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只是冬天畏寒,总要回到江南。世人皆知柳渠子嗜酒如命,她想拍下这两坛秋露白就是要送给师父。
没过多久,点的菜陆陆续续被端上来。闻人笑见严谦坐着没动,就问他:“将军不摘下面具吗?”
严谦默了会,才道:“不必。”他伤在左脸,她恰好坐在他左手边,他不想让她吃饭时看到他的脸。
闻人笑歪着头看了眼那个碍眼的面具,跳下椅子,站到他身前伸手把面具取了下来,轻轻嘟囔道:“干嘛呀,带着这玩意多不方便。”
对面饥肠辘辘的玉罗和江风见公主终于满意地坐回椅子上动了第一筷,才也开始动手夹菜。
闻人笑逛街的时候吃了不少小吃,此时并不是很饿,慢条斯理地吃着,偷偷看了几眼严谦,见他左手用筷子还算熟练,便放下了心。
又看见玉罗几乎要维持不住礼仪狼吞虎咽的样子,假装不满道:“玉罗你怎么这样,好像本宫府上的厨子很差似的。”
玉罗将食物咽下去,笑着答道:“这民间厨子的手艺比起公主府的还是稍有不及,只是这味道偶尔常常还是有些新鲜。”
一旁的江风正吃得开心,忍不住插话道:“是呀,上回公主送来定风阁的厨子可真是优秀,比原来的简直好到……啧啧。”
闻人笑抿唇笑了笑,继续用十年如一日的优雅礼仪夹着自己面前的菜。突然间,那盘她看了好几眼但是够不着的荷叶扣肉被换到了她面前。肥瘦相间的肉片整齐地排列在晒干的荷叶上,晶莹剔透地冒着油光,秘制的酱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又夹杂着一丝荷叶的清香,这样偏油腻重口味的菜是公主府少见的美味。
她愣了愣,转头一看,见严谦若无其事地用一把勺子吃着碗里的饭,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夹了一块扣肉放到他碗里,然后同样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菜,感觉格外的香。
吃着吃着,闻人笑突然停下手上动作,凝神听了听隔壁包厢的动静。太白居的隔音并不差,但为了让二楼包厢的顾客能够时不时欣赏一楼大厅舞台上的清倌表演,每个包厢都加上了类似阳台的构造,而不是四面都是墙,所以包厢与包厢之间都气流相通。
耳力极佳的闻人笑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谈话,小声自言自语道:“好像是二哥。”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楼的舞台上响起了琴声,人群隐隐有些骚动。闻人笑知道民间的拍卖会开始之前通常会有暖场节目,此时听这琴声技艺尚可,便饶有兴趣地往下看了眼。
一名鹅黄衣裙的女子端坐在舞台上,低眉抚琴。下半张脸用轻薄的面纱遮住了,有种若有似无的美感,额前一颗眉心坠平添了几分美艳。
听到某处转调,闻人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便问玉罗:“你有没有觉得这名弹琴的女子刚才有几个小节的技法很熟悉?”
玉罗答道:“奴婢对琴艺不过一知半解,这些细微之处哪里听得出来。”
闻人笑只好作罢,只是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心里莫名在意。
严谦闻言也往下看了眼,眸色微变,又多看了好几眼。
“将军也喜欢听琴吗?”公主注意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问,然后扬了扬下巴,得意道,“本宫比她弹得更好。”
严谦想到每次出征归来时,城墙上传来的琴声,认真道:“公主弹的最好。”
公主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瞬间乐了,却听他顿了顿,似是在解释道:“西瑱人。”
她又看了看那女子,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便敛了笑容。西瑱是几年前崇元帝和严谦一起带兵灭掉的一个小国,京城突然出现了西瑱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要不要告诉父皇?”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严谦道:“不必,我来。”然后江风就推开门离开了。
这些事闻人笑也不是很懂,听严谦这么说顿觉安心,又托着腮关注起下面的拍卖。
弹琴的女子已经下台去了,太白居的东家走上台致了一番说辞,讲了讲自家先祖如何机缘巧合得到这两坛秋露白,如今又是为何要将它们拍卖。有些特别的是,他希望这两坛酒只卖给最爱酒的那个人,所以不会将两坛酒分开拍卖。
拍卖开始后,闻人笑不慌不忙地听着此起彼伏的竞价,直到有人喊价到五百两的时候,参与的人才逐渐变少。
“一千两!”
隔壁的包厢有人喊道。听出喊话之人并不是一名内侍,她便知道二哥应该在与友人聚餐,只是不知道是谁想要这秋露白了。
她莫名对隔壁的人有些在意,便打个手势让暗卫过去看一眼。几次呼吸间,暗卫就回来了,在她耳边低声复命。
闻人笑脸上表情顿时有些难以形容。与二皇子在一起的竟是她的表哥,汝阳侯府杨慎行。她竟不知他们二人何时这么熟了。
严谦看着暗卫去了又来,眸色深黯。皇家暗卫的存在不是秘密,但所用秘术极难练成,历来只有皇帝能拥有少数几名,他没想到公主身边竟会有,还完全不避着他。
他不会害她,可她不该如此相信他。
他刻意用冷硬的声音道:“公主,不可如此轻心。”
“嗯?哦。”闻人笑正一边关注拍卖的情况,一边想着隔壁包厢的人,显然没把严谦的话听进去。陆陆续续有人加价到两千两,却听斜对面的包厢有人喊道:“两千五百两!”
全场安静了一瞬间,随后响起了几声轻轻倒吸冷气的声音。一千两几乎已经是一坛酒能卖到的最高价,两坛两千五百两可以说的上天价了。
闻人笑循声望去,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呀,好多熟人。”
她的堂哥,福王世子闻人宇。
玉罗请示道:“公主,可要奴婢喊价?”
闻人笑想了想,说:“不要了。”
她哥,她表哥,她堂哥抢东西,她才不想凑这个热闹,虽然她比他们都有钱。
“可……”玉罗欲言又止。
闻人笑故作高深地笑道:“说不定那两坛酒会自己跑到我师父手上呢。”
最后是隔壁包厢的闻人彦和杨慎行以四千五百两拍得了这两坛珍贵的秋露白,大约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量大些,至于他们会不会商量着转让一坛,她就不关心了。
说话间,刚被严谦派去办事的江风回来了,上楼前还把账单买了。
闻人笑倒也不计较,勾唇笑道:“那多谢严将军款待了。”
玉罗询问道:“公主,您想要继续逛还是回府休息,等天黑了再来看灯会?”
闻人笑眼睛亮晶晶的:“当然是继续逛啊!还有好几条街没逛过呢。再说了,还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黑了,才没必要回府。”
另外三人当然没意见,于是他们就离开了太白居,又开始逛街。
第15章 手拉着手
从太白居出来已经是下午时分,大概是因为离元宵灯会更近了,街上的行人比上午还更多些。
四人仍旧是闻人笑和严谦并肩走在前面,江风和玉罗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为了照顾腿短些的闻人笑,严谦将脚步放得很慢。
娇小的闻人笑在人群中穿行得有些艰难,虽然大多数人看她衣饰华丽气质尊贵不敢靠的太近,还是难免偶尔被推搡一把。
她在这难得的赶集体验中有些乐在其中,却有些嫌弃被陌生人触碰。看到旁边外表凶残的严谦俨然一个人流隔绝体,她心里有点羡慕,忍不住伸手牵住了他的大掌,挨他更近了些。
感受到她的触碰,严谦像是被烫了一下反应颇大,停下了脚步朝她看来。
闻人笑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只好讪讪低下头,委屈地抿抿唇,就要松开他的手。
严谦声音平静地说了句:“公主当心。”便由着她牵他的手,又抬腿向前走去。
公主眼中露出得逞的笑意,凑在他身边顿觉轻松不少。
可严谦心中每秒钟都是煎熬。小姑娘纤细柔软的手触碰到他粗糙而布满伤痕的手掌,让他的手像寒冰一样僵住,忘记了如何动作,如何弯曲指节。可那暖融融的温度却经过每一丝血管传到心脏,就变成滚烫。
他的理智希望那温度离去让他得个解脱,可他的整颗心都在期盼它留下,让它能够继续温热地跳动。
于是他的手便一直僵在那里,既不挣脱,也不回应。
直到她的脚步突然慢了一下,再牵不住他的手,他便手腕一转牵住了她,不让她被人群冲散。
她一瞬间觉得无比安心。
两人就这样走着,可能上午见得太多了,公主好像对路边的小玩意失去了兴趣,也不说要停下来看什么,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走到了几条街交会的地方,这个热闹的地段有一家京城出名的药铺。
闻人笑抬头确认了一下有些古意的牌匾上的字,便牵着严谦走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店内空空荡荡,满室与门外热闹景象截然相反的冷清。闻人笑走向柜台,问闲得快要睡着的掌柜:“这里不是千金坊么?”
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撩了撩眼皮,不耐烦道:“出去出去,本店不营业。”
听到这人不敬的话,严谦眼中露出狠戾,就要出手掐住这人的脖子。
可闻人笑乍然被这样对待,竟没顾上生气,只傻傻问道:“你开药铺的不卖药卖什么?”
严谦暂且按捺着没出手,等掌柜回答闻人笑的问题。掌柜被严谦的眼神吓得恐惧不已,倒是颇为规矩地答道:“小店只收购药材,不出售药材。”
闻人笑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不明白这是什么做生意的方式。她对严谦道:“我记得这是你母亲的嫁妆里的铺子之一来着,还是一间很能盈利的铺子……”
她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掌柜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掌柜的眼中露出一抹惊慌。
严谦冷声唤道:“江风。”
江风便上前直接提着掌柜的衣领去了后院,精通各类庶务的玉罗思索片刻,抬腿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江风气呼呼地出来了,身后跟着一脸了然的玉罗。
江风对闻人笑和严谦禀道:“这掌柜是威远侯夫人奶娘的弟弟,已经管了这铺子不短时间,一直在将从采药人手中收来的药材原价卖给街尾的九草轩,再由九草轩高价卖出。”
谁的手笔,一目了然。
千金坊的招牌之所以能在京城叫得响,就是因为有一群稳定合作的采药人,这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药源,不会轻易转向其他药铺。那幕后黑手挖不走这些人,便将千金坊作为一个中转站,饱她自己的私囊。
闻人笑第一次见识到市井之间如此贪婪无赖的做法,如画的眉眼中含了怒气,咬着贝齿道:“岂有此理!”
习惯遇到贱人找暗卫的她正要打手势,严谦制止道:“公主,不必。”
不必为不相干的人费心,不必脏了她的手。
这事倒也不急在一时,江风便记在心里,只等着晚些时候让手下人来解决。他以为可以出门继续逛街了,不料公主却说:“等会儿,江风你去问问采药人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江风应了声“是”,往后院走去。
严谦不知她有什么打算,便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侧。
江风很快就走了回来,拱手道:“公主,今日下午就会有一位采药人来送药材,应该不多时就会到了。”
公主欣然应道:“那就等等吧。”于是便开始在店中逛来逛去,拉开一个个装药材的小抽屉,见都是空荡荡的,不由撇撇嘴。
第16章 采药姐弟
说来也巧,没过多久店里就来了一对姐弟模样的采药人。
姐姐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容清秀,梳着麻花辫,只是肤色略有些暗沉和粗糙。肩上背着大大的箩筐,一首牵着瘦瘦小小的弟弟,姐弟二人面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坚毅。
姐姐见到店内的陌生人,愣了愣,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这几位看上去绝不是寻常人,尤其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女孩,面容精致,气质尊贵,就连侍从模样的一男一女都算是样貌出众。
闻人笑走到柜台,笑眯眯招呼道:“别紧张,我是千金坊新的掌柜,我姓文,快把你们的药草给我看看。”
姐姐心中一瞬间有些绝望。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小姑娘显然是个富家小姐,没有一处像是药铺掌柜,不管是想要戏弄她取乐也好,找麻烦也好,她只求今天能顺利拿到钱为弟弟交上新一年的束脩。
闻人笑清了清嗓子,竟还颇有模有样地准确清点好了不同种类的药草。
这对姐弟面上难以掩饰震惊之色,就连严谦眼中也划过一抹意外。
闻人笑一脸求表扬的表情看向严谦,水亮的桃花眼就像在说“我聪明吧?”
严谦一瞬间竟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哈哈的影子,眼神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温和。
闻人笑从桌底拿出账本,翻开查了查,问道:“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阮梅。”
她心道这姑娘确实人如其名,有些像一株饱经风霜的梅。她在账本里找到她的名字,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现在药草这么不值钱了吗?”
阮梅冷声答道:“本来不是的,从去年开始,药草收购价被压低了两成。”
所以她和弟弟的生活才如此的举步维艰。
“啧,”闻人笑翻着账簿的手顿了顿,眼中有一丝冷意,却面露好奇地问道,“我看你们带来的药草成色颇好,为何不将药草卖给其他药铺?”
阮梅答道:“家祖父曾受千金坊东家的恩惠,我们虽能力微薄,也只为千金坊采药。”
阮梅的弟弟握着拳,眼神坚定:“君子忧道不忧贫。”
闻人笑这回真的愣住了,轻声道:“玉罗,算算这账册上记录的药草数量,按原价将差的银子补给她们。”
玉罗应了声,走到柜台打起了算盘。
闻人笑想了想,又对姐弟俩道:“以后你们的药草价格在原价基础上再提高两成。”原价是药铺在许多年前定下的了,久久不涨也显得有些欺负人。
姐弟两人的眼中齐齐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阮梅难以置信地想着,若真得了这笔钱,她不光能为弟弟交束脩,还能为他买些新的笔墨纸砚,让他不必再捡同窗用剩的,甚至还能买些蛋肉为弟弟补补身子。
闻人笑突然回过神想起这是严谦的铺子,目露询问地看向他,透过面具却只看见他一双神色有些复杂的眼。
玉罗算清账目,正要掏钱,却见江风上前几步看了看算盘,飞快地将银子递给阮梅。
闻人笑看了眼严谦,不悦道:“你怎什么都要与我计较。”
阮梅拿到银子,带着弟弟鞠了一个躬,道过谢就要离开,闻人笑突然出声:“等等!”
阮梅露出一个有些认命的苦笑,回头等着被反悔。
闻人笑朝姐弟俩走过来,面色诚恳道:“我知你们对药草颇为熟悉,想请你们帮忙找一种叫做生生草的药材。”
她正要描述生生草的外观,阮梅淡淡出声:“这种草我在家祖采药的札记上见过,并不容易找,我会为小姐留意的。”
她不光听说过生生草,还知道它的效用之一是祛疤。想到站在一旁戴着面具的青年,她心里有些了然。
闻人笑见阮梅竟真的知道生生草,心中一喜,伸出四只纤细的手指:“你们若找到了,我给你们这个数。”
阮梅的弟弟傻傻出声:“四百文?”
闻人笑嘴角抽了抽,“一千两。”
阮梅捂住弟弟就要惊叫出声的嘴:“小姐客气了,一株药草罢了,不值这么多,我们会尽力为小姐寻来。”
闻人笑走到柜台,拿出纸笔写下几个字交给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