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你安然而歇,我如何能入船屋里去。”
正这时,颜墨白平缓自若的回了话。
他嗓音极缓极缓,语气温柔刻骨,只是大抵是在风雨里呆得太久,他嗓音竟是稍稍的有些嘶哑。
凤瑶心口一紧,顿时扣紧他的指尖,随即迅速牵着他朝船屋而去,他则任由凤瑶牵着他动,那发紫的唇瓣上一直勾着抹温柔缠绻的弧度,却待足下即将要踏入屋门,他终是迅速回头过来,目光径直越过周遭大周精卫而直锁伏鬼,淡然吩咐,“将大英之人尸首推入海中,不得留尸。再者,吩咐各船之人好生观察海域,看看水里有无漏网之鱼,若有,务必得,杀无赦。”
伏鬼顿时垂头下来,恭敬而应,待得嗓音落下之际,颜墨白已被凤紫彻底牵入了屋内,并合上了屋门。
一时,周遭沉寂,压抑凛冽,入目之处,皆是一片片尸首横斜,地上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渍。
伏鬼瞳孔微缩,当即吩咐人清扫地面,随即便又跃身至其余船只,开始极是谨慎的吩咐各船之人谨慎巡视,查探海水中是否有漏网之鱼。
此番一战,相较于大英的损兵,伏鬼仔细清点了一番,得知大周竟损兵三千不到。但如此数目虽是比大英少,但伏鬼心底仍是惴惴不安,只因,此番有投毒的海水甚至鲨鱼相助,便是那些成功从海中跃出的大英之人也仍是中了水中弥漫之毒,是以行动并非如最初那般伶俐,武功与气力都随之削弱,才正因如此,大周精卫才能极快将大英之人全数灭完。
但若,但若日后与大英之军恶拼之际,未再有带毒海水与鲨鱼的助攻,如此,大英损兵五千,他大周,又该损兵多少?
思绪至此,心境便也越发厚重,待将自家主子之令全数下达之后,伏鬼才满面心事重重的越回主船,则见船上的血渍已被精卫与雨水全数冲刷干净,而满船的尸首也全数被清理,精卫们也早已是各回各处,偌大的船上终是再度空旷开来,然而如此情景之下,那船头之处,一抹满身湿透的身影正静立在船头,一动不动。
伏鬼眉头微蹙,朝那人仔细凝望,待得半晌后,他才缓步往前,站定在了那人身后,低沉道:“你不回屋去休息?”
这话入耳,柳襄才稍稍转头过来,目光径直朝伏鬼一扫,随即便勾唇笑了,“在下从不曾见过如此浩瀚宽阔的海域,是以,便想多看几眼罢了。”
这话说得随意,似是略微应付。
伏鬼神色微动,也未将他这话太过放入耳里,仅待目光在他面上仔细扫视片刻后,便再度出声道:“便是要看海,自然也不是这时候看。此际风雨虽减却不少,但仍还是下着雨,你浑身湿透,方才也与大英之人拼斗过,是以此际,最好是先下去换却湿衣,好生休息。”
他与柳襄接触并非太多,但不知为何,总还是觉得此人太过谄媚柔腻,是以对他印象并非良好。
只是,今日眼见他那般与大英之人拼死搏斗,一味的想要护长公主,一时,倒也觉这柳襄的本性许是并非太坏,只是对长公主太过执拗相思罢了。
是以,此番眼见柳襄满身狼狈,倒也顺口无波无澜的劝了他一句,却待此话一落,正要转头将目光挪开,不料正这时,眼风陡然扫到柳襄那垂落着的袖袍,竟见那袖袍之处,似染鲜红之物。
他猝不及防怔了一下,顿时朝柳襄袖袍定睛望去,则见那袖袍之处,鲜红刺目的血水正顺着袖袍一点一点的滴落,狰狞之至。
“你受伤了?”伏鬼瞳孔越发而缩,再度出声问。
柳襄笑得柔媚,面上之色分毫不变,“伏统领看错了。”
嗓音一落,稍稍将袖袍收好,随即便转身而行,慢腾腾的继续道:“本想观景,但这鬼天气着实煞风景,在下便先下去休息了。大周皇上与长公主那里,便劳烦伏侍卫好生照看了。”
待得尾音落下,他已缓缓的转身入了大船一侧的偏屋,消失不见。
伏鬼这才稍稍将目光从偏屋的屋门挪开,垂眸而下,则见地面之上,竟也留下了一处处淡红的血水,且那些血水一直蜿蜒而前,径直消失在偏屋的屋门处。
伏鬼神色微动,心底通透了然。
柳襄那厮,受伤了。
此际的主屋内,凤瑶与颜墨白已是双双换却了湿袍,二人正双双坐在软塌,一动不动。
颜墨白休息片刻,便拿了干的帕子开始为凤瑶擦拭头发,凤瑶则眉头微蹙,顺势将他手中的帕子自然而然的抽走,随即转身过来,目光径直迎上他的眼,“你转过去。”
短促的几字,说得极为干脆。
颜墨白心头通明,勾唇朝凤瑶笑笑,随即也并未太过耽搁,仅是自然而然的挪身转了过去。
凤瑶顺势抬手,开始就着手中的帕子为他擦拭湿透了的墨发。
整个过程,两人皆未言话,待得互相沉默半晌后,凤瑶才神色微动,平缓而道:“今日若非大周死士携毒入海,将海水染毒,且顺便引来海鲨,要不然,今日之战,场面定难控制。毕竟,大雨滂沱,风雨急骤,加之大周船只全数连在一起,大周精卫们难以如履平地的对大英之人层层围攻,处处都束手束脚,是以,倘若未有死士携毒入海,今日那五千大英之人偷袭,我们定也会元气大伤。”
颜墨白神色微动,则是片刻,便勾唇而笑,平缓自若的问:“凤瑶可是在忌惮大英之人的实力?”
凤瑶眉头一皱,“并非忌惮,而是,觉得此番战役极是艰难。今夜区区五千大英黑袍之人,便可让大旭十万大军上下齐震,是以,倘若大英有五万大军偷袭而来,场面定难以控制,结果更难以预料。”
这话一出,颜墨白便叹息一声,“凤瑶。”
凤瑶稍稍屏息,静静而听。
颜墨白继续道:“大战未发,是以,我们虽不能低估大英实力,但自然也不能灭自己志气。我知前路凶险,但今夜那些大英兵卫仅是前来试探,是以,既要试探,自然也是大英不曾真正摸清大周实力,更不清楚大周精卫的真正本事,再加之我今夜并未展露武功,大英之人也皆有来无回,是以,今夜无人前去大英回报敌情,且全军覆没,如此结果,定会让大英越发心忧心紧,甚至,心乱。而两国交战,最忌讳的便是心乱,只因一旦乱心,上下军心,当齐齐而乱。”
是吗?
凤瑶目光顿时幽远开来。虽不可否认颜墨白这话有所道理,但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是猜测罢了。且还说不准,今夜大英之人全数有来无回,大英对大周更是忌讳,绝不会轻敌,从而,到时候就不止是遣五千大英之人迎敌这么简单了。
思绪至此,心底越发厚重,但待兀自沉默片刻后,她终还是压下了心底所有的起伏与无奈,并未出声。
面前这厮精神并非太好,面上的苍白不曾消却,是以,此际纵是她心有担忧与忌讳,也不可在他面前多言,从而,增加他心底的压力。且今日终算是与大英稍稍交了手,且颜墨白算计得当,这第一仗便打得如此巧妙,如此,本也算是令人振奋高兴之事才是。
“你之言倒也有道理。今夜终算是令大英偷袭之人全数有来无回,自也是喜事。只是日后,我们需更为谨慎,不轻敌,不懈怠便成了。便是见招拆招,只要拆得好,自然也胜券在握。”
这话一出,凤瑶便垂眸下来,无心再多言,手中动作也依旧缓缓而动,分毫不停。
颜墨白勾唇笑着,仅朝凤瑶轻应两声,随即也不再言话。
待得凤瑶将他的头发稍稍擦干,他便顺手重新拿了一条帕子,拉着凤瑶坐下,开始反过来为凤瑶擦拭头发。
整个过程,两人一言不发,气氛越发沉寂。
待得许久,两人头发皆已全干,颜墨白则牵着凤瑶起了身,双双朝榻旁行去,而后两人皆褪了外袍,合被躺于榻上。
凤瑶被他圈在了怀里,鼻里全是他身上那浅浅淡淡的墨香。此番离他极近极近,她也能全然感觉到他胸腔的微微起伏,脑袋,也能感觉到他轻微平缓的呼吸声。
只是,便是她靠在他怀里,甚至两人身上还有被褥盖着,奈何许久,颜墨白瘦削的身子仍是极为凉薄,且还凉薄得似是冰块,凤瑶忧心忡忡,横在他腰间的两手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他似是有所察觉,沉默了片刻,随即似是将凤瑶的心思全数猜透,仅是下颚微微挪下,紧贴在凤瑶的头顶,温润平缓的道:“凤瑶,我无事。”
这话入耳,凤瑶自然是不信的。
她并非毫无感觉,也非蠢笨愚昧之人,是以,颜墨白的身子是好是坏,她感觉得到的。
“大战在即,我便是想让你好生调养也是无法,是以,近些日子,我不会太过干扰你什么,但若大战结束,一切都全然消停了,那时,你务必得听我之令,与国师一道去道行山修身吧,亦或是,随悟净方丈在寺庙中静修也好。”
待得沉默片刻,她才强行按捺心绪的出了声。
颜墨白神色微动,片刻之际,便勾唇笑了,“好。”
短促的一字,他虽是笑着,但却说得极是认真,那柔和温润的顺从腔调,差点让人彻底陷入在他满腔的柔和里,只是凤瑶心底太深太沉,颜墨白这话入耳,也仅是稍稍在心底勾了半点波澜,转瞬之中,便已全然消却。
她不再言话,也无心言话,身子也太过疲惫劳累,待静默半晌后,终是抑制不住的合了眼。
却待她彻底睡去,烛火摇曳里,颜墨白竟是突然睁了眼,那双深邃无底的瞳孔却积满了温和,静静的将凤瑶凝望,待得许久许久,屋外的海风与海浪都全然消停之后,他终是神色微动,极轻的将凤瑶稍稍推开,而后缓缓起身,披了外袍便踏步出屋。
此际的屋外,四下皆一片沉寂。
周遭海域已无鲨鱼破水之声,四方之中,也清净宁寂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抬眸朝前方那光影尽头的海域扫望,则是片刻,伏鬼缓步上前,恭然一拜,朝他极轻的唤了声,“皇上。”
颜墨白应声回神,目光朝伏鬼落来,神色微动,淡然出声,“今夜船行到此为止。吩咐下去,原地停船,养精蓄锐。”
伏鬼微微一怔,却又片刻后,当即而应。
颜墨白继续道:“今日派遣出去探路之人,可有人回禀消息?”
第491章 不愿而为
伏鬼缓道:“两千精卫,独有一人满身重伤的归来,且带回的消息是,前方两里之地,有重兵埋伏。”
他嗓音极沉极紧,纵是此生中见惯了拼斗与杀戮,但此番的心境终还是忍不住摇晃与紧张。只因,大英之人非同寻常国都之人,且大英的兵力,定也是极为凶悍,难以对付。
只奈何,这话一出,颜墨白面上却无任何变化洽。
他目光依旧幽幽的落在前方海域的尽头,尽情凝视着那方毫无光线抵达的无尽黑暗,待得兀自沉默片刻,他才漫不经心的道:“比起大英五千兵卫的有来无回,我大周两千精卫中有一人归来,已是极好。”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传令下去,诸军今夜好生歇息,待得明日一早,强攻大英。”
伏鬼恭敬而迎,嗓音极是厚重刚毅,说着,面色微变,目光再度在颜墨白身上逡巡片刻,随即再道:“皇上,听那独自归来的精卫言道,此际我军早已入了大周边境。”
是吗?
已入了大英边境?
颜墨白眼角微挑,对此倒是略生微诧,却又是片刻后,他面色便全然恢复如常,整个人心神也再无起伏,依旧是待得沉默半晌,他才漫不经心的回话,“朕知晓了。”这话一出,便再不出声。
伏鬼也不敢久呆,当即出言告退,随即自顾自的转身行事钤。
周遭气氛,也骤然全数的沉了下来,无波无澜之中,压抑尽显。
待得许久,身后突然有脚步声缓缓而起,极慢极慢。
颜墨白静立当场,一动不动,待得片刻,直至那脚步声彻底停在他身后不远,他才慢腾腾的出声道:“手臂的伤可是包扎过了?”
他问得极为随意。
只是这话一出,却让身后之人微微一怔。
则是片刻,那身后之人才再度上前几步,站定在了颜墨白身边,随即寻着颜墨白的目光一道望在了前方海域的尽头,低沉道:“自是包扎过了,总不能让手臂一直流血才是。只不过,大周皇上如何知晓我受伤的?”
这话一出,颜墨白才稍稍转头过来,那漆黑深邃的瞳孔凝向了身旁之人。
“当时打斗虽为混乱,但你柳襄为护凤瑶脊背而被大英之人砍伤之举,朕自然看在眼里。”
柳襄神色微动,沉默片刻,随即勾唇笑了,“大周皇上倒是好眼力。”
“常年刀尖上摸爬滚打,若无好眼力,岂能活到现在。”颜墨白懒散而笑,说着,嗓音稍稍一挑,“今日你护凤瑶之举,朕日后定会奖赏于你。”
说完,便自袖袍中掏出一物朝柳襄递来,“这金疮药极是有效,一宿之内便可让伤口结痂,你且试试。”
柳襄并未伸手来接,仅是垂眸将颜墨白手中递来是瓷瓶扫望,待凝了片刻,他才薄唇一启,只道:“我为长公主挡剑,本为我柳襄职责,是以也无需大周皇上来感激于我。只不过,既是大周皇上好心给药,我柳襄自然也不能扫了大周皇上面子。是以你这药,柳襄便承了,多谢。”
说完,便自然而然的抬手,接了颜墨白手中的瓷瓶。
颜墨白面色分毫不变,并无半许诧异,仅是稍稍收手回来,继续道:“明日便将与大英彻底硬拼,到时候场面极度混乱,你必得趁两军大乱之际携凤瑶先行离开,直入大英国都,中途,不可有任何停留。”
柳襄瞳孔微缩,面上的淡笑终是全然消却了下来。
“大周皇上今夜一直立在此处,莫不是就为了等柳襄出来,从而与柳襄说这话?”
仅是片刻,他低沉沉的问。
颜墨白并未回话,仅道:“朕方才之言,你听还是不听?”
柳襄面色逐渐陈杂,扫颜墨白两眼,随即便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仅是极为幽远的凝在前方远处,低道:“柳襄一路跟随而来,并非是想与长公主作对,而是,想护长公主,在长公主面前留得好印象。柳襄不愿做恶人,这点,大周皇上也该知晓。是以,明日大战之际,柳襄若执意要带走长公主,定会彻底得罪长公主,如此于柳襄而言,无疑是全然违背柳襄初衷。”
说着,嗓音越发一沉,继续道:“再者,长公主对大周皇上本是极为……上心,她心系于你,甚至,爱你。便是今日恶斗,她眼中便只有你的安危,甚至连柳襄是否为她受伤都全然不知。她就是那般深刻的将大周皇上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的,倘若柳襄执意要违背她的意愿带她走,她定会,恨死柳襄。”
“你初衷不过是要入驻凤瑶后宫。若凤瑶性命受危,你之初衷依旧无法实现。”
柳襄叹息一声,幽远怅惘的笑了,“往日柳襄极是抵触大周皇上,只觉你是凭靠满身的算计才得到长公主心里,是以心有不耻,极是轻蔑殊待。但如今这接二连三发生之事,柳襄终算是明白过来,大周皇上啊,也是动了情,且你与柳襄,甚至与许儒亦最是不一样之处在于,你在意长公主,但也能狠得下心放手。你本是爱极了长公主,却能将长公主推给别的男人来护,甚至每番在风雨来临之前,你都会将长公主的后路全数铺好,算计好。柳襄承认嫉妒你,嫉妒你得了长公主的心,也嫉妒你精于算计,许是柳襄此生也都无法真正得到长公主的心,但无论如何,柳襄终还是要提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