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操心些,多操心操心你这么多年想着和你重修旧好的夫君可好?”
嬴夫人不说话。
萧侯又将人搂紧了一些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小孩儿同大人撒娇。“你不说话,我当你应了,我晓得你脸皮薄的。”
嬴夫人听了此话,忍不住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们萧家的人皮厚也是祖宗十八代传下来的!”
她嗔怪起来,又有了昔年女儿态了,不再端着,萧侯满心欢喜,又亲了夫人良久,胡须扎得嬴夫人脖颈刺痒着,嘴里骂着,心里却笑了起来。
*
成婚两日,萧弋舟都在侯府片刻不离陪着新妇,大部分时候是在榻上度过的,萧弋舟好像怎么吃都不够似的,嬴妲腰酸背痛地直求饶,他才放过。
嬴妲见他日夜殷勤不辞辛劳,心中隐隐约约地就察觉到不对,昨日里萧煜和东方先生他们便去了,萧弋舟如今又心不在焉,哪怕是在敦伦中途也会走神儿,嬴妲起初怀疑他渐渐要腻味了,后来一想,觉着怕是局势起了变化。
“夫君,你有心事么?”
第57章 娇蛮
二月初春, 天气初暖。
萧弋舟命人在沧海阁抱厦底下挨着蓊蓊郁郁的一片幽竹置了方竹榻, 上铺就着软毯棉褥, 他将柔软宛如无骨的小公主搁置在竹榻上,此时从竹林的林梢里飘起了一层烟气, 桃红橘丽的夕晖, 正犹如一团赤火, 将莽翠的竹叶点燃,吐纳出一口苍烟。
日暮了。
萧弋舟示意让嬴妲不必多想。
但女人生性敏感,嬴妲也会猜疑,“倘是无事, 不至于连萧煜也不在,他一定事先走了,去安置了是不是?你也要走了?”
萧弋舟叹了口气。
“夏侯孝于彭城外陈兵三万, 公然同我宣战了。”
此言一出,怀里娇软的身体便顿了顿。
萧弋舟蹙眉道:“还不确定夏侯孝来意,若是只想取彭城,萧煜足以应对, 若是公然同西绥开战, 我要抽身去迎战。后者,可能大些。子郢与楚楚说要回门,我让楚楚留在府中陪你?”
他顿了一顿。
“夏侯孝,不是善类。我手上可用将士, 必须分派在淮阳及兀勒以南, 沿乌桕渡摆开阵势, 与陈湛人马对立,剩余可调用的不过一两万而已,这一次,又是以少敌多。夏侯孝亦是常胜将军,名声煊赫,你不宜同我前去,但有万一,”他皱眉,“虽没有万一,你身娇肉贵,去了只是受苦罢了。”
嬴妲窝在他怀里,沉默了。
萧弋舟察觉得出,抱着自己腰的柔软手臂,在不断地收紧,又收紧。
她温柔而沙哑仿佛下一瞬就要哭了的嗓音传来:“又要打仗了。你好生的,我在家里等你。”
在平昌时,嬴妲最怕的,是成为累赘。如今依旧如此。
只要他说一句不要,她绝对不会不识趣强求萧弋舟允自己随军同行。只是心中难免不好受。
“穆姑娘与你一道么?”
萧弋舟又是一阵寂然。
“穆家陈兵淮阳以西,穆老英雄年高德劭,鼎力支援,穆女——”
“我明白了。”嬴妲说道,她垂眸露出委婉的苦笑,咬了咬唇,“我懂的。”
萧弋舟声音有些哑,将嬴妲的一只柔软小手捏住,犹如他最爱揉玩的玉兔,捏了好几下,“这一战至少数月才得归,你在家中与楚楚为伴,如有事,可寄信与我,有所求,可以问母亲。”
“什么时候拔营?”
萧弋舟道:“等萧煜消息,也要等,子郢过来。”
嬴妲不再说话了,半晌之后,她颔首“嗯”了一声。
*
子郢带着淮阳旧部,是两日后间道入城的,夫妇共乘一骑。
沿途子郢向鄢楚楚解释,将会留下她在侯府,自己率军与世子东进,抵御夏侯家。
如夏侯孝兵败,至多也不过抢夺一二城池以为战利,夏侯家树大根深,非天意则难以撼动,因而此战或有凶险。
鄢楚楚常年随军,于战场上诡谲莫测的变化,心中有数,没有反驳,但也没有拥持,只是下马之后,一言不发,撇下子郢便入了门,嬴妲亲自相迎,带着鄢楚楚入沧海阁叙话,男人们便聚在一处论战。
才不过一个多月不见而已,嬴妲愈发水润娇媚了,鄢楚楚便道:“我已听闻了,夏侯孝出兵,可是为了你。”
“啊?”
这个萧弋舟不曾与嬴妲说。
她睁着滚圆灵动的水眸,目光里充满了困惑与茫然。
鄢楚楚含笑,“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
夏侯孝打着前朝名义,对天下广宣,萧弋舟受沅陵公主之辱,气量狭窄,怀雠于心,故软禁公主,施加暴虐,宣称迎娶,实则挟前朝皇嗣以窥诸侯,其心险恶。他代天受命,讨伐萧氏。
嬴妲还没见过有人如此无耻,“呀,他怎能这么说!”
鄢楚楚又笑了,“世子妃细想啊,他有哪一句说错了?世子不曾怀恨于心?不曾囚你于府,施加暴虐?不曾窥伺诸侯,觊觎王座?”
诚然这不过是玩笑,嬴妲心里想,天底下的人也未必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夏侯孝需要这些所谓凿凿之言蛊惑军心、激励士气罢了。
嬴妲见过夏侯孝。
这几日常有人在她耳畔提及夏侯孝,她便懵懵懂懂地想起来,四年前,十几个贵族青年涌入皇城提亲,被她拒绝了个干净。萧侯带着萧弋舟走那日,她坐在寝殿里哭,哭了几个时辰,侍女同她说,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平昌,再也看不见了,嬴妲蓬头散发,赤足便往外跑。
侍女捡起她的一双木屐,随着她奔出门,嬴妲仓促套上了鞋袜,打马出门,她登上平昌城墙,遥遥地远望过去,青山如幕,夕阳落尽余晖,一切回天无术。
他真的走了!
十五岁的小少女,因为痛失良姻,险些嚎啕失声,她强迫自己站定,默默地吹了许久的暮风,直至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她才折身,由人护送回去。
岂料中途嬴妲嫌烦闷,不想让父皇的人跟着,竟打马扬鞭,在街市上飞跑起来,公主任性发作起来,闹得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金吾卫险些失魂。
起初只是嬴妲想闹,但到后来却收不住场了,那匹马是大皇兄的,性儿却不似大皇兄温润平和,暴躁得很,将她甩下了马背,嬴妲还以为要命丧当场,结果稳稳地落入了一个怀抱,那怀抱有些凉意,嬴妲下意识以为是心上人去而复返,欢喜地扬起了脖子,那人却几个纵身起落,拐着她窜入了里巷。
没有月光的的街衢,伸手不见五指,他修长的人影匿在一团冷暗之中,犹如恶煞。
这人身上的气息不是萧弋舟,在嬴妲还没有一时激动唤出心上人的名字之时,便冷静了下来,他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不会带着她跑到偏僻无人处。
“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嬴妲又问了一遍,见他屹立不动,甚至错觉是雕像,她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正要提步离开,岂料他却走了过来,长臂一伸,将嬴妲堵在了墙壁上,凑近过来。
他面部轮廓非常可怖而嚣张,嬴妲敢保证自己见过他,然而她不过是个走失了的小姑娘罢了,面对男人如此欺压,还是觉得害怕,声儿也发颤了。
“你——”
那人声音阴测测的:“公主为何拒我?”
他果然知晓她是谁。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喜欢你,你放开我。”
男人冷冷一笑,“公主方才在城垛子旁哭,哭谁?今日,只有萧家一家离开了平昌。你哭的莫不是他?”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对啊,我可记得,公主前日将萧弋舟的聘礼踩在脚下,骂他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才两夜功夫,这又转了性儿?难道——”他冰冷的手指,修长湿润犹如毒蛇盘于玉颈上,嬴妲打着颤,手指扣着墙面,嘴唇几欲出血,男人又呵呵笑了起来,“你与萧弋舟有了苟且?他不忿,寻了你是不是?征服你,又走了?”
嬴妲气怒起来,“不许你口出恶言侮辱他!”
她挣扎,挣扎不脱,夏侯孝抵着她,将人紧紧压在墙面上,又冷笑起来厉声道:“昨夜里萧弋舟不安心待在驿舍,连夜出门,夜翻宫墙之事,我的影卫早见了!”
嬴妲愣了愣。
然而她受制于人,来不及细思,萧弋舟明明要走了,又翻宫墙做甚么。
夏侯孝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要轻薄欺辱于她,嬴妲恨声叱骂,张口呐喊,萧侯孝封了她哑穴,又要行事,谁知那匹通灵性的烈马突然一个急冲,拐入巷来。
夏侯孝猝不及防被冲撞于墙面上,欲劈手宰了这头牲畜,烈马丝毫不惧,以身庇护嬴妲,夏侯孝亮出匕首,这时弓箭手已埋伏过来,金吾卫随着马后至,封死出路,夏侯孝的影卫随之现身,以铁索飞爪勾住檐角,将其带走。
嬴妲侥幸逃脱一劫,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
她猜测那男子必是求婚被拒的人之中的一个,她在父皇寿诞那日,果然又见了他,夜深天黑,虽没有看清那人五官,但面部轮廓,和由里及外散发的一股阴森如毒蛇的感觉欺不了人,嬴妲从众人之间,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那是夏侯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孝字,字虞欢。
夏侯家世代居于东郡,高门大户,家将如云,豢养食客三百。
嬴妲观父皇神色,似乎有意拉拢夏侯家,她害怕父皇君无戏言,当场趁着酒兴将自己许给夏侯孝,便微笑着起来祝酒,将一盏冷酒傲慢地撒在了夏侯孝身上,他果然勃然色变,可惜碍于皇权发声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那就是嬴妲最后一次见夏侯孝了,为此事,她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以示惩戒。她那时年纪小,能想到的,让人讨厌自己的方法,就是用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慢姿态,以公主之尊,狠狠羞辱人的自尊,惹人痛恶。她还不知她的行径得罪了多少人,给自己赚了个怎样倨傲无礼、不贤无德的名声。
*
夜深了,萧弋舟才回来。
嬴妲坐在抱厦下的的竹榻上候着他,萧弋舟过来,将她纳入怀里,横抱了起来。
嬴妲乖乖地将脸颊倚住他的胸膛,“我今日忽然想到一事。”
萧弋舟见她有话要问,轩眉微微扬起,便坐了下来,竹榻发出吱呀一声。
“夫君,我似曾想起来,夏侯孝同我说,你四年前临离平昌时,晚间偷翻宫墙,教他影卫抓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暗窥萧弋舟露出诧异的神色,接着说下去,“你做甚么了?”
萧弋舟脸色微微不自然。
“没甚么。”
“也没有被抓。”
他顿了一顿,见嬴妲有些不信,眉间拧起的褶痕便深了,“我那晚并未见人。”
嬴妲露出“看来果然有此事”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
“我不过是,趴在宫墙上,看了萃秀宫一晚,吹了一晚冷风而已。”
嬴妲心中有些触动,她红了眼眶,趁着夜色正浓,瞧不见,偷偷地将一丝湿润抹去了。
萧弋舟又道:“不知何故,那夜之后,口疾忽然好了,从此后说话再无障碍。”说着,他又是一顿,将茫然着睁着水眸的小娇妻一把揽住,锁入怀里亲吻了一口,嗓音沉沉透着愉悦,“你是我的小扁鹊,我身上所有的伤病,都只你治得好。”
嬴妲抿唇,久久不说话,眼眶却越来越红。
他以为是她闷着了,又为他即将出征而担忧,问了声儿,见她不答,便想哄着她。
嬴妲忽然紧紧地环了上来,搂住他的后颈,双腿分开缠住他,“夫君。”
“要我吧。”
萧弋舟微微发怔。
她又坚定地、带着喑哑的哭腔重复了一遍:“要我。就在这里。”
第58章 雕鞍
圆月羞入漆云,一庭风动, 杏浪霏霏, 竹波瑟瑟。
嬴妲紧紧抱着圆柱, 随着连续不断的撞击蓬乱如云的长发散下来, 宛如一把妖娆的海藻曼拧沉浮。嬴妲也像在水里沉浮, 被一记猛浪拍上了岸, 混着泥沙的水侵入皮肤, 带来无边疼痛和欢愉,最后她被又一阵吞天沃日的骇浪惊涛所吞没。
她滑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瘫倒在男人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连绵不断的温热的甘泉从皮肤滑落下来,她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出浴之后, 沾了褥子就如灵活小鱼钻了进去,朦胧地闭了眼。
萧弋舟将她的脑袋托起揽入臂弯,便温柔地说着情话。
嬴妲软绵绵的,四肢无力,他说十句也不回。
他认定她是累了,不再打扰她休息,嬴妲却又将小手伸了过来,勾住他的拇指, 低声道:“你不必瞒我了, 你要走了。”
子郢一来, 他就会立即动身。
今日楚楚姐也若隐若无说过一些话,她听了心里便已明白,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戛然而止,她无法说出这时对于战争的厌恶,嘟起了嘴唇。
萧弋舟沉默了少顷,亲吻着她的额头发出含混的一声“嗯”。
嬴妲说道:“我知道的。明天我起不来送你了。”
“不必你送。”
萧弋舟满心愧疚,才给了她风光的婚礼,安逸而甜蜜的婚后生活,才几日而已,新婚的丈夫要持兵杖东征,她在家中还不知会如何难熬。
“不必送,怕你舍不得,又哭了,让人笑话。”萧弋舟低沉地笑起来,将小娇妻因为不服气嘟起的红唇儿用指腹拨了下,“睡了,我明早鸡鸣时分便要动身,你几时能在鸡叫时起来?”
最后那句是明目张胆的笑话了。嬴妲不服气,又反驳不出,瓮声瓮气地闭着眼咬他的耳朵,萧弋舟吃痛不说,她出完恶气,便罢休了,萧弋舟捏着她的小手,指腹不断地来回滑动,“想我时差遣驿使送信来,你折的一支杏花,是西绥最香的一支。”
这话听了还教人舒坦,嬴妲满足地翘了翘唇,开怀地沉入了黑甜梦乡。
次日大早嬴妲果然没有醒,鸡鸣时分过了一个时辰,才模模糊糊想着摸身畔被褥,早已一片冷意。
萧弋舟是不肯让将士多等的,如寅时正刻出发,他会于丑时三刻便已整装。惟其如此,上行下效,方是军心所向。
她没有睁眼,也不再摸身边的床褥,只是一行晶莹温热的水从紧闭的眼中逃出,越过鼻梁,滚入了软枕之中,湮没不见。
*
驿站之外,有人取了一副新的马镫替萧弋舟换上,他那匹神骏的红马,动时犹如风驰电掣,雷霆乍惊,此刻正乖乖地依傍着一身玄盔甲胄的萧弋舟,狻猊兜鍪上簪着一支鲜红羽缨。
簪羽缨是卞朝军士习俗,传闻百年之前,闻名天下的骠骑将军,在获封正一品紫绶上将之后,麾下的将士,人人兜鍪上都必须簪红缨。那一支原本由细柳营并入羽林军的队伍,跟随骠骑百战百胜,士气如雷。他们曾经是护佑中原大地最勇武的一支精兵,后人常怀想骠骑将军,尤其当山河破碎时,他们甚至想,如果是那一支神兵天将在世,必能挽回狂澜。
可文士们、百姓们都不会去想,猛将出于乱世,出于盛世,却罕少出于已经腐朽的朝堂,有将无兵,犹如无米之炊,巧妇难为。
萧弋舟牵缰上马。
此时天才露曙色,浅灰中噙着一口红,犹如怪枭张开了血盆大嘴。
一支羽箭穿破浓雾,血流溢出来。须臾之后,浅灰褪尽成白,而红则愈发浓酽。
萧弋舟拨转马头,裨将已纷纷上马,他拧着眉头,对子郢身后沉着脸色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子郢略有些心虚。
萧弋舟道:“让她上马吧。”
子郢怔了一怔,为萧弋舟的火眼惊愕少顷,才重重一点头。等萧弋舟回头去扯了旌旗时,子郢朝身后动了动手,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