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笑被扰了兴致下意识蹙了蹙眉,刚想说让他回去改日再来,脑中突然划过什么,便改了主意道:“让他上来吧。”
那日在太白居似曾相识的技法,她想起曾在哪听过了。
*
一年前,福王府举办的赏花宴。
急促的鼓声戛然而止,闻人笑看着刚好传到她手中的绢花,从善如流笑道:“既然轮到本宫,那就弹首曲子吧。”
身边侍女将琴奉上,她弹了一曲《潇湘水云》。尾音落下半晌,亭中一众贵女方才意犹未尽地如梦初醒,交口称赞起来。
有人笑着摇头叹道:“公主的琴技实在高深,臣女可是连羡慕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
她的话当即引来一片附和声。
“臣女亦然。”
“正是如此。”
“说句不敬的话,臣女倒希望这绢花回回都落在公主手里呢,能让我们多听几曲便是天大的福分。”
贵女们实在太过逗趣,闻人笑也不禁抿唇微微笑了起来。却听她的堂姐闻人姗似是嗤了一声,插话道:“就这曲子而言,公主弹得虽好,却是与我府上的琴师不相上下。”
这话说得颇为不敬,竟将公主与低贱的琴师相提并论,闻人笑却不甚在意,在她眼里擅琴者无需区分身份高低,加上闻人姗是这宴会的东道主,她也懒得与她计较,便随意地笑道:“是吗,那堂姐可愿让本宫见识一番?”
闻人姗面色骄矜道:“有何不可。”转头吩咐身旁侍婢:“将乐海带来。”
没过多久,那名侍婢就回到了亭中,身后跟着一身白衣的琴师,眉目俊逸,身型清癯。
乐海恭敬地向在场众人行了礼,便按着郡主的吩咐弹起了《潇湘水云》。
起初闻人笑不甚在意地听着,直到入了副歌后,她从琴声中听出几处极为玄妙的改编,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精湛的技法,加上绝妙的改编,竟真如闻人姗所说,将这曲子与她弹得不相上下。
她毫不觉得受到冒犯,反而有些棋逢对手的喜悦,不由目不转睛地盯着乐海的手,发现他所用的一些技法也颇为特别。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接近结尾的时候,右手的抹弦竟出了错。
闻人笑眸中露出惋惜的神色,在场的其他贵女也在心中暗叹。
闻人姗瞬间面色铁青,一张姣好的脸都扭曲起来,尖利的指甲捏起裙摆,扬声唤道:“来人!乐海学艺不精,拖下去鞭笞五十,赶出王府。”
闻人笑愣了愣,微微有些吃惊。虽然知道她这堂姐娇纵得有些跋扈,却也没想到她竟这般狠辣。
乐海闻言并未大惊失色,只是将最后几个音一丝不苟地弹完,便面色坦然地跪在原地等待侍卫将他拖走,眉间似有一抹超脱。
在场的贵女们见此皆是心下有些恻然,却也无法置喙郡主的决定,只好偷偷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公主。
闻声而来的王府侍卫一把将乐海从地上拖起来就要离去,闻人笑终究还是开口制止道:“住手!”
闻人姗目光沉沉地看向她,“公主这是要插手我王府的事?”
“堂姐息怒,”公主笑吟吟道,“这琴师学艺不精自然该罚,只是这首曲子不过微有瑕疵罢了,如此大动干戈倒显得我们皇家气量狭窄。”
公主擅琴人尽皆知,她给出“微有瑕疵”的评价自然无人能反驳,甚至搬出了皇家的名头,这番话便极有分量,容不得郡主再坚持。
闻人姗定定看她一会儿,目光阴沉,突然嘲讽一笑:“好,妹妹是公主,我可不敢不从。只是我这福王府不养废物,那便赶出府去作罢。”
“那便将这琴师送给本宫吧。”公主给自己倒了杯茶,轻笑道。
“公主殿下何必捡那别人扔了不要的玩意呢,没得辱没了你高贵的身份。”闻人姗目露嘲讽道。
“这就不劳堂姐操心了,”公主站起身,“本宫今日就先回了,感谢招待。”
走到乐海身边,她脚步微顿,“跟上。”
就这样,乐海成了公主府上的一名琴师。起初公主会时不时与他讨论曲子的改编方法,只是她没过多久便将他的改编原理明白了个透彻,加上公主府并不经常宴客,是以传召他的次数并不多。
*
片刻间,闻人笑脑中已经转过百般念头,见仍是一身白衣的清俊青年走了进来,便收起有些杂乱的思绪。
“公主。”乐海跪地行了礼。
“坐吧。”闻人笑指了指对面,含笑问道,“何事求见本宫?”
乐海垂眸道:“公主可否允小的在这月二十七出府一日?”
为了便于管理,公主府上的一应乐师戏班和舞姬都可在每月初一和十五自由出府。闻人笑知道这个规矩,倒也很好说话地失笑道:“你向管事的女官申请一下就好了,有什么要事她们会通融的。”
犹豫了一瞬,她接着问道:“你是有什么事呢?”
“是要祭拜家母。”乐海低声答道,本就带了些郁色的眼眸露出一丝哀伤。
闻人笑有心问问他进福王府前的经历,见状也不忍多问,只好叹了声,“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公主,”乐海将一张纸双手呈到她面前,“如果您不嫌弃,这曲琴谱献给您。”
“是你所作?”
乐海颔首。
“为何给我?”闻人笑眼中露出诧异。她深知琴谱有多珍贵,一支优秀的曲子可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因为能够谱曲的人实在太少,她自己不擅此道,即便是她的师父柳渠子也只有寥寥十几曲产出。
“你想让我将它收录进皇家的《锦瑟集》吗?如果是支好曲应该没什么问题。”
乐海目光微黯,语气透出一丝急切:“绝无此意。”
闻人笑端详着手中的琴谱,寥寥几眼已能看出许多精妙之处。她不由有些困惑:“那是为何?”
乐海沉默片刻,轻声道:“公主为我解困,赐我容身之地,恩德今生难报。”
不知为何,闻人笑直觉他的话透着一丝怪异。无暇多想,她指着琴谱上的一个段落,笑着问道:“可以弹下这一段吗?”
乐海应了声,目光落在公主面前那张外观朴素的琴上。不是司凰。
“可否借公主的琴一用?”
闻人笑突然有些不知由来的不情愿,却也不好拒绝,毕竟是她让他弹的,便点了点头。
玉罗取来温水让乐海净手,公主就在一旁与他聊天。
“你今年几岁?”
“回公主,十九。”
闻人笑托起腮,好奇道:“你在谱曲创作一道如此精通,是何人教导你呢?”
乐海手上动作顿了顿,温声答道:“是家母。”
闻人笑见他眼中又露出落寞和怀念,“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玉罗将鹿鸣琴放到乐海面前,他抬手试了几个音,目露讶异:“这是……”
闻人笑笑吟吟道:“朋友送的鹿鸣。”
听出她对这位朋友颇为喜欢,乐海眸色微黯,拨弦弹起她指的那一段。
闻人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净清瘦的手,表情露出欣赏,目光却一点点变得深沉。
琴声停下,她似是听得入了神,过了片刻才抬眼看他,笑着道:“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才华。”
乐海闻言,眸中似是露出一丝欣喜,转瞬即逝。
“很晚了,回吧,”闻人笑温和地笑道,“谢谢你的琴谱。对了,这曲子表达的是何种情感?”
乐海默了会儿,答道:“是祝愿。”随即行了礼,转身离去。
她独坐在原地,面色微凝。乐海会和西瑱有关系吗?涉及外邦无小事,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那么明天去问问严将军吧,她想。不知为何,他似乎有种让她心神安定的能力,让她碰到难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感觉倒也蛮好的。
第21章 近乡情怯'修'
正月十七,皇宫。
崇元帝俯视着下方一众臣子,沉声道:“严爱卿兼任刑部侍郎一职,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不由面面相觑。若说赞同显然不可能,毕竟没有人愿意与一个面容可怖,阴沉暴戾的人共事。
但若说反对,好像又没有理由反对。严谦身有残疾,可那是为救驾受的伤。严谦虽与谁都走得不近,却也没有与谁结下深仇大恨,加上崇元帝摆明了心意已决的态度,谁都知道严谦此时圣眷正隆,自然不会傻得去当这出头鸟。
站在前排的二皇子闻人彦率先出列一步,躬身道:“启禀父皇,臣等并无异议。”
崇元帝颇为赞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二皇子一派的大臣自然是附议,而其他大臣见大势已定便也急忙附议,一时间大殿里响起了一片不算整齐却也和谐的声音。
严谦出列领旨,崇元帝竟亲自从高台上走下,将官印交到他手上。他心中微震,低头谢恩。众臣见此心里大惊,没想到仍是低估了严谦得帝心的程度,看来以后对待严谦的态度还得再斟酌。
本以为严谦残废了之后,崇元帝封个爵以示恩宠便到头了,没想到直接空降刑部,摇身一变又有了实权,官职竟高至侍郎。众人心里羡慕有之,嫉妒有之,想讨好巴结有之,唯有一人特别高兴,有一人特别不高兴。
高兴的那个是威远侯。本以为严谦的官途到头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皇恩如此浩荡。比起上场杀敌,做刑部侍郎一点不差,既不用拼命,看这架势将来还有升迁的机会。虽说现在分家了,可严谦到底还是他的儿子,他的威远侯世子。
不高兴的那个是刑部尚书田泽义。所以说做上司的最讨厌的就是硬塞进来的关系户。严谦这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必定对刑部公务一窍不通,他却还得赔着笑脸相对,谁让人家后台够硬,出身公侯之家,自己还是正一品侯。
可想而知,若尚书与侍郎意见不和,刑部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会听谁的。这样下去刑部必定不再是他的一言堂,他的权利会慢慢被架空。
早朝结束后,严谦迈着长腿往宫外走,一身冷戾的气息吓退了无数想要上前恭贺或是搭讪的官员。
有人小声嘀咕道:“这般性子的人哪堪为官。”
旁边有人叹息一声:“谁让人家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呢。”
种种议论严谦都视若罔闻,策马到刑部取了一些所需公文便折转回府。
不知为何,镇远侯府没住多久,倒比住了多年的威远侯府让他更有些归属感。
到了侯府,侍卫行过礼,开了府门,露出了似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严谦看过去,冷声道:“何事?”
那侍卫低头禀道,“公主来了。”
“知道了。”
严谦的目光深了一瞬。昨日已经见过公主,他不敢期待今天还能见到她。
他并未察觉到自己回屋的脚步有些急切。
到了定风阁,闻人笑正蹲在地上喂两只小狗吃东西,它们每吃几口便抬起头依恋地看看她,冲她摇尾巴。
她今日穿了件水红色长裙,只松松挽了个发髻,上面插着红玉樱桃簪便再无多余的发饰,其余头发又黑又直,像缎子一般披在身后。
从侧面望去,她鼻尖精致挺翘,轮廓剪影无一处不美。那双桃花眼清澈明亮,盛满了温暖的笑意注视着嬉闹的两只小狗。
严谦在门口看到这一幕,远远望着不敢走近。
西西和哈哈听到他的脚步声,不约而同朝他看去,摇了摇尾巴。闻人笑似有所感,顺着它们的目光看到严谦,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回来啦。”
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
第22章 赤子之心
闻人笑见严谦站在进门处不动,就站起身嗒嗒嗒地跑过去,木屐踩在白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严将军!”她仰头冲他笑,娇美的小脸带着几分兴奋,“今日上朝顺利吗?”
严谦有些微怔地“嗯”了一声,低头看进她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险些就溺毙在里面。
她拉着他走到桌边坐下,笑眯眯地将一笼点心推到他面前:“饿吗?”
从前生活在宫中的时候,闻人笑就知道上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天还蒙蒙亮就要起身,草草用过早膳便要在朝堂上耗费心力地议事,直到午时才结束。
于是小小的闻人笑总是迈着短腿,提上她最喜欢的点心,去御书房等她的父皇下朝。
严谦看着那几颗玲珑可爱的绿茶糯米团,眼睫微垂,掩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她在他的屋里等他回家,为他准备点心对他笑,这样的情景他在梦里都无法想象。
“你怎么不说话啊,”闻人笑眨眨眼,“碰到什么难题了吗?”
“没有。”他不爱吃甜点,但不愿辜负她的心意,于是伸手拿起一颗糯米团。
她在他身边托着腮,嘟了嘟唇:“嗯,可是我碰到难题了。”
严谦闻言倏地放下手中的糯米团朝她看来。
“哎你先吃,”她抿唇浅笑,又将点心朝他推了推,“不急的。”
看着他顺从地两口吃下一个糯米团,她笑眯眯问道:“好吃吗?”
严谦颔首。糯米团不是他想象中的甜腻,糯米本身的清甜软粘浸透了绿茶的香气,温暖又爽口。
她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父皇也喜欢吃这个,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吃甜的。”
他垂眸未语。糯米团并不是很甜,却似甜进了他每一寸筋脉,每一滴血液。
“公主遇到何事了?”她所说的那件难事迟迟不提,他心里在意,便只能主动开口问。
“唔,是这样的……”
她一边回忆一边向他描述自己认识乐海的经过,以及最近发现他弹琴时有些技法与西瑱公主相似,末了有些烦恼地轻蹙着眉看向严谦:“应该怎么做呢?”
却见他硬朗的眉紧紧拧着,狭长的眼眸微眯,狠戾地透出几分杀意,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咬着牙道:“让他离开。”
闻人笑第一次见他对着她这般模样,微怔了怔,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严谦突然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她,流露出的杀意瞬间被无措替代,手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拉住她却又不敢触碰,最后缓缓紧握成拳。
“公主……”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反应,心中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不要让他失去不怕他的她。
以后她见到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瑟瑟发抖地绕路,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胸臆处传来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
闻人笑初时确实吓了一跳,但她一向是不怕他的,加上心里总相信着他不会伤害她,倒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看到严谦脸上的惊慌,和眼里隐隐的绝望,她反而有些心疼,在心里悄然叹了口气,从椅子上下来。
严谦怔怔地望着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她要离开。可他却看见她朝他靠近了几步,然后——
伸手抱住了他。
感受到她纤细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严谦黯淡的眼眸中划过不可置信,忍不住伸手搂住她娇软的身子,才意识到她是真的。
“我没吓着,”闻人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闷闷出声道,“但是你以后不准对本公主那么凶。”
“公主,抱歉,”严谦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臣只是——”
他一时间有些语塞。
“嗯?”闻人笑从他怀里钻出来,重新坐到他身边。
“那琴师必定不怀好意,”严谦顿了顿,眼中又透出些努力压抑着的戾气,一字一句道,“臣希望您身边永远是安全的。”
闻人笑抿了抿唇,宽慰他道:“可能是个巧合啊,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弹琴会用到这种技法,也许有很多呢。”
严谦微眯着眼道:“西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皇子,我们都未见过,这琴师听着倒颇为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