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等多久啊?”梵音额头出汗了,她本来就长的小,如今四周围的全是人,仰头只能看到天,好像井底的一只蛤蟆,被闷的格外难受。
“随我来吧。”杨志远也有些受不了这番拥挤,不由得带着她往回走,走至县衙门口便往里进,县衙与方府有一道通着的小门,此地也没有那么多人。
梵音很高兴,进县衙时还特意把戴在头上的帽子正了正,毕竟她是个小秃子,这样跟进去有些不雅。
门口守着的衙役自当认识杨志远,主动上来打招呼,“杨主簿,您今儿怎么还来?不是去县令大人府上了吗?”
杨志远有些不知怎么回答,这一会儿孙典史也正好进门,看到杨志远与梵音,不由得露出笑容讥讽道:
“杨主簿,您今儿不是请休了吗?怎么还来了?而且……还带着女儿来?”
孙典史今天是特意来县衙,想要趁人少看一看卷宗,偶然相遇,尽管吴县丞告诫他不许找杨志远的麻烦,可他还是没能忍住。
一早就被吴县丞拿他与眼前之人比对半晌,他怎能松得下心里这口气?
第三十三章 出头的小秃鸟
杨志远的脸上涌起一股火辣辣的热烫,若是他自己便罢,如今身边还有女儿在,他无论怎么解释似乎都很荒唐。
梵音看向孙典史,先是问了好,随后道:
“……孙公子的病怎么样了?这已经快一个月过去了,还没能痊愈吗?他自那一日之后还没有来习课,今日不知是否能见到他?父亲也正有意考校一下前次留的课业他是否完成。”
提及孙耀才,孙典史不由得皱了眉。
他们母子已经在来县令府的路上,这若是被杨志远逮到指不定会拿此当什么说辞。
小丫头,居然给他一个下马威?而且……什么破病一个月都不能痊愈,那不是快死了?
孙典史的目光很凶,脸上却仍能笑得出来,“多亏你这孩子有心了,耀才身体已经养好,正打算明日让他去见杨主簿,也要给杨主簿赔个罪了。”
“今天能在县令大人府上见到?”梵音忍不住追问,孙典史只得咬牙道:“他们今日不一定会到……”稍后要派人去告诉他们别出门,今日他可不想被杨志远盯着。
“父亲,您的公事忙完了?那咱们这就去为县令大人贺寿吧?”梵音笑看孙典史,“这里能直接通向县令大人府上吧?”
孙典史嘴角抽搐的更凶,只得点头应答:
“可以,不如我也随同一起去吧,我也先为大人贺寿之后再忙公事不迟。”
“请。”杨志远松了口气,不免寒暄引请,二人自一前一后而行,梵音看着孙典史咬牙切齿的刻意错后杨志远半步的距离跟随,心里不由得感慨:这还真是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
方青垣方县令是一个行事谨慎低调的人,故而他的府邸并未如暴发户那样金鎏富丽,玉瓦银墙,反倒是格外的清净淡雅,若非贺客们搬进一箱又一箱刺眼的金乌玉器的贺礼与此地景致极不协调,此地还真让梵音心动了。
地方真大啊……
由县令府的下人引着,杨志远与梵音、孙典史一同行至正堂。
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聚集在此,待见到杨志远前来,自动自觉的让开一条路,虽为九品芝麻官,但也是朝廷中的官,即便这些富户们再有钱,也比不过这时代的官身。
“县令大人中年雕金、质朴德广,志远在此给您祝寿了!”
杨志远上前便是一拜,方青垣连忙笑着上前低身扶起,“志远师弟能来,就是我的福气,快起,快起!”
“给县令大人请安,祝您福如海深,寿比绵长。”梵音年纪小,自要低身磕个头。
方青垣没有阻拦,受了这一礼之后,便把梵音叫到了身边,“来来,一月不见你这小家伙儿,本县还真有些想你了。”
梵音嬉笑的凑过去,“县令大人是想念怀柳的小秃子了吗?”
“哈哈哈,瞧瞧这丫头的嘴,你爹倒是个文邹邹的,你却是个伶牙俐齿的。”方青垣被逗的直乐,待见梵音一直不肯褪去帽子,安抚道:
“在本县家中不必拘礼,你为母守孝,这是众人的楷模,何必还带着帽子不肯褪去?”
梵音胆怯的看了看周围,悄声道:“怀柳是想来为县令大人祝寿,可又怕这样不合规矩,被人说不尊……”
“今日本县是寿星,自当本县最大,说的也算!”方青垣余光看向杨志远,“别像你爹似的,整日里把自己拘在一个框子中,本县看的都累啊……”
这话意有所指,梵音听明白了,杨志远自当也明白,只尴尬的笑了几声,仍旧不语。
梵音羞涩的褪去帽子,露出光溜溜的小脑袋,尽管上面已经微显出发根,但因长的太慢,所以依旧冒着光亮。
众人见此不由得一阵唏嘘,但见方青垣如此提携和亲近,自当不敢出晦气的话。
梵音也觉得在此不合适,又巴结了方县令几句之后,便由婆子引着去拜县令夫人……
杨志远见梵音离去,不由得将手中的礼递上,依旧只字未提,方青垣一愣,随后笑着接过,缓慢打开,待见到是一双木箸时露出一分惊讶,若有所思的看了杨志远一眼,笑着道:
“师弟这一份礼虽不值几分银两,但深合我意,这是最重之礼,为兄定将他放入书房之内,铭记于心!”
方青垣的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让周围的人都惊了,连一直没有开口的孙典史也瞪大了眼睛,很想一探究竟。
杨志远拱手道:“愿随县令大人为民造福,共营庆城县之荣耀。”
“愿志远师弟言出必行!”
方青垣与杨志远对视点头而笑,话语中的隐意也只二人明白就好,可孙典史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
因为他已经看出杨志远被方县令所收纳,这绝不是一件好事,要与吴县丞商议,将杨志远尽早的除掉了!
梵音被县令府的婆子引至后宅,此地也聚满了人,都乃是前来庆贺县令大人寿日的女眷们。
接连知晓这乃是杨主簿的女儿时,众人不免露出异色的目光,盯着梵音上上下下瞧不停。
梵音低眉顺眼的走着,她知道,未拜过县令夫人之前一切的寒暄都是空谈,那才是她要交际的主要目标。
“夫人,杨主簿家的小姐来了。”
婆子与一丫鬟通报,丫鬟便进了正屋去通禀。
“快请进来!”屋内一个和煦的妇人声音传出,婆子笑着引梵音进门。
“给县令夫人请安了。”
梵音要低身磕头行礼,县令夫人连忙起身过来扶她,拽着她的小手仔细瞧,梵音自也抬头望着她。
高眉、凤眼,细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虽涂了几许红,却也不显得花哨,阔圆的脸庞看起来便是福相,发髻上只别了一根红宝鎏金簪,珍珠耳坠微微轻动,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间很是大气,初次见面便能给人以亲近的喜感。
这位县令夫人不俗啊……
“早就听我们老爷提过你,如今看到,真是个乖巧的可怜人儿,这么小的年岁就要为母亲守孝,可真是难为你了。”县令夫人一直都没松开梵音的手,屋内坐着的夫人们也不少,俱都目光投来,仔细的打量着梵音。
“家中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人,母亲过世,父亲不知情也未能归来,自不能要母亲太孤单,虽不是家中嫡子,但也是嫡女,为母亲剃度守孝实乃心甘情愿的……”
梵音悄声的话语更引人心疼。
县令夫人拽着她与众人一本正经的介绍道:
“这位是杨主簿大人的女儿,母亲过世,她能剃度守孝,这在寻常人家可是难得的孝女,前些时日听老爷提过她,今儿这一见,我的心都快酥了,可惜我家中就那么一个臭小子,每次见面都气的我头疼。”
“县令夫人您这也是要求的高,少爷都已经得童生名,而且老先生更保他秀才功名必得,虽偶尔顽皮些,但终归也才十三年岁的孩子,您还想让他稳重成什么样?”
“就是,又不是那些花白发髻的老头子,还是个未及弱冠的男娃子,您还想让他怎么样?我们家的小子都十六了,如今什么都不会,比您儿子可差远了!”
夫人们接连附和,将话题从梵音的身上转走……
县令夫人笑着道:“这也就是你们说,唉,可惜了,我是没能生出个女儿来,儿子不贴心。”说罢,她则看着梵音,梵音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不吭声,她这一身僧袍的模样与此地极不合时宜,而且这里就她是晚一辈的,也不能随意的插嘴。
梵音没有插话,对于初见的人来说,她越是话多越会招人烦,只要不问,她就不答,起码先听一听、看一看再开口也不迟。
众位夫人撂下梵音的事,不由得各说起家中的孩子来,其他小姐、少爷们在外各自有小圈子相聚,县令夫人也没有问梵音,毕竟她如今还是一身僧袍,也是怕那些人开口刺了她反而不妙。
梵音认真的听着,其他夫人没有再关注她,只有县令夫人时而投来目光看上两眼。
前来拜见的人越来越多,县令夫人也没法面面俱到只能全都应酬走,抹了一把汗,喊了一声丫鬟,可丫鬟送宾客去了并不在身边儿,梵音递上了茶,县令夫人的目光不由得又转回她的身上来。
“今年几岁了?”
“十岁,阴历九月的生辰。”梵音笑着回答,也不额外的多说一句。
县令夫人略有惊色,“九月?日子是哪一天?”
“初九。”
“哟,九月初九,居然与我儿子是同一日,可他比你要大上三岁。”县令夫人的笑容更浓,一旁的夫人附和着:“这可真是巧了,今儿没见方公子出来?”
“被先生拘着背课,稍后就会出来。”县令夫人顿了下,吩咐门口的婆子道:“去把少爷叫来吧,跟先生说,今儿放他半天的假,这里有一位与他同月同日生辰的妹妹,让他来见一见。”
梵音面色没有露出惊讶,但对此不由得心惊,县令夫人这样护着她,是否有县令大人提前留的话?
否则怎么会这样袒护自己?
想起之前杨志远曾说过的话,以及方县令今天见面时话语中的若有所指,梵音不由得多了心,今日或许是县令故意给杨志远一个机会,如若不能把握住,往后恐怕就没这么亲待的时候了!
不知道父亲那一双木箸是否送到?
梵音心里犯了嘀咕,不管怎么样,县令夫人既然在,那就要圆一份情,起码能有个与县令递话的人……
褪下手上的佛珠,梵音恭恭敬敬上前与县令夫人道:
“……晚辈曾跟随一位师太修行,这一串佛珠也乃她所赠,是京中法乐寺的静一方丈亲自加持之物,今日晚辈有幸见您,不免想起生母的慈爱,将它赠予您,保您福寿安康,还望您不要嫌弃……”
县令夫人满面惊喜,将佛珠接过后便一直盯着梵音,半晌才道:“真是个即懂事又让人心疼的孩子,杨主簿是有福气之人,来人啊,赏!”
第三十四章 嫉妒恨的萌芽
梵音没有想到,她忽然心起送了一串佛珠给县令夫人,居然真契合了县令夫人的喜好。
县令夫人的娘家正是京城中人,法乐寺是从小便跟随家人常去之地,而那位静一方丈的名号如雷贯耳,乃是寻常都不得见的大师,如今得赠他加持过的佛珠,县令夫人怎能不喜上心头,对梵音更高看一眼?
梵音心中松了口气,其实她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赠送佛物这等事,那便是赠给信奉者,这是无价之宝;赠给不信者,这是破木一串。
如今看县令夫人喜笑颜开、更是恭恭敬敬的将佛珠放置檀木盒子里让丫鬟先行拿下去,梵音便知道她这一次蒙对了!
丫鬟端来另外一个盒子,县令夫人从其中挑选了一件沉香珠和一串镂空雕黄花梨木的手串,“……你如今刚刚还俗还未有发髻,暂先赠你这等物什,乃是我的谢意,过些时日让他们在这院子收妥一间屋,你时而可以过来与我讲一讲经,哪怕是陪陪我也好,不知你可愿意?”
县令夫人这话说出,所有人都惊了!
她们尽管也有虔诚信佛之人,但更明白,在官场中人的后宅之内,任何神佛都比不过利益的交换相争。
县令夫人一见到杨主簿的女儿就那般亲近,待这小丫头赠送佛珠之后,居然还要在县令府给她留出房间、邀她常来?
若之前互赠敬礼是寒暄逢迎的话,那这一句话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杨志远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让县令如此看重?一个刚上任的九品芝麻官,就算是有进士功名在身,那也不会被如此高抬吧?
众夫人脸上嬉笑,客套话接连而来,但各自的心中都在打着自家的小算盘。
梵音也被吓了一跳!
单独留间屋子邀她来讲经恐怕没那么简单,或许是刚刚所赠那一串静一方丈的佛珠让县令夫人一时兴起?
不管怎样,这件事还是退一步为好……
“习经不深,不敢谈讲经二字,不过县令夫人若何时想起了我,自可让人去家中寻我,我随时都乐意相陪。”梵音笑眯眯的讨好,县令夫人拍拍她的小手,此事就当暂且作罢不提。
门外进来了人,是一十三四岁的男子,瘦高的个子,椭圆的脸,浓粗的方眉中间还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鼻子和嘴与县令夫人格外相似,这应该就是她的儿子了吧?
“给母亲请安了,众位夫人安。”
方静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随后便畅笑一声,带丝顽皮道:
“娘,您怎么这么晚才派人去跟先生请假?我这屁股可早坐不住凳子了。”
“这孩子,也不怕被人笑话!”县令夫人笑斥一句,引着梵音道:“快来见一见,这位是杨主簿家的女儿怀柳,又懂事又疼人,比你小三岁,但月份生辰是同一日,你可要好好招待这位妹妹。”
“这么巧?”方静之看向梵音,“九月初九,那你又是什么时辰?”
不等梵音回答,县令夫人便一巴掌拍了过去,“这孩子,有你那么问姑娘生辰的吗?不害臊!”
“少爷这是真性情,直来直去的性子,哪里懂那些规矩的,还小呢!”夫人们忍不住笑,但仍说着话为县令夫人解围。
梵音看着他颇有哭笑不得,上来就问人家生辰八字?若被有心人看入眼中,还以为这是要换庚帖定亲,也幸好是出自他口,只说是孩童不懂事便罢,若出自旁人之口,难免会被有心人记挂上。
这位方公子还真是……缺心眼儿。
梵音心中腹诽,脸色仍一副茫然不懂的模样,县令夫人看她二人笑了笑,“带着怀柳去跟同辈儿人坐坐吧,若是让人欺负了怀柳,我可不依!”
“娘放心吧,一定办到!”方静之嬉笑着应答,随后看着梵音道:“咱们走吧。”
梵音给县令夫人和众位夫人行了礼,便紧紧跟随其后出了大屋。
县令夫人没有多说,反倒是一旁吴县丞的夫人开了口:“说起这杨志远倒是个奇人,听说他原本跟陈家小姐欲定亲,陈家才资助他去京中赴考,孰知得了功名归乡回来,还带了这么大个女儿……”
“跟陈家?不过之前听说他是陈家小姐的先生。”
“可资助了近百两银子呢,而且闺女守孝的事,倒是初次听说。”
吴夫人不过是起个头,接二连三便有人八卦的附和起来。
县令夫人淡然的神色一直都没吭声,可她一言不发,让这话题彻底的冷了场,其他人也不敢没完没了,原本喧闹的议论转而便鸦雀无声,都看着县令夫人,生怕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