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看,”贤妃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在崇元帝面前,“这是伏光设宴后写的批注,那孩子可真有心。”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只是微垂的眼帘下,目光隐秘地闪了闪。
那本册子比起原先变薄了许多,因为闻人笑评价最高的几名贵女,已经被她小心翼翼地撕去,而其中留下最好的,正是她看中的出身权贵的那几位。
崇元帝翻开册子,还没仔细看,面色就微微沉下,声音也冷硬了几分:“以后别让笑笑做这种事。”笑笑那孩子心底最是纯善,不爱拒绝别人的请求,但她一个小姑娘必定觉得为难了。
眼见正好的气氛一瞬间僵硬了些许,贤妃面色白了白。她本以为这是为了彦儿好的事情,陛下定然不会介意,甚至可能赞同她尊重闻人笑的意见。
难道在陛下眼中,彦儿的婚事还比不过闻人笑一时半会儿的不乐意?她只觉得陛下对闻人笑的宠溺程度一次次刷新她的认知。
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件事办成,否则又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了。贤妃脑中念头快速转动,勉强保持面色如常地笑道:“是臣妾考虑不周了。臣妾只是想让伏光自己挑几个喜欢的嫂嫂,将来相处起来也愉快些。”
识趣的她甚至都不敢说是因为相信闻人笑的眼光,想让她为闻人彦挑出最好的妻子。她心知肚明,这些年陛下对她的另眼相待,其中很有几分是因为闻人笑待她亲近,她也作势将闻人笑以亲生女儿相待。
所以她不能也不敢让崇元帝觉得她看重自己的亲生子女胜过闻人笑。对一名母亲来说,倒也是蛮讽刺的。
崇元帝细细读着册子上闻人笑的字迹,目光终于温和许多。贤妃内心有丝庆幸,却丝毫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知道陛下的柔和只是对着闻人笑。
“笑笑这孩子,真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崇元帝越是看就越是面露赞叹。这宴会办得连他都觉得新奇,那个马车是否转道的问题更是能看出许多东西。笑笑透过这问题,想看的是一名贵女是否适合成为一名优秀的皇子妃,往大了说,甚至能看到为君之道,让他都有些许感悟。
贤妃连忙附和地笑叹几声。
“这事朕知道了,过几日先和这几家通个气,没什么问题就订下罢。”崇元帝看过册子里的内容,觉得贤妃挑的这几位虽不算极为合适倒也尚可,便不欲多加阻拦。
“臣妾和彦儿谢过陛下,”贤妃闻言双眸亮了起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崇元帝“嗯”了声,起身准备离去。
或许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贤妃脱口而出挽留道:“陛下可否稍候?臣妾还有一事与陛下禀明。”
“说吧,”崇元帝也没什么要紧事,便又坐回椅子上听她说。
贤妃起初有些慌乱,但思索片刻,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无问题。此时陛下心情不错,气氛也正好,不如顺便把琳儿与严谦定亲的事也解决了。彦儿递进宫的信笺里说让她尽快将琳儿的事订下,若她今天不提,下回见到陛下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之前并未做什么准备,能在深宫中多年屹立不倒的她表现得很是自如,将八公主出宫惊马、严谦路过相救、公主芳心暗许这件事描述得简洁明了又不失绘声绘色,其间种种心疼爱女、感激严谦的表情也无一不是恰到好处。
话音落下,她就不由心神稍定,觉得这件事已经成了一半。
不料崇元帝听完却狠狠皱眉:“这事以后别再提了,琳儿与时远不合适。”
贤妃一怔,姣好的面容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陛下说的竟是琳儿与时远不合适,这哪里是挑剔女婿的语气?反而更像是……
崇元帝倒不是觉得八公主配不上严谦,毕竟是他的女儿,只是把两人凑一起想了想,实在怎么想怎么违和。
且不说严谦厌恶女子的毛病,若真给他赐了这婚怕是要生怨,崇元帝自己也行军征战不少,深知习武之人不会喜欢八公主这般娇滴滴的懦弱姑娘。
更何况,他也不忍心让时远订个年幼的未婚妻,还要多耽搁几年。
见贤妃面色微白,还欲再辩,崇元帝有些不耐,说出的话也不由难听了些:“若不是时远救她命都没了,现在还要赖上人家不成,岂不是成了恩将仇报。”
不再去看贤妃彻底失了血色的脸,崇元帝拿上那本凝聚了女儿心血的册子大步离开。
走出几步突然脚步停下,负手而立,并未回头,声音带着些冷肃难测的意味:“时远虽好,你若说琳儿芳心暗许,朕却是不信的。彦儿的皇子妃人选,朕也还要再斟酌。”
完了,彻底完了。待到崇元帝毫不留情地离去,贤妃强撑着的身子终于一软,瘫倒在椅子上。她一切的心血都白费了,似乎还惹怒了陛下。
等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是那本册子!若是陛下拿去与闻人笑对质,那么她……
“彦儿,彦儿,”她如同诈尸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平日优雅的模样荡然无存,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六神无主,几乎是嘶吼着道,“快,让彦儿进宫来,快去!”
*
二皇子府,书房。
闻人彦心中的焦躁难以平复,知道此时忙于公务也未必能专注,便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边。
迎着今日颇为晴朗的天色,他俊美的面庞看上去就像是终于染上几分凡尘的仙君。
昨日他本是自信地认为,这场惊马之局中唯一的破绽永远不会被人注意到,毕竟故事的主角皆是身处高位,谁还没有几个仇敌?值得怀疑的对象数不胜数,谁又会去注意到人群中一名只是喊了声“英雄救美”的平民百姓?
可就是这个五十两银子收买来的街头混混孔大毛,在事发短短几个时辰后,他为保险起见派人去灭口时,已经从家里消失了。
“殿下,殿下!”
他的贴身小厮鞠远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闻人彦不悦地皱眉道:“慌慌张张做什么。”
鞠远跟随他好几年,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想到刚才看到的场景,还是不由一阵阵胆寒,面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之色。
“孔,孔大毛——”
闻人彦锐利的目光倏地看向他,“人在哪?”
*
鞠远领着闻人彦到了府中一处相对破旧些的小院,两人刚一踏进去,就看见地上趴着一滩血肉模糊的人影。
闻人彦面色一变,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府中管家站出来一步,垂头回道:“回殿下,不久之前有人将他丢在府门前。”
他想起第一眼看到孔大毛的瞬间,吓得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也不知道他在这短短不到十个时辰里经历了什么,全身上下竟没了一块好肉,被折磨得都看不出人样,只那张脸比较起来还算完好,能让他们多看几眼就认出这是孔大毛。
闻人彦面色冷峻,紧紧拧起的眉峰泄露了他也并不平静的心情。他朝周围的侍卫仆从分别吩咐道:“把他弄起来,再去找大夫过来。”
在说出是谁将他抓走之前,孔大毛还不能死。
侍卫应了声,一左一右把孔大毛架起来。
待到看清他的脸,闻人彦眼神又是一凛,迸发出浓重的怒意,一时间看上去竟有些像尊煞神。
孔大毛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生死不明。嘴边被针线紧紧地缝了一圈,针脚经过的地方又青又紫,散落着斑驳的血迹,嘴唇肿大得几乎占了半张脸。
众人每看一眼都会产生错觉,似乎能感受到针线穿过血肉的痛苦,生理性的恐惧和不适又增多一分。
闻人彦狠狠握拳,骨节泛白,咬着牙说出一个字:“拆。”
这孔大毛就算是只有一口气在,他也要逼着他说出是谁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如此嚣张地挑衅。
仆从忍着恶心将线拆下,棉线在血肉中抽拉穿梭发出“嘶嘶”的摩擦声,微弱的声音把小院压抑得一片寂静,飘进众人耳中,让人身子阵阵发冷,不由自主地一再颤栗。
“殿,殿下,拆完了。”
闻人彦沉着脸摆摆手,两名仆从如蒙大赦地退下,想赶紧找个地方吐。
此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没了针线的束缚,孔大毛口中含着的东西将他的嘴撑大,然后从触目惊心的唇间掉出来,竟是一个个白色的小球。
鞠远双腿打颤地上前,克制着恶心和恐惧,捡起一个小球查探一番,原来是裹着蜡衣的纸团。
几名侍卫上前将小球一个个拾起,有人不经意间瞥了孔大毛一眼,饶是血腥的场面见得太多了,竟还是有种想要失声尖叫的冲动。
孔大毛大张的口中,舌头被人生生割去,显得有些诡异的空荡荡。难怪能装下这么多小球。
鞠远将小球上的蜡衣小心翼翼地剥去,再把纸团捋平,叠得整整齐齐交到闻人彦手上。
闻人彦快速翻阅着一张张用血写成的字条,脸色阴沉如墨,眼中的杀意非是凌迟或挫骨扬灰无法消减。
“谁,究竟是谁?”
他手上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咬着牙一挥袖,白红相间的字条就在空中纷纷飘落,和生死不明的孔大毛一起躺在小院冰冷的地上,等着人来将它们清理。一些字条朝上的那面,隐隐可见七扭八斜地写着“孬种”,“蠢蛋”之类的骂人话,甚至有一张纸条上画了个猪头。
而在这些嚣张的挑衅侮辱中,有一张字条就显得格外真心实意:“别把天下人都当傻子。”
*
镇远侯府。
靠近月亮门的地方,严谦一动不动地站着,高大又安静,竟比旁边的树更像一棵树。
“将军,已经办妥了。”
身后传来苏寒复命的声音,严谦淡淡点了点头:“嗯。”
苏寒微垂着头,嘴角抽了抽。在书房和定风阁找不到将军的时候,往月亮门这边找就准没错。他瞧着将军都快站成一尊望妻石了,当真是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公主。
转念一想,昨日若不是将军着急回屋守着公主睡午觉,变着法儿辱骂皇子这种有趣的任务也许就落不到他头上了。
第35章 情侣装
苏寒并不想留在这里打扰严谦,稍微犹豫片刻,出声请示道:“将军,若是二殿下查这件事……”他相信闻人彦不会善罢甘休吞下这个奇耻大辱,几乎是一定会追查是谁抓走了孔大毛,却有些猜不透将军如何打算。
“别让他查到。”严谦专注地看着月亮门的方向,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是把他派出去的人都……”苏寒比划了个割喉的动作,突然想起将军背对着自己看不到,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严谦回头睨他一眼,目光幽深了几分,“让他查。”
苏寒微怔,随即立刻会意,应了声退下。让闻人彦查,却不让他查出来,便是让他觉得谁都有可能做这件事,为对方展现出的高强手段忌惮不已,却又死活找不出到底是谁。如此一来,心情想必会煎熬很长时间。
于是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
其实严谦也并不是不想给闻人彦一次更深刻的教训。他实在厌恶极了这种手段,只要想到那时险些是他而不是苏寒抱了八公主,他就无法控制心中杀人的念头。
可是只要会让公主有丝毫难过,他就不敢也不能大动干戈。
严谦微微阖眸,敛下凛冽的杀意,将戾气压回胸腔。闻人彦并不知道公主心悦他,便也不是故意想让公主难过。但凡只是冲着他来,为了公主他什么都能放过。
*
与此同时,公主府。
镜子里映出少女娇美的脸庞,闻人笑眨了眨眼,“这个发髻是不是和衣裳有点不搭?”
“公主放心,”玉罗站在她身后,用木梳理了理发髻的形状,轻声道,“您今日好看极了。”
闻人笑对玉罗的手艺是相信的,便没再说什么,乖巧地任她摆弄。
玉罗轻轻托起一缕长发,宛如上好的丝缎。看着发丝从手中滑落,她眼中露出几分复杂之色。
女为悦己者容,公主终于,长大了。
闻人笑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伸手取了盒桃色的胭脂,往脸颊和眼尾上涂了薄薄一层,若有似无地晕染开去。
对自己的装扮满意了,她突然想起一事,便朝玉罗问道:“之前我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回公主,”玉罗手上动作微顿,为自己这次的办事速度,难得面露一丝愧意,“仍未查明。”
府中的月亮门竟被闻人朔得知,其实公主一直都没忘记这件事。她早已吩咐与玉罗对府中侍从进行排查,同时严禁极少数人之外的仆婢靠近月亮门。府务一向由玉罗打理,如今似乎被安插了线人,她自知难辞其咎。
闻人笑微讶,倒也并未不悦,“说说看。”
“是,”玉罗在脑中整理了一下目前查到的信息,“根据所有人单独问询和互相作证的结果,那几日靠近过月亮门的有三人。分别是帮厨的厨娘,刺绣的宫女,负责采买的内侍。”
“嗯,”闻人笑听着觉得进展也算不错,“然后呢?”
玉罗面露几分为难之色,“厨娘是账房先生的夫人,素来少与外人来往,夫妻互相作证可信度并不高;那宫女和内侍分别是您在宫中时贤妃娘娘和贵妃娘娘赐下的,您出宫开府时便也跟来了,如今因为资历颇深,皆是独住一间小屋,没有同室而寝的人提供证词。”
她见公主听完这番话便久久垂眸不语,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想法,心中不由有些忐忑。
“我知道了,”闻人笑的声音听着有些低落,“不用再查了。”
在她看来,厨娘知根知底,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三皇兄说“有人将消息递到他的人手上”,这个说法乍听荒谬,她却无法不相信。贵妃若是早在多年前就在她府上埋下钉子,便不会让三皇兄白白将它拔除,还是以如此愚蠢的方式。
若她想的都是对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一种——贤妃,或许还有她身后的二皇兄。
那么再用猜想的结论倒推动机,会是谁既不愿意她与严谦走得太近,又希望三皇兄与她关系更加恶化?她心里隐隐有答案。
“一切照旧吧,只是看得严些,别再让人靠近月亮门,我去找严将军别让人知道。”公主轻声定夺道。
玉罗微怔,没料到这件事就这样轻拿轻放了。
闻人笑的眸中神色不明,像是在对她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管是谁的钉子,这些年都未曾伤害过我,我相信这次他的本意也并非是要伤害我,那么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皇室里可没有人比她更幸福了。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也许是在强作豁达,可公主的嘴角竟真的带着丝丝笑意。
突然想到谁,她眼睛亮了亮,跳下椅子往外走去。
玉罗知道公主去找谁,便也没有跟上,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一时间心中万般思绪起伏。
*
“严将军!”
闻人笑穿过月亮门,一眼就看到那道沉默挺拔的黑色身影,好像早有种直觉,他一直都在那里。心上那些隐隐约约的惆怅,突然就像阳光下的寒露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了。
见严谦朝她走来,她便笑嘻嘻地立在原地,转了个圈:“我今天也穿了黑色,好看么?”
不知为何,她今日就是很想试试这个平时极少穿的颜色,好像把他天天穿的颜色穿在身上,就和他更亲近了几分。
黑色的布料服帖合体,勾勒出少女略显青涩却曼妙柔美的身姿,更是衬得她肤白如雪,又在她本身的明艳娇媚中增添了一分神秘。严谦从未见过她穿黑衣,不由看得有些出神,脚下步伐微慢。
闻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