言话,满身湿透的背着凤瑶迅速往前,脚步稳实,待得许久后,才低声而道:“不必客气。”
短促的几字,骤然淹没在风雨里。
一行人迅速离远,狰狞狼狈。
正这时,小道一旁的凉亭,光影暗淡,亭内的纱幔也被雨水全数打湿。
这时,一抹隐隐雪白的人正坐在凉亭之内,身旁身材颀长的男子静静的撑伞为他避雨。
待得半晌后,那雪白之人才将目光从凤瑶消失之处收回,幽幽而问:“伏鬼,那许儒亦,面相如何?”
伏鬼一怔,惜字如金,“小白脸罢了。”
第164章 铁树开花
白袍之人幽幽一叹,“小白脸也能让铁树开花。”
伏鬼煞气阴沉的道:“王爷可要属下杀了许儒亦?”
白袍之人幽远而道:“寻常行事,自不可生杀予夺,太过粗暴。若是不然啊,好运用完了,日后就没得用了。”
伏鬼听不来这些深意之词,默了片刻,便略微低沉的问:“王爷既是对长公主略改看法,此际也因长公主不曾回凤栖宫而过来看望,如此,又为何不可与长公主握手言和?毕竟,属下看得出来,长公主此人,并非阴狠,反倒是,良善平和,并无狠心。倘若王爷将你的事与长公主全盘道出,长公主,许是会理解。”
颜墨白神色微转,蓦地勾唇而笑,“对旁人信任,便是对自己埋下祸患。以前吃了那么多亏,伏鬼仍未长记性?”
伏鬼眉头一蹙,目光起伏,并未言话偿。
颜墨白幽远而道:“有些人,并非是对她不存算计,便可相安无事,甚至可互相为友。立场不同,目的不同,便注定,不可为友,不可亲近。呵,与其让人理解,还不若,不发一眼,毕竟,既是佞臣,便该,佞臣到底。”
“但王爷明明对长公主极是特殊……”
“我们这种人,本是无情,是以,何来特殊。”位待伏鬼言完,颜墨白便敛神一番,温润随意的出了声。
伏鬼眉头皱得厉害,犹豫片刻,叹息一声,“长公主是好人。”
颜墨白眼角一挑,勾唇幽远而笑,仅是平缓而道:“难得伏鬼也会第一次夸上一人。呵,只不过,好人被小白脸背去了,便没我二人什么事了。”
说着,嗓音微沉,“走吧,出宫去。”
大风扶刮,周遭数目齐齐狂摇,枝桠树干,似要被彻底吹散一般。
大雨倾盆,雨声肆意,各处,也已是水流成河。
大旭京都,鲜少下过这么大的雨,连绵酷暑多日,而今,终归是彻彻底底的降了一次温。
此际的凤瑶,浑身早已湿透,酒气也被浑身的凉寒冲散了一半,大抵是着实冷得太过,手脚冰凉,浑身,也抑制不住的打了几个寒颤。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许儒亦足下再度加快了几许,后方为凤瑶撑伞的宫奴也极是小心翼翼的小跑跟随,奈何无论如何努力,手中的伞仍是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多次都未真正遮挡在凤瑶身上。
鬼天气,当真是鬼天气。
宫奴们满心焦急,足下踉跄,心底深处,则不住的开始唾骂鬼天。
半晌,待终于抵达凤栖宫时,宫内早有宫奴点燃了烛火,许儒亦径直将凤瑶背入殿内,待将凤瑶安置着坐在竹椅上时,眼见凤瑶本是略带薄红的脸竟已全数变得苍白,他眉头皱得厉害,当即转眸朝一旁的宫奴吩咐,“速速打热水过来,服侍长公主沐浴。再者,也让御膳房的人辛苦些,起来为长公主熬碗姜汤。”
这话一落,宫奴们不敢多呆,当即出殿吩咐。
许儒亦迅速在殿内找了薄被,当即围裹在凤瑶身上,随即便扯着竹椅坐在凤瑶身边,微紧着嗓音劝慰道:“长公主满身湿透,此际只得先沐浴过后再休息了,免得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