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远行须得走上月余,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得在车上度过,沈大人是个享受惯了的,怕坐车劳累,便特意定制了三辆带着睡榻的大车,他们三口人每人一辆,在车里坐累了时,还可以躺下来休息。
下人们统乘后头的下人马车,几个人坐在一辆车里,虽不用他们用脚走路,但是在路上想睡觉却万万不能。
此番进京,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沈夫人崔氏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足足拉了三十辆马。这还不算被镖局押走的十车细软、文玩古董等好东西。
今儿出发时,菊花又看到了莫子离,他依旧是从前的那副模样,神色淡淡的不愿与人交流,一个人牵着马站在二门外,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遗世而独立。
菊花瞅了两眼便放下车帘,不再多加关注,母亲崔氏跟舅舅和舅母们告了别,蹬车没多久,沈大人也出了府门上了马,马车滚滚而动,一路缓缓往城外而去。
出了城,车队停下来,沈知县和一些前来送行的朋友们寒暄了一二,这才重新上路,这次进京的时间很赶,上头要求沈大人一个半月内就要报道,可他处理家务就用了十几天,所以,想要按时抵达京城,需日夜兼程不算,必要时还得走小路。
三日后,菊花一行便到了汴州府最南端的榆树县,出了榆树县,就不再是汴州的界地了。
晚上时,菊花躺在客栈的小床上,摊着手脚由着小葵跪在旁边给她拿捏着酸痛的双腿,奶娘周妈妈坐在旁边笑着道:“姑娘松泛松泛身子骨,就早点儿睡吧,明儿咱们抄小路进惠州,走的都是山路,路上颠簸得很,明儿想在车上睡觉是不能够了。”
菊花闻言,懒洋洋的点了点头,答应了声:“是!”
其实,对她来说,马车颠簸倒不算什么,就是路上的灰尘很烦人,那些细细的尘土一股股地往车中钻,行一日的路,每日入住客栈时那是真的风尘仆仆,一点都不为过。
有时候客栈简朴了还无法沐浴,这三五天的功夫菊花已到了忍耐的极点。
周妈妈瞧了菊花一眼,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便哄她开心,说:“听说明儿咱们走的向阳山风景是极好的,尤其是这秋日,漫山遍野都是红叶,可好看了,老奴听护院元宝说,有段山路在一处山涧中,悬崖峭壁,临水陡峻,当初开这条官道不知废了多少人力功力呢。姑娘不是最爱瞧风景的,明儿且得好好瞧瞧,这一进京,往后再难有行远路的机会了。想再看到这些山山水水,就不容易了。”
菊花听到有风景可看,顿时高兴起来,这几日在路上,母亲都不许她把头伸出去看街,说是怕被人看了去,一整天只能闷在小小的车厢里,都快闷得发霉了,如今听得可以赏景,而且在山中又不怕被人瞧见,可以尽情的赏看,她顿时眉开眼笑,对小葵道:“行了,别捏了,你赶了一天的路了,也累的很,快早些安置吧,明天咱们进山看景。”
菊花见到周妈妈口中所言的那条险峻山道是在翌日的过午时分。沈家的车队深入了向阳山,山道果然越来越狭窄,转过一处弯道,眼前便豁然出现了一条断脉。
山道靠着一边陡壁蜿蜒盘旋而上,另一侧便直接临了山谷,谷下一条长涧南流而下,河道狭窄,溪流湍急,间或大小瀑布,百丈垂流,远望飞雪,听之风起,映衬着谷间秋日山景,风景险峻而阔朗,极为入目。
马车缓缓驶上山道,速度便放的极为缓慢,那山道并不算很窄,能容得下一辆双马并驾的马车,沈府即便是主子乘坐的马车也算不得宽大,故此马车行在中间,旁边还能跟随一队护院。
为了防止意外,车夫们早便下了马车,一左一右,车夫和护院牵着马儿往前走。菊花将车窗推开瞧着远处飞溅的瀑布,湛蓝天空下掠过的不知名鸟儿矫健轻灵的身影,感叹着风景之秀美奇绝。
莫子离骑着马,走在车队的后面,一双眼睛不时的掠过前边的某辆车,虽看不见车里的人,极佳的耳力却能在众多的马蹄声中和车轱辘的滚动声中,依稀的捕捉到某人惊喜的娇呼。
“哇,好漂亮……”
“哦,蓝色的小鸟诶……”
“嘤嘤嘤,我要下车去看……”
莫子离低下头,嘴角隐隐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虽看不见她,却可以想象得出她此刻的模样,或震惊的捧着她的小包子脸目瞪口呆;或咬着手指头一脸的惊喜;或撇着嘴满脸的委屈……
总之,每一种表情对他来说都很熟悉,都可爱的很!
车子缓缓的行驶,大约又走了一刻钟,快走出这片悬崖峭壁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突然飞出来的鸟儿惊了湘云的马,那马儿受惊后,嘶鸣了一声,扬起双蹄,撒腿向旁边冲去,车夫和守在马车一侧的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没等他们拽到辔头,马已经带着车厢一起坠入了万丈深渊。
“湘云——”
菊花的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已然有些破音的叫喊声。
马车天旋地转间,她已从车中飞了出来,耳边叫声远去,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头顶湛蓝的天空飞旋着,菊花只来得及大口吸入两口空气,整个人便澎得一下坠入了深深的河水中。
河道狭窄,两边怪石嶙峋,河水中更是遍布了礁石,好在她并未跌落到石头上,饶是如此,她沉浮进水中也感觉胸背一阵钝疼,像是被一座小山压住了似的。
秋日的河水,即便是午后时分也寒意渗人,冰冷的水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眼前一片浑浊,出于本能,菊花拼命的划水往上游,虽然她的身体结实,可到底稚嫩了些,与这湍流的河水较量,很快就败了下去。
几番努力,莫说游上岸去,便是勉强冒个头游动两下都是艰难,很快便被河水又扑打席卷下去。这时候人的力量真的太微弱了,就若蚍蜉撼树,根本无从反抗。
她试图抓住河道边儿突兀狰狞的岩石,稳住身子,可费力靠近些河边便被尖锐的石头撞地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她敢肯定,倘若她再坚持往水边去,不等抓住山石,她便得被突峭的石头撞成碎末。
身子越来越冷,力气也越来越小,连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加之被河水扑下去时难免吃上两口冰冷的河水,菊花只觉身子越来越僵,一颗心也一点点的往下沉。
可即便这样,她仍旧费力地想着办法,努力往上游动,只是没坚持多久便听到前头飞瀑声,哗哗的河水飞溅声像是催命的音符,菊花挣扎间望去,果然瞧见不远处河水当空一断,听那落水飞溅的声音,这个瀑布绝对不小。这若是坠下去,当真不知道会不会一下子便丧了命。
菊花睁着迷蒙的双眼,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想要挣脱纠缠着身子的河水,可到底是蚍蜉撼树,河水卷着漩涡将她不停的往下带往下扯,双手失去最后的气力,菊花整个人都被带了进去,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头顶,她闭上双眼,四周都仿似沉寂了下来,似能听到死亡的呼声。
完了,这下子死定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菊花绝望的想要放声大哭,可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是爹娘唯一的孩子,要是她死了,爹娘一定会伤心死的,将来谁给爹娘养老送终啊……
就在她绝望之际,腰间蓦然一紧,只觉什么东西像有力的铁索一下子箍住了她的腰肢,接着她整个人便被一拉一扯,跌进了一个坚硬又温暖的所在,菊花本能地伸出手攀附上去,死死缠绕。
那力道倒也没让她失望,带着她一下子便蹿出了河面,新鲜的空气涌来,菊花像濒死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吸气,头脑还没清醒过来就听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沉喝。
“闭气,抱紧!”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音低沉,音调平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魅力,菊花的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双臂紧紧缠在了男人身上。
坠落,水花,重击,耳鸣,沉浮……
菊花能感受到坠落的那一刻,男人猛然翻了个身,生生将她护在了上边,自己狠狠砸进了水潭中。她心头一震,努力睁开双眼,水流冲刷着眼眸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觉着两人被冲撞着一直往下沉,被水流冲着往前扑,像被拍进海浪中的一艘小船,滩下,河道两岸礁石遍布,抱着她的身躯猛然震了一下,她双耳轰鸣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瞧见一串气泡自两人之间冒了上去,猜想男人该是呻吟了一声,八成是撞上了巨石受了重创。
她本能地挣扎了下,还试试能否有气力自顾好减轻他的负担,刚一动,那禁锢在腰间的手臂便紧了紧,带着几分强势的不耐和警告。菊花这时候脑子早便不够用了,只害怕真惹恼了这人,他会丢下她不管,死亡的滋味太可怕了,她瞬间便老实了下来,乖巧地放松身体只攀附着他,任他带着自己一点点往上游。
哗,终于破水而出,菊花努力睁开眼睛,白花花的太阳还挂在头顶,她大口喘息着,眼前一片水光,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欢喜的泪水。
水流很急,即便是瀑布下也未曾减了冲势,只这片刻功夫,两人已被带地又随水漂浮出极远。可这次却好了许多,不管水势如何汹涌,那条胳膊一直都紧紧圈在她的腰间,菊花扭头,终于瞧清了抱着她的男子。
莫子离,一直客居在她家中的男子,一个少言寡语,性情淡漠的男人,据说是京城显贵之家的嫡出公子,没想到,他竟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来救她,此时,菊花顾不得追究他为何这般善心,劫后余生的美好感觉,让她顾不得别的,光顾着高兴了。
太好了,她还活着,还可以再见到爹娘,菊花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她的笑很虚弱,甚至未曾发出声音,莫子离却感受到了,诧了一下,不觉也牵动了下唇角,斥道:“疯丫头!”
他的声音菊花未曾听到,她双耳还因水流的冲击而阵阵轰鸣,莫子离也没等她回应的意思。一手牢牢抓着菊花,一手努力地划水。
菊花被他带着,倒是渐渐地恢复了一些力气,脑子能转动了,顿时便担忧起来,两人这么一直飘着也不是个办法,早晚他也会力竭,正绞尽脑汁想着上岸的法子,忽然看到前面河岸边儿有一棵斜着生长的大树,虽然距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是相对于其他的草木来说,这已经是离他们最近的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菊花毫不迟疑的解下自己的腰带,抻直了试了试,觉得太短,就又去解他的腰带。生死关头,人的正常反应就是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至于矜持、礼教什么的,对于一个求生*强烈的人来讲,全部都是狗屁!
湘云把两条腰带系在了一起,递给了莫子离。莫子离在她解他的腰带时,他就已经想到她要做什么了,他扯开嘴角笑了笑,瞄准了时机,在冲过那棵树时,一道飞线甩出,腰带挂在了树枝上,借着这股子微弱的上提之力,他已找到了使力点,带着菊花的身影瞬间从河水中拔起。
莫子离一手拉着腰带,一手抱着菊花,在树上荡了两下,菊花的心跟着颤了两颤抖,唯恐腰带不够结实,或者树枝禁不住他们的重量,让他们再掉进水里,好在她担心的事儿并没有发生,荡到第三下时,莫子离已经借着惯性之力,带着她在空中转了个圈儿,跃到了树冠上。
瞬间,树冠被压得很低,差点儿贴到河面,菊花一声惊呼,腿脚并用的缠住了莫子离的身子,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莫子离沉声道:“别怕,抓稳了,我带你下去!”说罢,攀着树枝,向河岸爬去。
到了树下,脚终于落地了,菊花虚弱的靠在了树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经这一番折腾,她的衣衫早已散乱,紧紧贴在身上,襟口大开着,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和小半边肩膀来,乌黑的发散乱地贴在面颊和颈项上,淋了水,越发黑亮如藻,黑白交错,很是美丽。
只是,她面色有些苍白,大概是惊吓过度的缘故,却眉目弯弯仰视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将整个脸蛋都点亮了一般,明明脆弱的已不堪一击,却又矛盾地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
偏西的太阳散发出温和的光,笼着少女生动的五官,美好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莫子离瞧的一怔,半响都没反应,菊花自己双耳还有些嗡鸣不清,只以为莫子离也是一样,便撑着身边身后的大树站直,一手搭在莫子离的肩头靠了上去,凑至他耳边大声道:“莫子离,谢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说话间气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中钻,身体也跟他靠地极近,他低头甚至能从微敞的襟口瞧见一道可疑的勾线。莫子离身子一僵,忙转过头去,耳朵一下红了。
菊花未察觉出男人的尴尬,还兀自嚷着:“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死定了,我爹娘就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要是死了,谁来为我的爹娘养老送终呢?所以,你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沈家的大恩人,我爹娘一定会报答你的……。”
一股股的热气吹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心生恍惚,不觉间,垂着的手臂神使鬼差的抚上了她的腰。轻轻一用力,菊花踉跄一下,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菊花的身材有点儿偏胖,这一下,几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男人的身上,身体的重量加上撞击的力量,让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的男人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当心!”
菊花扶住了他,没有追究他刚才的唐突,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他腿上的鲜红吸引过去了。
“你受伤了!”
菊花惊叫道,一双大眼睛定定的望着他袍子上殷红的血迹。
莫子离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伤腿,道:“无妨,包扎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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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河边小庙
花是个侠肝义胆的女子,莫子离为她受了伤,她自然不会为了所谓的礼数、闺誉什么的,对他退避三舍,她毫不迟疑的上前扶着莫子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动手撩开了他的袍子,去检查他的伤口。果然见他的右侧大腿外被尖石扎了个大大的血口,血水还在不住往外冒,将整条裤腿儿都染红了,瞧着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也不知道究竟伤口有多大。
“怎么伤的这么重?”
她皱起了眉头,手忙脚乱的去扯裙角,想撕块布条先给他的伤口包扎来,偏生那绸缎浸了水,湿滑的很,加之她身上又没多少力气,撕了两下都没能成。
莫子离瞧着菊花焦急的模样,突然间觉着那伤处也没那么疼了。
他道:“别忙了,我自己来吧!”
说着,从靴筒里拔出一把短刀,手起刀落,只听“刺啦”一声,已经割下了自己一大片袍襟,并麻利的将那块袍襟缠到了受伤的腿上,包好后,他站了起来,道:“走吧!”
菊花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去哪?”
“我们被冲到这儿的河岸上,有一座龙王庙,先到那生火烤衣服,避避寒,不然只恐要风寒入体了。”
菊花早就被冻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了,闻言忙点头道:“好的好的,呃……你受伤了,自己能走吗?还是我扶你走吧。”
“不必!”
莫子离还没有虚弱到需要她扶持的地步,提步往上游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收集着干树枝、枯草和一些易燃的东西。菊花亦步亦趋,也跟着捡了些能烧的东西。
走了大约一刻钟,果然见到了莫子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