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看着方静之,倒是把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也顾不得多解释,连忙冲到书阁的门口去迎那位老先生。
“哼!”
老先生一声沉重的冷哼,随后便是一阵拐棍敲地的“铛铛”响,静谧的书阁内响起接连不断的回声。
方静之拱手嬉笑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老夫有什么不能来的?”老先生齐陵鸿瞪着眼睛朝内看,“若再不来,你岂不是要在此翻了天?还有没有规矩了!”
“先生,是张县尉的次子寻地写字,学生便将他带来这里,其他的地方很是喧闹,岂能有书阁安静?学生也正好与杨主簿的女儿探讨下书籍……”
方静之未等说完,就见齐陵鸿在瞪着他:
“张县尉的儿子倒是用功,这时候还记得写字,可你与一个姑娘家的在这里探讨书籍?你的礼义廉耻都哪里去了?杨志远个进士出身的人,就教出如此不懂规矩的女儿吗?老夫倒要见识见识!”
“先生,”方静之忽觉齐陵鸿的话说的有些太过分,“她的情况有些特殊,也是母亲今天特意让学生照料她。”
“不是探讨书籍吗?人呢?给老夫叫出来!”齐陵鸿的不依不饶让方静之有些头大。
虽说自己这位先生严厉,但还从未见他不讲道理的时候,今儿这是怎么了?
梵音早已将方静之和这老头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若说这老头话语颇重,那也是听到“杨主簿”三个字之后才口无遮拦提着规矩几个字没完没了的说,难道是跟父亲有仇的?
梵音不由得皱紧眉头,二胖的字也写的差不离了,梵音便让他先撂下笔,跟随自己一同出去。
终归这里是县令府,她不能在此地闹事惹出笑话,否则父亲的木箸、她的佛珠都白送了,让这老头儿斥责两句,她也认了。
可他若太过分了怎么办?
梵音一边走一边想,二胖还在迷瞪着,刚刚一门心思写字了,刚撩笔就被怀柳姐拽着往这里走,此时才听到有人吵嚷。
“怀柳姐,那是谁啊?”
“是方公子的先生。”
“怎么那么凶?”二胖吐了吐舌头,再看梵音时,觉得他实在是幸运,其实自己这位师姐就是先生了,因为他学的东西都是她教的,不但给做好吃的,而且还平易近人。
方静之怎么这样惨啊?先生吼起来跟吃人的老虎一样,真可怜!
梵音无心去管二胖的小心思,带着他走到书阁正堂,就见那一位阔身长须的老人正在瞪着她。
原本是瞪着,待见到她是个秃子时,脸上露出几许惊愕。
“先生,怀柳妹妹为她的母亲剃度守孝,刚刚还俗,所以今日母亲才要我陪护,以免……”
“荒唐!荒唐至极!”
齐陵鸿猛拍桌案,“杨志远呢?他人呢?我这崇治帝八年科的举人倒是要问一问他这位四十九年的进士,谁家是女儿为母剃度守孝的!”
“这是我自愿的,与父亲无关。”梵音听他刚刚这一句,当即便明白了。
合着这位老先生是冲着自己父亲在故意找别扭了。
庆城县进士出身的也并非只有她父亲,这别扭找得着吗?也不知到底是谁荒唐了。
梵音的豁然开口,让齐陵鸿更是不喜,“老夫说话,岂容你插嘴!”
“我只是在讲道理。”梵音很平静,就像是一滩没有波动的湖水,反而齐陵鸿吹胡子瞪眼好似飓风般咆哮:“你是在说老夫不讲道理?”
“我有那么说吗?”
“休耍这等小把戏,以为老夫看不出来?”齐陵鸿指着梵音道:“就算为你母亲守孝也罢,还未续发便到处行走,你还有没有半丝分寸?杨志远就这样的纵容你吗?女子的三从四德你可知晓?看你也已是过了七龄的年岁,居然不懂男女之防,简直就是笑话!老夫真为杨志远而耻!”
“那是您心糙罢了,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老先生,您着像了!”
梵音的话说完,不由让方静之也瞪大双眼,胸脯起伏不定。
这道理虽然他也明白,可却说不出如此精辟,再看齐陵鸿的一张老脸昏黑,好似想要还嘴,却不知为何开不了口,苍白的嘴唇抖个不停,只能不停的笃着拐棍来发泄心中抑郁。
怎么开得了口?
方静之看过二人之后不由心中苦笑,杨怀柳从始至终就是那样平静,而自己的先生已经暴跳如雷、失了分寸,没有半点儿师长的德行,失态了……
“老夫要找县令大人评理!”齐陵鸿暴跳如雷的蹦出一句。
梵音没有再说话,单手作揖行之一礼,带着二胖先离去,分毫不搭理这个老头再嚷出什么话来。
原本想敬一尺、可惜人家却不肯收,那这份怨她就记在心中,倒要看看稍后他是否敢在县令大人面前说出这等话来。
二胖被梵音领着,虽然在跟着走,可一直都在目瞪口呆的望着梵音。
“看什么?”
“怀柳姐姐,你太厉害了!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我怎么说不出来?”
“你想学?”梵音被二胖逗的放了轻松,掐了一把他的小肉脸便继续往前走。
二胖揉着脸,不停的点头,“想学!”
“那就好好的识字读书,将来比我说的还有道理。”梵音苦口婆心的延展未来。
二胖道:“不过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梵音脚步停顿,抽搐着嘴角看着他……
“怀柳姐,我虽然没听懂,可你刚才的样子太有气势了!气的那老头吹胡子瞪眼的,他不如你!”二胖脸上写满认真,倒是让梵音哭笑不得的气不起来。
一个五岁的孩童,他哪里懂得什么是《悟性论》,相由心生,命由我立,不懂也好,否则真迷上了佛典,将来去当个小和尚,张县尉还不得杀了她?
刘安悄悄的收拾了书箱追上来,梵音寻一位婆子带路,她便带着二胖回到同辈相聚的小园中。
吴灵娅见到她与二胖回来,却不见方静之,忍不住过来道:
“方家哥哥呢?怎么只有你二人?”
“方哥哥被先生抓了,正在吃苦头呢!”二胖嘴快,即刻回答。
吴灵娅瞠目结舌的看向梵音,梵音笑道:“亦或许已经去给县令大人贺寿了。”
“怎么也不来说一声?”
吴灵娅咬着唇,也觉得没话再与这个小秃子说,转身扭搭着回了那一群小姐中去。
二胖也无心跟那些人玩,拿着刚刚写的字给梵音看,“会不会被先生批?”
虽然还有点儿横七扭八,但好歹已经看出这是字了,可她能感觉到二胖的提高,可自己的父亲却不知道啊!自家老爹直性子,稍后再半句不夸、批上二胖几句,张县尉可一点儿颜面都没了,那岂不是得罪死人了?
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吗?梵音不敢保证,因为她心里对爹一点儿谱都没有……
梵音看向刘安,“之前的字有带来吗?”
“之前的字?要那个做什么?”刘安有些奇怪。
“有对比才能看出好赖,单看这一张字,你能看得出好吗?”梵音说完,二胖立即跑去揪着刘安,“字呢?快找找!一定找出一张来!”
刘安险些被推一跟头,可也知事情紧急,连忙把书箱翻开去找。
“没……没有。”
刘安哆嗦着嘴,急切的又翻一遍,还是没有。
“怎么办?”二胖挠了头,他是越看自己写的字越不顺眼,一会儿被先生批了怎么办?
“要不奴才回家取?”刘安看看天,“可就怕时间来不及了。”
梵音也很无奈,低头想着办法。
“纸笔都有吗?”
“有!”
“打开,现写一张。”梵音带着二人到一个角落中,“往好了写费劲,往差了写还不容易?”
“怀柳姐,你这是让我蒙先生吗?”二胖瞪大眼睛长大嘴。
“我这可是为了你,又不是我挨骂挨揍的……”梵音白他一眼,二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仓促的就去写一篇,随后由刘安不停的吹,让墨渍快一些干。
梵音看着二人折腾,心中不免又点儿小愧疚。
她虽说是为了二胖不挨揍,可说到底是为了自己那位爹啊!
若这时候再得罪了张县尉,日子就不用过了!
第三十七章 别扭的延续
二胖的字写完晾干,梵音又拿过来折叠的攥了下,做旧。
刘安觉得很稀奇,二胖挠头笑的很坏,“怀柳姐,你心眼儿真多!”
“还不都是为了你!”
梵音轻弹他脑门一指头,随后便让刘安将字都装起来:
“若稍后让你们少爷拿字出来,你就两张一起,先给你们老爷看,而且指出那一张是来习课十天左右在家里写的,后一张是刚刚在县令的书阁内写的,一定不能落下这一句,知道吗?”
“放心吧,奴才绝对不忘。”刘安嘿嘿一笑,梵音又继续道:“你的课业也要交上去,请我父亲品评一番,别把你落下。”
“奴才……奴才哪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刘安犹犹豫豫,余光一直看着二胖,生怕惹了这位少爷不悦。
他能跟随习课都已经天大的恩典了,若还让杨主簿品评,那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刘安连连摇头,就是俩字:不敢。
“放心,你这一次主动的请评,不但不会惹怒你们老爷生气,反而会因此对你有所褒奖,你若是能一直跟着你们少爷习课多年,将来年岁大了,能帮着当个管事岂不更好?总不能当一辈子只会背书箱的小书童吧?”
梵音的话说到刘安的心坎儿里去了,让他眼泪汪汪的,只差立即跪地给梵音磕几个响头了!
“别在这里丢人了,这是县令府。”梵音不让他磕,刘安仍坚持磕个头才起了身,“奴才一定报答杨大小姐的恩!”
二胖对刘安是否去请评写字没有什么概念,只扬了扬头道:“你的字呢?拿出来瞧瞧,挑一张没我写的好的,不然爹还不揍死我!”
刘安破涕而笑,“奴才哪有少爷写的好,只会横竖撇捺,刚刚能写出几个字来。”
“嘿,那就行。”二胖没心没肺,让梵音忍不住又敲打他,“往后还敢偷懒吗?”
“不敢不敢,一定都听怀柳姐的。”二胖摸摸头,随后嘀咕着:“怎么还不来喊?我都饿了……”
“馋鬼!”梵音轻斥,不由得长喘口气,不知方静之和那个老头怎么样了?
稍后他与杨志远相见时,不会真忍不住闹出什么分歧吧?若是那样的话,可就乐子大了!
方静之此时心中很烦闷。
杨怀柳带着张文顾离去之后,他被齐陵鸿老先生给训的体无完肤,终归忍不住心头的抑郁回了两句,这两句话可算是点了火了!老先生硬是拽着他直接拎到了县令面前。
方青垣很无奈的看着自己儿子,可听老先生讲述了半天的礼仪道德,更是动不动就朝杨志远刺去,方青垣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老先生是奔着杨志远来的……
之前他也听到了些许风声,不知是谁把他欲让方静之跟随杨志远习学的消息给传了出去,这可谓是点燃了齐陵鸿的心头之火,他名扬万里,连京中提起此人名号,都不免有多人竖起大拇指夸赞。
可这位老先生有一道无人敢触碰的逆鳞,那便是他的功名只是个举人,始终没能再进一步。
如今也已年迈,再继续考下去,身体吃不消,脸面也过不去,所以这一个消息传出,连他这位县令都受了很久的白眼才算罢休,如今他得见杨志远,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听着杨志远与齐陵鸿老先生的对词,方青垣头大如斗,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趁着二人针对“礼孝”二字在不停的辩论之际,方青垣把儿子揪到一边,问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待得知齐陵鸿对杨怀柳那般斥责时,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对待一女童有那番说辞,齐陵鸿不免为老不尊了些,可又听方静之说起杨怀柳的说辞时,方青垣不由得笑了,这丫头,果真是个刀子嘴啊,说的倒是够劲儿,怪不得把齐陵鸿给气成这幅模样。
可自己这儿子也够实心眼儿的,方县令不得不教育几句:“你这小子,老先生受了气就罢了,你何苦再与他争执没完?”
“他不讲道理。”方静之气盛,满脸不服,方县令皱眉道:“你杨家的妹妹可与他争执不休了?有理不在声高,道理二字怎能是争执明白的?难道还要先生跟你认错不成?缺心眼儿!”
方静之挠了挠头,“怀柳妹妹是没多说……”
“那不就得了!”方县令扇子敲打他的头一下,“此事都乃你的过错,否则都不必让老先生与杨怀柳碰面,即便碰面也应该你来圆场,怎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方静之被连连训斥,不由得满脸惭愧,方青垣也顾不得训儿子,因为齐陵鸿已经面红耳赤,有些要怒气勃发的意思。
今天乃是他的寿日,这老头子也实在不给面子……
吩咐人去找张县尉过来,方青垣便在一旁沉色不语,杨志远也心中甚是纳闷,明明这老先生是来寻方县令告状的,怎么现在扯了他的身上没完?
引经据典、据理力争,这哪里是给县令过寿的?
这分明是来找茬的。
杨志远有些退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方青垣的面色不虞,可齐陵鸿不肯罢休,追着他问道:“……杨进士,不知您对此言何解?还望有以教老夫!”
杨志远淡笑不语,半晌才道:“县令大人不知可否有解?”他有意把事情推掉。
“怎么?难道杨进士理屈词穷了?”齐陵鸿趾高气扬,只差再来一句“进士不如举”的说辞了。
杨志远笑道:
“若齐老先生这般认为,那就如此罢了,今日乃县令大人的寿日,待过今日,咱们寻一恰当时机,晚生再向您讨教。”
杨志远找台阶,齐陵鸿却不肯罢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好了!”
方青垣轻咳两声,“老先生一辈子惜书、读书、钻研书,只要有书可读便足不出户,成果大赞,乃是我等文人楷模,更值得小辈学习啊!”话语阴阳怪气,已经明显表示了今日场合不是谈古论今之时……
可齐陵鸿才不管这些事,依旧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老夫偶得见杨主簿这位多年不出一位的进士,自当要好生讨教一番,还望县令大人见谅,谅老夫的无礼,谅杨主簿的张扬!”
“你……”
方县令皱了眉,这已经是连他都骂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正堂之内的其他人根本不敢插话,吴县丞自当喜笑颜开的看热闹,能看杨志远吃瘪,这可谓最大的乐子了,其他人虽不涉及到勾心斗角的权益之争,但也都看得明白齐陵鸿为何与杨志远不依不饶。
谁不乐意看笑话?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僵持的这会儿工夫,张县尉到了!
虽然前去请他的人没明说县令这样急迫的召他前来所为何事,但张县尉很了解他自己的价值,那就是耍浑!
但凡是方县令寻他,都少不了这两个字的作用,于是张县尉还未进正堂,大嗓门子就已经嚷嚷开了,“给县令大人祝寿了啊!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活的比我岁数大,一直都要比我老!”
这一声糙言逗笑了许多人,方青垣虽然听入耳中不是滋味儿,可好歹比跟齐陵鸿这老头争执个没完要舒坦的多。
“你啊,什么词到你嘴里都念不出好来,今日本县的整寿,你也要说这样的糙话来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