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兀自沉默着,片刻之后,终是叹息一声,手指越发捏紧了他的手,缓道:“你之心思,我自然能懂。但我之意愿,也并非是要全然躲在你身后,受你佛照,而是想与你一起并肩作战,风里雨里,一起承担。”
他勾唇而笑,整个人温润清雅,从容淡然,凤瑶心底越发无底,也不知这厮究竟有无将她的话听入耳里,待得再要言话之际,他便再度将目光垂到了地上那大英左相身上,温声而问:“凤瑶准备如何处置他?”
这话入耳,凤瑶下意识噎了后话,自也知晓他无心就此多言。
她心有无奈,再度沉默片刻,才将目光朝大英左相落去,只见,那满身蟒袍之人,衣袍早已是湿润狼狈,连带头发都已全然湿透,正乱糟的贴在脸颊,整个人狰狞破败,哪还有最初的威仪之气。他那双漆黑的眼,依旧是惊怒重重,但更多的,则是一道道复杂与担忧的神韵。
是的,担忧。
纵是满身的威仪与粗犷,但事到如今,或许终还是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担忧吧,毕竟,越是位高权重之人,便越是惜命的。
“我对蛊毒历来无甚研究,只是听说母蛊该是在他身上,但却不知具体该如何取。是将他的心掏出,揪出母蛊,还是,剥皮抽骨,寻得母蛊……墨白,你认为呢?”她嗓音也是染着几分漫不经心,只是这话一出,便见那大英左相瞳色越发起伏与紧张。
颜墨白平缓而道:“母蛊最是喜寄居人心,将他的心剜出,再差人送回大旭,便该妥当。”
凤瑶神色微动,淡然点头,身子也稍稍退出颜墨白的怀,指尖一动,顿时捏了落于地面的匕首,倾身朝那大英左相靠近。她手中的匕首也一点点的朝他的心口探去,周遭明珠的光亮略是暗淡,只是即便如此,那昏暗的光影仍是将匕首的刀尖映照的寒光晃晃,一片噌亮。
大英左相身子抑制不住的颤了起来,那双漆黑瞳孔内残存的威仪之色顷刻便散却得干干净净,却待凤瑶匕首刀尖抵在他心口,他双目圆睁,瞳孔与面上尽是一片沸腾汹涌的恐惧与惊颤。
凤瑶满心阴沉,手中匕首越发朝他靠近,待得刀尖即将入得他的皮肉,突然,一只瘦骨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恰到好处的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中动作蓦地顿住,下意识扭头一望,只见颜墨白正朝她略是宽慰的笑笑,随即便指尖一动,极是自然的夺过了她手中的匕首,薄唇一启,缓道:“杀人掏心之事,便无需凤瑶来做了,我帮你便是。”
凤瑶顺势缩手回来,沉默片刻,低道:“我本无心杀他,只可惜,这大英左相欺人太甚。当日若非他差人对征儿下毒手,此际,这大英左相也不必被我剜肉掏心。”
嗓音一落,心神起伏,随即不待颜墨白言话,便抬手而动,在大英左相身上点了两处穴道。
这大英左相该杀,但并非是现在。方才拿着匕首朝他威胁,也不过是要灭得他满身的威风罢了。毕竟,有些事疑雾重重,在往事还未全然解开之前,她又如何能让他这般痛快的死。
她心底一派通明,森冷厚重。
待得点穴之事完毕,她才缩手回来,正打算观观这大英左相能否言话,不料刹那之间,这大英左相已是陡然张嘴,瞬时出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嗓音极是嘶哑,断断续续得犹如被活生生碾碎了一般。只是那脱口的语气,则是惊颤摇晃,气息全然不稳。
他终是不曾料到,戒备森严的大英国都,竟也会混入异贼,甚至今夜这彩灯节,他本是有意捧自家长子为将,奈何却是处处失算,不仅自家长子伤了腿脚,便是他自己,竟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大意了!
终还是太过自信自负,大意了!
“相爷也是聪明人,方才我二人言道这般久,左相竟是未能听出我二人身份?”正这时,不待凤瑶言话,颜墨白已漫不经心的出了声,说着,目光在大英左相面上逡巡流转一圈,嗓音微微一挑,再度道:“素闻大英左相威武擅妒,手段了得,便是连大英的太上皇与大英皇帝,都会对左相礼让三分。只不过,安乐使人退后,过了这么多年的安稳之日,左相满身的威武与大齐,倒是散得干干净净。就如,如今的左相你,倒也仅适合在家逗逗猫狗,种种花草,但若这些天下家国之大事,左相要插手,那自然是有断手断命之危,不适合你来做呢。”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极慢极慢,纵是土丘下方的河岸与河内依旧是厮杀成片,他似如浑然不受纷扰一般,整个人淡定平雅,从容之至。
大英左相满目起伏,双目依旧圆瞪,仿佛要将眼眶都撑破一般。
待得沉默片刻,他颤着嗓子道:“你是……大周皇帝,颜墨白?”
这话,他无疑是极为抵触,奈何不愿承认,却终还是试探性的问出了这话。
颜墨白微微一笑,整个人儒雅淡然,风华自若,“左相眼力倒也不差。”说着,神色微动,似也全然无心与他就此多言,仅嗓音一挑,话锋也跟着一转,“往日要见左相一面,自难如登天。而今倒有这般机会与左相好生认识,倒也极好。说来,我心底一直纳闷,左相身为大英相爷,与大旭之国毫无干系,怎前段日子,左相会对大旭动手?”
他嗓音极是温缓,并无半点的尖锐与锋芒。
只是这话一落,大英左相瞳色越是起伏,牙关紧颤,道不出话来。
此番落得这大英皇帝手里,他如今的下场,可想而知。心底也早已是懊悔重重,悔恨自己的太过自信,倘若今夜能遣重兵将武台周遭全数森然戒备一番,又何来会出现这些全然超出预料与控制的岔子。
思绪层层的翻腾,他兀自沉默,一言不发。
颜墨白手中的匕首懒散把玩儿,那锋利噌亮的刀尖缓缓在他心腔处滑动,漫不经心的继续道:“左相也是聪明人,如今形势如何,你自当看得清楚。再者,我一直喜欢识时务之人,倘若左相能对我的话全然如实相告,态度极好,如左相这般能屈能伸之人,我自然是有心放过呢。”
说着,眼见大英左相面露惊疑,他勾唇而笑,清浅平和的继续道:“我颜墨白行事,也喜按照自己的法子来,不喜按常理出招。倘若左相今夜当真能让我满意,左相的这条性命,我颜墨白便不要了。”
他这话完全是说得云淡风轻,凤瑶则眼角一挑,眉头微蹙,却是片刻便全然敛神下来,淡然如初。
大英左相满面的似信非信,似是全然不敢信颜墨白这话,奈何待得沉默片刻,又待颜墨白那手中的匕首突然便稍稍扎入了他的皮肉,他瞳孔一颤,那道突然而来的皮肉刺痛感让他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一道道对死亡的恐惧也四方充斥在脑海,瞬时,他不敢耽搁,当即紧颤着嗓子道:“大旭虽非强国,看似无用,但大旭对你颜墨白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颜墨白面色分毫不变,懒散平和的道:“继续。”
大英左相咬了咬牙,继续道:“近几年,太上皇一直在查你之行踪,欲斩草除根。只可惜,他虽稍稍查到有关你之消息,但却并未全然了解,就如,前些日子,他甚至不知你乃大旭的摄政王,直至,你举兵灭了大盛。本相身为大英相爷,被大英太上皇一直施压数十年,从无翻身之日,且我左相府势力日渐壮大,所谓树大招风,太上皇对本相早有灭取之心,为求自保,本相自当兵行异招,从旁取胜。太上皇不是忌讳你在世么,本相自当差人彻查你之消息,后在江湖百晓生处,知晓你便为大旭摄政王,且还在大周称帝,甚至对大英,还有攻取野心,为人也冷血无情,心狠手辣,谋略了得,如此的你,何来不让人防备。且百晓生对你之评价,无疑极高,本相对你,自也有所算计。就如,你若举兵而来,硬碰硬的是对上大英太上皇势力,且当初百晓生预言,你若雄兵而来,打赢大英的几率略有六成,既是如此,倘若大英一亡,亡国之下安有完卵?本相若要在你面前自保,亦或是要将你踩在脚下,自当用你的软肋来威胁于你,控制你。”
“为了威胁与控制我,是以,你便不远千里的将手伸到了大旭?”颜墨白漫不经心的问。
大英左相点头,“百晓生说了,你已在大旭迎娶大旭长公主为妻,大旭长公主便是你颜墨白之软肋。再者,大旭长公主也非寻常容易服软的女子,越是逼她,越是容易将她激怒而误事,如此,若要让大旭长公主也心甘情愿服软,心甘情愿做本相用来牵制你的棋子,便也只有寻长公主的软肋。大旭前不久才经历动荡,长公主便唯剩了大旭幼帝,那幼帝便是大旭长公主软肋,本相自当以蛊控制大旭幼帝,以图,逼大旭长公主就范,再逼你颜墨白就范。”
冗长的一席话,凤瑶听得极其认真。
只是从不曾料到,如这般长相粗犷之人,竟也会心思这般细腻,欲图用这等层层牵制之法,控制颜墨白。
“你本是有心以蛊控制本宫幼帝,为何到了最后,竟有心杀之了?”
凤瑶默了片刻,先颜墨白一步出声而问。
大英左相满脸的复杂,低哑断续的道:“百晓生亡,留在大旭京都的暗卫亡,本相鞭长莫及已无法短时内控制长公主,如此一来,便只有切断所有解药,让大旭幼帝死。这般一来,长公主定悲痛欲绝,颜墨白痴爱长公主,定忧长公主所忧,心思而乱,这般一来,攻赢大英的几率最多四五成。如此之法,无疑是最坏的打算,只可惜,事态便是如此发展,本相也不过是不得不为。”
好一个不得不为!
凤瑶满目幽怨,心神起伏,一股股复杂凉薄之感,肆意在心头蔓延,一时之间,无心言话。
颜墨白慢腾道:“你若有心扰乱我之心境,我打不赢大英,你之下场,仍也逃不过被大英太上皇拔除之势。如此之法对你而言,似也并无好处。”
第550章 策马调头
大英左相道:“怎无好处。你心境一乱,行军不稳,与大英恶斗之际,占卜得上风。倘若你们当真势均力敌,激烈拼杀,待得最后两败俱伤兵力不稳之际,本相再率异军而起,坐收渔翁之利,不仅可灭你大周,也可灭得大英皇族,那时候,大英便再无太上皇,也无大英皇帝,而是仅有本相这真正主宰大英。”
“大英左相这几番言语,可是掏心的肺腑之言?”
颜墨白勾唇一笑,懒散而问。
大英左相紧着嗓子道:“皆为肺腑。”说着,瞳孔一缩,“本相已将一切告知你,你可该依言放了本相?你如今乃大周皇帝,九五之尊,说话自当算数,再者,本相知国都一切的防兵之术,也知太上皇软肋,你若要真正对付大英与太上皇,少不了本相辅助。”
“是啊,攻取大英,倘若能得左相相助,自是事半功倍。”他慢悠悠的出了声,语气平缓自若,让人觉察不出半点情绪来。
大英左相满目紧然颤抖的凝他,继续道:“你若当真放了本相,本相愿助你灭得大英,甚至也可让你不损兵一卒便可全然拿下大英。颜墨白,留本相一命,还你一个大英,这桩买卖,你不亏。”
颜墨白微微一笑,温润平和的凝他,一时之间,并未言话。
眼见他这般反应,大英左相心头越是无底,心绪也跟着凌乱翻腾,却是片刻之后,正要再言,未料话还未脱口而出,便闻颜墨白已平缓自若的出声道:“大英左相一番话,我听着自是欣悦,只可惜啊,你得罪过我妻,我颜墨白这人也极是护短,左相已然犯我忌讳,是以左相之命,我颜墨白留不得。”
嗓音一落,不待大英左相反应,他手中的匕首蓦地用力。
顷刻之际,大英左相嘶声惨呼,颜墨白手中的匕首则在他皮肉游移,刹那之间,大英左相胸腔上的那块皮肉被撬开,一枚鲜血淋漓且正在跳动的心脏陡然被颜墨白手中的匕首撬了出来。
周遭冷风微微浮动,入得鼻里的,尽数是一道道狰狞浓烈的血腥味。
凤瑶心生震撼,满目惊愕,颜墨白则抬手而起,接了那枚血淋漓的心脏,温润平和的朝凤瑶出声道:“母蛊便该寄宿在这心脏内,凤瑶将这心脏带回大旭,便可救得幼帝。”
嗓音一落,他便伸手入怀,掏了只锦盒出来,将那血淋漓的心脏放于盒内,随即又就着大英左相身上的袍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了手上与盒子上的血迹,待得一切完毕,他才将盒子朝凤瑶递来。
凤瑶并未伸手去接,心底略有陡跳,不知为何。
她仅是垂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盒子,随即朝地上那大英左相望去,则见他心口血流如注,面色惨白无色,那双眼,则是全然圆睁,死不瞑目。
堂堂的大英左相,沦落这般死法,倒也狰狞了些。
“大英左相方才说,他能帮你得到大英,如此条件,墨白怎不再留他几日。”凤瑶默了片刻,才抬眸朝颜墨白望来,低沉沉的问。
只是这话一出,他却并未言话,仅是突然伸手将手中的锦盒塞在了怀里,而后才道:“大英左相给出的条件再好,也比不得凤瑶与幼帝安危。我颜墨白本为茕茕孑立之人,既能与凤瑶相知相恋,是以除却仇恨与使命之外,你便是我心中的全部。他既敢犯你,犯幼帝,犯大旭,我何能留他。”
“你如此仓促杀了他,你攻取大英之事,也定为艰难……”
不待凤瑶后话道出,他便温声缓道:“我颜墨白行军,历来不靠与外人结盟,仅靠心计与智取。是以,凤瑶无需为我担忧。便是少了一个大英左相,这大英之国,我也可全然拿下。再者,大英左相本为狡黠之人,倘若与他结盟,许是还会被他里应外合的算计,功败垂成。”
说着,朝凤瑶微微而笑,“这般圆滑阴狠之人,也不可用。”
凤瑶终是敛神一番,低沉点头。
颜墨白伸手过来,紧紧的牵住了她的手,缓道:“此番难得相见,此地也无我们之事,不如,我们去走走。”
凤瑶神色微动,再度点头,颜墨白面上的笑容深了半许,随即便稍稍用力,拉着她站起身来。
两人缓步往前,待顺着土丘下来,便见光火暗淡之中,那前方不远,伏鬼正牵着两匹马静立,眼见凤瑶二人过来,他便垂头下来,恭声而唤,“皇上,娘娘。”
凤瑶微微一怔,便是到了此际,也略是不太习惯被人这般唤法,奈何颜墨白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仅是牵着凤瑶越发往前,直至站定在伏鬼面前,他才薄唇一启,淡声问:“该办之事,可差人去办了?”
伏鬼并无耽搁,恭敬道:“已是差人去办,皇上放心。”
颜墨白点点头,随即也不耽搁,仅是牵着凤瑶再度上前两步,待靠近其中一匹烈马后,他便微微用力,将凤瑶扶上了马背。
凤瑶顺势坐稳,两手握了缰绳,颜墨白则再度提气飞身,片刻便已安然坐定在了凤瑶身后。
两人坐得极紧,身子相贴,凤瑶的后背能清晰感触到他胸膛的瘦骨嶙峋。她眉头再度抑制不住的皱了起来,低沉道:“这些日子,行军之途,一日三餐你可好生吃过?”
颜墨白温润缓道:“自然是吃过,若不吃,何来力气行军,又何来力气入这国都。”
他回答得极为自然,似是并无任何不妥,只是这话入耳,凤瑶却略是不信,她仅是下意识垂头朝伏鬼望去,则见伏鬼面色复杂,瞳露担忧与无奈,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他陡然敛神一番,那刀疤横梗的面上再无任何的情绪波澜。
伏鬼这般反应,无疑是有问题的,凤瑶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