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清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踢了一脚椅子腿,冷声道:“我还没死。”
那一脚其实轻得很,却愣踢得王起心肝猛颤,当下眼一闭,什么都不想了。
沈如茵一看见王起就觉得乐,若问原因她自己也说不出,只想着大抵是因为那两根倒吊的眉毛长得太搞笑。
此刻看着苍叶给死鱼般的王起松绑,她也乐颠颠地问道:“王先生吃饭没有呀?”
王起虚弱地抬起眼皮,却不敢朝宁扶清的方向看,只对着沈如茵点头哈腰:“属下吃过了、吃过了……”
“哦……”沈如茵摸了摸肚子,“啧”了一声道,“我饿得慌。”她转头望向宁扶清,“我们先吃饭?”
宁扶清冷淡地“恩”了一声。
“那我去叫人端来!”
沈如茵跑了两步,又回身行至宁扶清跟前,伸出两根食指在他脸上勾了勾,将他的嘴角也拉扯得弯了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苦笑。
她摇头放下手,对王起低声道:“他没睡好,心情不大好,你说话小心些。”
宁扶清眉角抽了抽。
王起心道就殿下这张硬邦邦从来不会变的脸,鬼才看得出来他开心不开心。
而苍叶却想着,殿下似乎没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虽不怎么笑,语气却时常是温和的。
唯独在沈如茵心中,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待沈如茵跑开,苍叶也随之离去,王起方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臣子礼,严肃道:“殿下,大臣们还在宫中候着,您究竟打算何时宣诏?”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更新时间不太稳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第119章 忠臣
“再等等。”
宁扶清垂下眼帘; 掩去眸中情绪,淡淡吐出三个字。
王起有些急; 上前半步道:“殿下您谋划多年,好不容易得了如今结局,为何却止步不前?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您早做决定呐!”
沈如茵才吩咐了人去布菜; 一进门便听见王起最后那句“早做决定”,立即沉下脸快步上前; 斥道:“你逼他做什么!”
王起一愣,脸色变得如同吃了黄莲,叹道:“属下不敢。”
沈如茵皱着眉; 冲王起使了一个眼色; 走近宁扶清握住他透凉的手,温声道:“吃了饭我陪你进宫好不好?”她低着头; 语气愈发柔和,“你若是不接了这个位置,宁扶胤的葬礼都没人安排呢。他本来就是因寒而去,你怎么忍心让他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等着?”
宁扶清没有出声,直到沈如茵等得手都有些僵; 他才缓缓地抽出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轻声道:“还有一年。”
沈如茵点点头,“恩,我等你。”
宁扶清站起身来; 在她头顶揉了揉,“去吃饭。”
吃饭时两个孩子也被采墨带了来,一大家子不分尊卑地围在一桌上,这是沈如茵多年的规矩,而宁扶清如今也习惯于此。
王起未曾见过这画面,不由得为此瞠目结舌。他恭敬地立在一旁,看着桌上众人吃得欢快,肚子就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那一声余韵悠长,传得既远且久。
沈如茵正夹了一只圆子往嫣儿碗中送,听见这一声响,手一抖圆子掉在了桌上。她死死盯着那只小圆子,似要将它戳出个洞来。
采墨瞄着她脸色,连忙掏出一根手绢往上一盖,才引得沈如茵回转目光。
沈如茵有那么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往常她称之为强迫症,就是无法容忍吃饭时有东西掉在桌上,要么将掉落的东西捡起来,要么找东西遮住,否则她就浑身不舒坦。
现下那小圆子被帕子盖住,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才有心思瞥向王起,幽幽问道:“不是说吃过了么?”
王起舔了舔嘴唇,指着肚子呵呵笑道:“是这东西不懂事,王妃莫怪。”
听见王妃这个称呼,沈如茵微微怔了怔。因她不常出门,是以也极少听见有人如此叫她。暗香中人包括柳生,不论她如何变化身份,都是一如既往地唤她“姑娘”,只有王起,似乎每当她的身份有变化时,他的称呼也随之而变。
这个王起,表面看来老实粗鲁,做起事情来却干净利落,连在称呼这件事上也极有分寸。宁扶清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的确不简单。
沈如茵淡淡一笑,抬了抬下巴道:“坐下一起吃。”
采墨连忙摆了一副碗筷在王起眼前。
王起战战兢兢打量着宁扶清,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千恩万谢地依言坐了下来。
吃过饭,沈如茵正打算去换一身衣裳陪宁扶清进宫,却被他拉住道:“你不必陪我。”
宁扶清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虎豹财狼一群,怎能让你去。”
沈如茵知道自己如今处境,只能拖他的后腿,便也不坚持,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徒然叹了一口气。
君主之位,任何时候都不好坐。
有那四大家族之时,便时时刻刻怕他们篡位,如今没了他们,却又即将有更多所谓的忠臣,逼着他做一个圣人般的明君。一个以天下为重,不该有半点私情的明君。
沈如茵知道,宁扶清表面冷情,心中却是极重情义的。王起跟着他多年,连他失踪生死不明时也未曾背叛。况且那几年她也常蒙王起照顾,到如今,宁扶清心中常念此恩情,对王起信任至极。
可是宁扶清大概未曾察觉,王起看她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身份,王起是知道的。即便从未有人说明,但以王起的才智,他定然早已察觉。
只是那时前路茫茫,她算是宁扶清心中唯一支柱,所以王起不说。不但不说,还要费尽心思保她平安。
可如今宁扶清是天下之主,天高地阔,唯有他一人为尊,王起的心中,大抵便容不下她这样一个能左右帝王情绪的人了。
沈如茵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日头,心中喟道:阿清,你说的一年,究竟还来不来得了?
宁扶清这一走,便再未回过王府。
旧主崩逝,新主即位。待到宁扶胤葬礼之后,宁扶清方才举行登基大典。
这些,都是沈如茵耳闻,因为她已经许久没见过宁扶清,也无缘目睹他的大典。这偌大的一座王府,仿佛被人遗忘一般沉默地伫立着。
沈如茵有时会忍不住地想,他所说的等一年,难道便是这般互不相见地枯等么?
宁扶清登基后的第六日,王府终于久违地迎来了客人。
沈如茵一看见来访的几人,心便猛地沉了沉。
这几人是孟荃、柳生,还有许久未曾相见的矛寿。
华阳阁中凡是与她相关的人,都被遣了回来。连同纸云,她也已经许久未见。沈如茵知道,这是王起在逼宁扶清了。
那么他会如何做?
一边是不离不弃的忠心臣子,一边是她。那个人,一定选得很艰难。
沈如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若是自己能帮他就好了。可她思来想去,终究不愿意退让一分。
几人一同到了大堂,杜白苍叶也迎了出来。兄弟几人久久未见,互相对视,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之间。
沈如茵面对暗香众人,心中总是愧疚的。
当年是她带着这七人出宫,如今却只剩下四人。胭影随杜白而去,西隆也随之失踪,至于周冶,更是因她而远离。
苍叶见她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正欲开口劝说,忽见矛寿自椅子上站起,两三步走到大堂中央,屈膝便向沈如茵跪下。
沈如茵一惊,连忙站起身来,便听得他道:“矛寿今日,是来向公主请罪的!”
第120章 君臣
公主这个称呼; 令沈如茵微微有些恍惚。
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现在想来; 也就只有大大咧咧且多年不见的矛寿,才会口无遮拦地如此唤她。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直到大家发现屋内仅有自家人; 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多年算计的生活,已让他们心中时刻绷紧着那根弦。
沈如茵也不多言; 上前将矛寿扶起,温和道:“这些年辛苦你了,有什么要说的便直说罢。”
“属下……”矛寿咽了咽口水; 低下头道; “属下家中尚有妻儿,今生所愿便是共享天伦; 因此……”
“我知道。”沈如茵点点头,“这些年来苦了你,从今往后你没有什么束缚,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说罢,她从杜白手中接过一只比巴掌稍大些的锦囊; 这是她见到矛寿几人之时便派人叫杜白准备的。
“别的我也没什么能给你; 这里面有几张地契和一些碎银; 你拿着,不要嫌弃。”沈如茵将锦囊交到矛寿手中,握住那双粗粝的大手; “后半生有个念想是好的,这些年我对不住你们,只望你过得平安喜乐。”
矛寿怔怔捧着锦囊,膝盖一弯又是要跪的模样,却被沈如茵拉着不得动弹。他眼中一涩便有些湿润,“属下承蒙先帝恩情,这些年来却没能为公主做些什么,临了竟还要弃公主而去,实在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沈如茵皱眉,“说的什么胡话。”
孟荃也连忙接口道:“这混小子这么多年也不改改乱说话的毛病,还不快多谢姑娘!”
矛寿耸耸鼻子,脖子一梗没说话,看样子是不大乐意接了这锦囊的。
沈如茵松了手,语气也有些强硬,“你被华阳阁赶出来,现下身无分文,难不成要叫你的妻儿跟着你吃苦?”
若非看着她的面子,王起决计不会给这几人留什么活路,如今只是将他们赶出来,想必也不会有那么好心给他们留下分文。
想到妻儿,矛寿终于松动了些,却仍旧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如茵知道他心中憋闷,便也没拦着他。只见他起身又决绝地抱拳往前一送,留下一句“告辞了”,转身大跨步出了门。
屋内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柳生忽然站起身来,掸了掸白衣,问道:“我住哪儿?”
苍叶瞥他一眼,腰间长剑蠢蠢欲动。
再深的怨恨也该被时间磨尽了,更何况这些年来沈如茵自己也未曾计较。苍叶只是分神片刻,便无声地出了门,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柳生笑了一声道:“看来苍大侠不记恨我了。”
沈如茵在他肩上一拍,“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道:“王府大大小小的院子都空着,你与孟荃自己看着喜欢哪个便去住,不必来问我。”
走了两步,她又回身问道:“对了,你们打算何时娶妻?一群人在我这儿住着,叽叽喳喳甚是吵闹。”
“心口不一。”柳生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放心,我不会住太久。”
说罢他转身就走,沈如茵在他身后唤道:“那你何时娶妻啊?”
“我娶什么妻?”柳生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孤身一人才自在逍遥。”
沈如茵叹气。她本不愿在柳生面前提起这件事,只怕唤起他曾经噩梦。可这些年来他仿佛已经不在意当年那些事,她也很希望能有人照顾他,便忍不住问了这一句,未想这人便就打算孤独终老了。
她又看向孟荃,后者连忙打哈哈道:“属下也还未有打算,免不得多叨扰姑娘了,姑娘莫怪、莫怪……”
孟荃一面说着,一面脚底抹油似的逃了。
杜白见堂中只余自己,却也不慌不忙,“姑娘放心,区区这就去求亲。”
沈如茵:“……你别吓着人家姑娘……”
杜白果然说做就做,很快便定下了与采墨的亲事。
沈如茵出钱为他二人置办了一间宅子,杜白也不推辞,欣然便接受了。
婚礼当日,由于只有沈颜与嫣儿两个孩子,便免去了闹洞房这一环节。
杜白喜滋滋揽着自家娘子入洞房时,心中尚在庆幸无人打扰。哪知沈颜安分,嫣儿却是个闹腾的,一晚上来敲了无数次门,每次都要将红包拿得两只手都盛不下才愿意离开。到了后头,杜白干脆灭了烛火,权当什么也不晓得。
沈如茵晓得洞房花烛被打断是个什么滋味,待嫣儿闹了一会儿,强制哄她睡了过去。
这般欢喜的时候,沈如茵短暂地忘却了宫中久无联系的那个人。
自觉在新人宅子内打扰不便,沈如茵趁夜带着自家属下和孩儿们回王府。
由于杜白的宅子离王府不远,几人便步行而来,也步行而归。
走了一段路,沈如茵觉得手酸,便将嫣儿交给苍叶抱着。沈颜一路打哈欠,最终由孟荃背着,亦睡熟过去。
柳生一人白衣飘飘地走在前方,颀长的影子极淡地笼罩在地面上。他似是完全打开了心结,往日高高束起的长发如今重新懒散地垂在身后,仅用一根丝带松垮垮地绑着,正如沈如茵初见他时那般。
那一头长发生得真是极好。漆黑如墨却又柔软如风,细腻的一小撮,勾勒出此人一身白芍般浓郁醉人的风雅。
回到王府时,便见王府大门紧闭,最前方的柳生推开了门,随后便愣在当场。
沈如茵正提起裙裾欲上台阶,抬眼一看,提起的一只脚便那般冻结在空中。
那一身水蓝衣裳的俊公子,同很多年前一样,静静伫立在门后。他一身衣裳在瑟瑟寒风中曳曳轻摆,漾成一道涟漪,恍如从天而降的谪仙。
一双眼睛如同漆黑夜色凝聚而成,遥远却又咫尺地,将她的面目深深印刻。
第121章 归来
柳生无言地看了宁扶清许久; 抬脚跨过门槛自他身旁经过。
苍叶与孟荃相视一眼,亦行了礼离开。
沈如茵收回脚; 一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们已经两月未见了。两个月来,这个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如今却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仔细一看,能看见他头发稍显凌乱; 且又是这样一身衣服,沈如茵想也不用想; 便知道他是偷跑出来的。
一个贵为天子,一个是他的正妻,想要相见; 却如此偷偷摸摸。
沈如茵一想到此处; 便觉得心口涩涩。
宁扶清便那样长久地看着她,既不说话; 也无表情。
沈如茵低下头,重新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地踏上阶梯。短短五六步的距离,她却仿佛走过大半生。
她心中不断闪过无数念头,时而欣喜不已; 时而又忐忑难安。
她的心上人; 似乎总会面临如此两难的选择; 而每一次选择里都有她。最让她惭愧的是,这两次选择,他不论选哪一个; 她都不会开心。
沈如茵想,她一定是太贪心了,既想要他做那个不忘初心不负天下人的明君,又想要他顾及自己。
这世上的人都如她一般贪婪么,还是只有她如此自私?
这个人,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
而她又有何种资格,值得他这样好?
沈如茵一边走一边想,心中坚持了许久不肯退让的那根线,忽然便松动了一些。
她问自己,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才能不让他为难,才能,值得他如此对待?
周冶当年说过的那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想来此时此刻便应该是将那句话举在眼前的时候了。
她的夫君天底下责任最重的那一个人,而她爱他,也应当承担这份爱的重量。
她不是匍匐而生的苍苔,他也并非无心无情的磐石,若不能忧他所忧,她如何有资格与他并肩?
沈如茵抬头与宁扶清对视,缓缓步至他面前,正要开口说话,被他猛地拉入怀中。
宁扶清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上移蒙住她的双眼。她或许不知道自己方才的眼神有多决绝,宁扶清却因她那样的眼神心中发慌。
处于高位身不由己,他好不容易才能来见她一面,实在太怕看见她这样的眼神。
来时的路上他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