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大师掏出一小瓶子药膏递给她,“这个涂了就不痒了。”
闻人笑道了谢伸手接过,问道:“这疹子什么时候会消呀?”
“不好说,”闵大师摸着胡子估摸道,“这个没什么办法,大概是七八天,十来天也有可能。”
“十来天?”闻人笑眉头一皱,伸出手指算着严谦回来的时间,“这么久。”
虽然她觉得严谦不会嫌她难看,却还是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有疹子的模样。
闵大师只觉得小姑娘爱美,笑道:“别担心,十来天一过,一点都看不出来。”
“哦,”闻人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吧。”
见她这样,闵大师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
闻人笑心不在焉,下意识道:“严将军要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本就发红的脸愈发红了,“那什么,我……”
闵大师惊讶道:“你还记得严小子?”
“咦,”闻人笑一愣,“先生您也知道我和他……”
闵大师“嘿嘿”笑了声:“我可清楚。”
闻人笑轻咳了咳,有些羞赧地绕过这个话题问道:“公主府可是一切都好?”
想着来之前玉罗担心影响公主养病,交代不能提起阿鸳重伤的事,闵大师一口保证道:“好,一切都好。”
闻人笑终于彻底放下了心:“那就好。”
闵大师又给公主看了看脑后的伤,这处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先生,我何时能想起以前的事情呀?”
闵大师答道:“这我也不好说。顺其自然吧。”
人脑一向是最玄妙的,即便是他也不太明白失忆的机理。
闻人笑有些失落:“好吧。”
她还想早点记起和严谦之间的事呢。
闵大师也很失落:“老夫何尝不希望你早些想起来。你失忆前与老夫学了不少医术。”
这会儿估计都忘光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想起来。
“是吗,”闻人笑蹙眉认真想了想,忽然不确定道,“我觉得好像还记得不少,比如药材长什么样子,病症有什么症状。”
闵大师诧异道:“这么神奇?”
过去发生的事都忘了,学会的东西倒还记得。如此想着,他便打定主意回去再找些人脑方面的医书来研究。
*
闵大师来看了病、开了药,闻人笑自然也不好马上又提回公主府的事。
又过了两天,脑袋上的伤好全了,她便觉得是时候了。
汝阳侯府待她倒不是不好,除了绿豆糕的事情之外,照顾得都十分周到;除了备嫁的四表姐之外,六表姐和表哥每天都会来陪她说话,日子也不算太无聊。
只是舅母将放红豆的周月儿连夜送走、还用笨手笨脚的下人来糊弄她,实在让她有些心寒。
不知不觉中,对待侯府的亲近感就这样消磨了几分。
这天上午,闻人笑走去了主屋见黄氏。
后者见她到来还有些受宠若惊:“公主怎么来了?舅母正想去看你呢。”
闻人笑笑眯眯地开门见山道:“舅母,我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公主府了。这段时间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多谢您的照顾了。”
黄氏面色变了一瞬,又迅速掩藏好异样,拍拍闻人笑的手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麻烦,你住这儿我们都高兴。再住几天,等你这脸养好了,舅母才放心让你回去呢。”
闻人笑碰了个软钉子,抿了抿唇道:“舅母,我知道您的好意。我的脸并无大碍,回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黄氏脸上露出些受伤的神情,语气诚恳道:“可是舅母哪里照顾的不好?公主你尽管提出来,舅母一定注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闻人笑也无法再坚持。再坚持要离开,便是明摆着对侯府不满。无论怎么说,侯府也算是尽心尽力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她总不能摆出公主的架子,说今天就非走不可。
即便她再聪明,这打太极的功夫也比不上浸淫后宅多年的黄氏。
走在回去的路上,闻人笑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思忖,等下午表哥来看她的时候,或许可以让他送她回去。
*
杨慎行抬起浓黑的眼睫,露出几分不解的神情:“表妹想回公主府?”
“嗯,”闻人笑点头,“伤好了是该回去了。”
杨慎行声音温和道:“可是缺了什么东西?表哥替你寻来,或是让人去公主府取。”
他看似关心实则阻拦的话与黄氏如出一辙,闻人笑就是再傻,也能看出这母子俩是铁了心不让她离开。
何况她并不傻。
于是她也蹙了眉,微微不悦道:“公主府才是我的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杨慎行略微一怔,“表妹是在府中待得闷了?想去哪里,表哥陪你走一趟。庙会如何?”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闻人笑心底浮起淡淡的无力。
*
杨慎行走后,闻人笑托着腮反复回想他和黄氏的态度,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她始终想不明白,舅母和表哥为何要这样做。她每多留一日,舅母就要费尽心血小心照顾,表哥也不得不在她这里耽搁一下午的时间。
凝神思索许久,闻人笑起身出了院门。
走向靠近府门的岗亭,那里是侯府管家工作的地方。
模样精明的管家见她独自前来,弯腰道:“仆参见公主。”
闻人笑“嗯”了声,抬起下巴命令道:“准备马车和随从,本宫要去一趟二皇兄府上。”
管家一愣,脸上神色愈发恭敬,腰也弯得更低了些:“回公主,您身子还未好全,仆不敢私自安排,您看……是否请大少爷护送您走一趟?”
听到这个回答,闻人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舅母与表哥的挽留不是出于不舍,而是——变相的软禁。
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没有玉罗,没有阿鸳。
好在还有严谦知道她在这里,她就一点都不害怕。
闻人笑憋屈又生气地踢了踢路上的一块石子,听到石子似乎打在了谁身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她抬起头左右看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错路,来到了一片梅花林。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着个玄衣青年,手中拿着本书靠在树上小憩。
青年顺着石子的方向看到闻人笑,起了身慢慢走过来,道了句:“公主。”
闻人笑打量他几眼,问道:“你认得我?你是谁?”
杨慎识一愣,想起府中下人们之间的传言,说公主脑袋受了伤不记得以前的事,竟然真是这样。
他可真是个倒霉蛋,被公主忘了两次。
闻人笑见他不说话,蹙着眉转身往回走。
杨慎识连忙在她身后唤道:“公主留步。”
“什么事?”
杨慎识抬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这附近路不好找,公主想去何处,我领你去。”
他虽是一番好意,此时却正戳到闻人笑痛处。
她嘟起唇没好气道:“我想回公主府。”
杨慎识略微诧异地问道:“既然想回,为何不回?”
闻人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和陌生人扯皮,却还是闷闷地嘟囔道:“回不了呗。”
杨慎识不明白其中缘由,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道:“你若愿意让我领你回去,就随我来。”
“嗯?”
闻人笑抬眸认真看了他几眼,并不确定他话中真假。
她没见过面前这个人,那么他必定不是府中的主子,多半是个下人,可身份又高不过管家,为何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帮助她?
杨慎识知道她不信自己,也没说什么,径自转了身慢慢走着,声音平缓又温和:“来吧。”
闻人笑犹豫片刻,抬腿跟了上去。
他带着她七弯八绕地走着,路旁景色越走越荒凉,是府中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停在一座破落小院的门前,杨慎识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斑驳的铁锁,朝闻人笑招手道:“来,别怕。”
闻人笑站在不远处踌躇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院子里一地落叶,只有一间低矮的小木屋和一张雕刻粗糙的石桌。
闻人笑看着这样萧瑟的景象,忍不住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你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杨慎识低声道,“这是我娘以前住的地方。”
闻人笑想他大约是府中哪个仆人的家生子,当下便也彻底放了心跟他走。
两人来到低矮的院墙下,闻人笑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你该不会是要翻墙……”
杨慎识点头道:“是。”
这院子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不高又通向府外的院墙。
闻人笑抬头看了看这泥土砌成的院墙,倒是的确比府中的青瓷围墙矮了一半由于,将将只有两人高。
“但我不会……”
“我有办法,”杨慎识在墙边蹲下,“公主,站在我的肩膀上。”
闻人笑马上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却有些不愿意。她从不喜欢像一些皇亲国戚那样,时不时踩踏下人的身体上下马车来彰显自己的身份,此时让她踩杨慎识的肩膀,她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杨慎识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说了句:“无妨。”
闻人笑犹豫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双手轻轻扶着院墙。
等她站稳,杨慎识便也站直了身子,交代道:“公主,坐到墙上别动。小心些。”
“嗯。”
因为高度刚刚好,这个动作并不难,闻人笑灵巧地挪到墙头上坐好,回头朝侯府看了眼。
她如何也想不到,离开汝阳侯府竟会是这样荒唐的方式。
至于这样做的后果,是否与舅母撕破了脸,她已经懒得去想。
这里再也不是她的第二个家。
杨慎识向后退了些,助跑几步纵身一跃,双手就攀上了墙头。手臂再一使力,他便像只大雁似的翻过了墙落在地上。
闻人笑托着腮看他熟练的动作,好奇道:“你经常这样出府?不会被罚吗?”
杨慎识默了会儿,道:“没有人会发现。”
“哦,”闻人笑低头估摸着高度,一时有些不敢往下跳,“好高。”
杨慎识抬头看了看她的位置,伸手道:“跳吧,表哥接着你。”
闻人笑一惊:“表哥?”
她看着墙下伸出双臂的杨慎识,忽然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
许多年前,小小的闻人笑同样误入了一片梅花林,为了摘一株梅花爬上了树却下不来,无助地流了一脸鼻涕眼泪。
等了很久,树下来了一名穿着玄色衣服的小少年,也是这样朝她道:“跳吧,表哥接着你。”
*
杨慎识带着闻人笑租了辆马车,将她送到公主府门前。
闻人笑犹豫了下,说道:“表哥,租马车的银子我下次……”
她能猜到杨慎识作为庶出少爷在府中过的日子并不好,租一次马车对他来说大概并不便宜。
杨慎识轻笑起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穷。”
闻人笑还是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块黄色的玉佩,眨了眨眼,歉意道:“这个不能给你。”
杨慎识哭笑不得:“……”
她又在头上摸了摸,取下个最贵的首饰递给杨慎识:“如果舅舅舅母他们罚你了就来找我。”
杨慎识伸手接过,温和道:“快进去吧。”
“你要进来坐坐吗?”
“不了。”
*
“玉罗姐姐,公主回来了!”
正在算账的玉罗一惊,猛地站起身,“公主?”
公主怎会回来得这样突然,汝阳侯府那边也没传个信。
急匆匆地出了屋接到走在半路的公主,玉罗将她领到寝殿,等公主坐下歇会儿、喝了口热茶,忽然跪在地上道:“公主,奴婢知罪。”
闻人笑一怔,心头浮起些不妙的预感,“怎么了?”
玉罗垂眸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先瞒着您阿鸳姑娘的伤情。”
如今公主的伤已经好了,也是时候让公主知道了。
闻人笑急道:“阿鸳怎么了?”
“重伤昏迷,尚未苏醒。”
闻人笑倒吸一口冷气,站起身刚要说去看看阿鸳,脑袋忽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身子一软,滑倒在地上。
*
闻人笑醒来的时候,脑袋倒是不疼了,只剩下隐隐沉重的感觉。
一睁开眼,尽管意识还有些模糊,她还是挣扎着坐起了身,单手扶着脑袋,小声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试着调动思绪回想,忽然一惊。
消失的那段记忆,连同在汝阳侯府这段时日的记忆,并存于她的脑子里。
在片刻之内,她将所有记忆如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理顺,红着眼睛跳下床往外跑。
匆匆走进来的玉罗见她急得鞋都没穿好,一边伸手扶住她,一边面色激动道:“公主,阿鸳姑娘醒了!”
第88章 再相见
闻人笑闻言僵了一瞬,忽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眼泪也同时夺眶而出。
她的阿鸳终于醒了。
一路小跑着来到阿鸳住的屋子,迫不及待地走进去,闻人笑一眼便看到了低着头靠在床上的阿鸳。
跑过去抱住阿鸳,闻人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鸳,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让阿鸳去查善堂,阿鸳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阿鸳慢慢抬起手,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背。
想到阿鸳昏迷了这么久,大概会担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闻人笑便爬上床与她挨着坐好,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你受伤以后,康宁堂姐污蔑我指使你刺杀她,还在父皇面前倒打一耙告我黑状……”
察觉到阿鸳浑身一僵,闻人笑急忙拍拍她道:“别急别急,父皇当然相信我了。所以我们就猜到福王叔是想造反……唔,你在善堂应该也查到了。
“……后来福王叔造反的那天,我去看乐海,”说到这里,闻人笑的话音顿了顿。上次见到乐海他似乎病得很重,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回来的路上碰到坏人了,”闻人笑委屈道,“就是那次在太白居见到的那个西瑱公主,她和福王叔串通一气,要带人抓我。我被表哥救了,但是脑袋受了伤,很多事情都忘了……”
阿鸳平静的眼中泛起几分痛苦和自责的波澜,却又听公主笑了起来:“现在这些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或许遭了纷乱的京城需要一段时日恢复,巨变的朝堂也要一段时间洗牌,但所有事都会变好。
阿鸳轻轻点了点头。
闻人笑有些奇怪道:“阿鸳,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呢,哪里不舒服吗?”
虽然阿鸳一直话不多,但她与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所回应。
阿鸳又摇头,眼神透着令人安心的意味,面容平静。
闻人笑心里却莫名一紧,蹙着眉道:“阿鸳,你跟我说句话,一个字就行。”
阿鸳一怔,漂亮的眼中露出一丝无措。
见她这样,闻人笑还有什么不明白。
“算了,不用了,你才刚醒,我不该闹你,”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快躺下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
*
出了阿鸳的屋子,闻人笑直奔闵大师的院子,推开门带着哭腔道:“先生,阿鸳好像不能说话了。”
闵大师正在配药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猜到她醒来会有些别的问题,倒是没想到声音也坏了。”
闻人笑眼睛红红的:“怎么会这样呢。”
“她脖子上伤得不轻,险些保不住命,”闵大师想起当时抢救的艰险又是一叹,“应该就是这伤伤了声音。”
闻人笑急道:“那能治好吗?”
闵大师默了会儿道:“老夫一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