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竹叹口气,在一旁坐下来,本就不算宽敞的马车顿时变得有些拥挤。
“具体如何处理,我也不知。那东西邪秽,也不晓得乾枭从何处得来,如今看来,只能先安定下来,再找擅长用毒之人询问解救之法。”
用毒之人……此处不久正好有一个么?
沈如茵看向杜白,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道:“您放心,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毒能难倒我。”
心下稍定,沈如茵又向谢之竹问道:“他睡着了么?”
“蚀骨之痛在身,想必无法清醒着承受。”
喉咙一痛,鼻子又有些发酸,她抓着周冶的衣袖,“我们先找个地方给他养伤好不好?”
周冶皱眉,“你慌什么,左右人都已经救出来了,死不了。”
看见她嘴一瘪便是要哭出来的神情,周冶忽然又有不忍,只得道:“先前已经与苍叶定好了,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自会停下来。”
“哦……”
车内越来越暗,渐渐连身边人的身影都看不分切,想来他们已经远离了那座山。
车身摇摇晃晃,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沈如茵心想以苍叶的功力,应当不至于将马车驾成这样,便忍不住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却是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虽夜色深沉,但借着微微月光,沈如茵看清他们已经远离了那条小河,现在行在悬崖上一条小路之上,窗外便是万丈深渊。
她胆战心惊地关上窗户,默默将身子往山壁所在那一侧挪了挪。
周冶将唇勾起,笑道:“你以为我们这一路来为何都要挤在这一架小小的马车里?”
沈如茵正想说话,便听见车内响起一声闷哼,未出口的话被咽进肚子里,她瞪大眼睛诧异地望向那只麻袋。
闷哼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沈如茵听得心紧,却又无可奈何。
细微的沙沙声响起,应当是宁扶清在麻袋中动了动。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之后,他又安静了下来。
“您醒了?”黑暗里,谢之竹开口问道。
那边没有回音,半晌,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多谢。”
“委屈您在那里面待上一会儿,待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为您医治身上的……伤。”
又是一阵沉默,那声音再次答道:“多谢。”
“你……”沈如茵终于忍不住出声,“疼吗?”
宁扶清不再说话,似乎极为警惕。
沈如茵知道他的性子,又道:“你渴不渴?饿不饿?”
还未等到宁扶清的响应,周冶便先不耐烦道:“跟你说过死不了,不必问了。”
沈如茵怒,不晓得这人今日发了什么疯,处处顶撞她。
正想与他争上两句,便听见宁扶清开口道:“不疼,不渴,不饿。”
隐约间他似乎是笑了一声,又道:“的确死不了,多谢姑娘关心。”
周冶冷硬地哼了一声。
沈如茵想着凌厉的眼神并不能在黑暗中威胁到他,于是伸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拧了一下。那人挥开她的手,却止不住微微翘了嘴角。
也不知行了多久,沈如茵困得直打呵欠,心想这具少女身体果然是禁不起熬夜的。想起她上辈子日日缩在被窝里看小说看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不由得感叹芜媛的身体实在太弱了……
晨曦越过山头,视线渐渐清晰起来,马车也在减速行驶中,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苍叶为他们挽起帘子,周冶最先下了马车,杜白紧随其后。沈如茵看了麻袋一眼,也跟着走出去。
下车后便见所到之地是一片森林,早晨的空气沾染了青草香味,有些微润意。
谢之竹将宁扶清扛出来,正欲往地上放,被沈如茵打断。
“地上湿,我去拿个东西来垫一垫。”说着便将周冶往日里用来搭腿的小棉被取了出来。
周冶眼角抽了抽,见她殷勤的模样,更是无名火起,本想张口斥责,却在见到宁扶清的模样时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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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打嘴炮
那哪里还能分辨出是个人样,一身皮肉泥泞,血迹将麻袋染得殷红,森森白骨在黑色蠕虫堆中隐约显露,借着微明的天色,看起来分外骇人。
宁扶清前额碎发蓄得很长,将他的脸遮了一大半,只能看见他瘦如刀削的下颌。
杜白走到他身前,撩起自己最外层的衣纱裹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诊脉,又察看了他全身上下的伤口。
“怎么样?”见杜白站起身来,沈如茵连忙上前问道。
“这虫子,叫蚀骨蛆,专食人筋脉血肉,如今,已有些严重了。”
“那怎么办……”
“无妨。”杜白将那层衣纱脱下扔进火堆,“小小蚀骨蛆,区区还不放在眼里。”顿了顿,他又道:“就是麻烦了些。”
“对了。”谢之竹突然递来一个盒子,开口道,“我将这个也拿了出来,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沈如茵见那盒子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装着那只大虫的盒子。
杜白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笑道:“正要问你母虫在何处。”
“这个有什么用吗?”沈如茵觉得那东西长得实在太恶心,不由得远离杜白两步。
“若是母虫受到刺激,小虫们便会有激烈反应,因此,在将小虫全部取下来之前,万不可让母虫受到伤害。”
杜白说着将盒子合上,看向宁扶清,眼神有些担忧,“这也正是麻烦之处,这么多小虫,若要一条一条捉下来,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一条一条捉下来……只有这个法子么?”
“只有这个法子。”
沈如茵咽了咽口水,克服恐惧坚决道:“好,那就让我来吧。”
周冶正想阻止,便听见宁扶清低沉的声音响起:“我自己来。”
“不行。”杜白立刻出声反对,“你手脚筋脉尽断,近一月内不许擅动。”
一听见筋脉尽断四个字,沈如茵的心头就是一跳,想起自己看的武侠小说中,高手被废便是断了筋脉……
“那他以后还能用剑么?”
杜白奇怪地看她,“为何不可?这伤只是好得慢些,并非无治。”
“哦……那就好……”
想到这虫子在他身上多待一刻就是多一刻的痛苦,沈如茵觉得越早处理越好,便又问道:“这个怎么捉?”
“自然是用镊子。”杜白说着便去马车上取下药箱,将镊子握在手上,犹豫道:“还是让我来罢。”
“你个洁癖,做这事儿太为难了。”沈如茵一把抢过镊子。
“洁癖?”
“夸你爱干净。”
“哦……那,那还是您来。”
“……”
谢之竹本想自告奋勇,又看了看一旁周冶的脸色,觉得这趟浑水不能惹,便也作罢。
此事宜早不宜迟,沈如茵拿起镊子便要行动,却被周冶一句话打回现实。
“你忘了我们还在逃命?”
“……那……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有请他再忍一会儿了。”
“那我在马车上捉……”
周冶看了宁扶清一眼,不知想到哪里,讥笑道:“随你。”
一行人又开始上路,沈如茵很快就领会到了周冶那个笑中的含义——马车实在太颠了!
眼瞧着她笨拙地找出一件衣裳盖在宁扶清身上,又小心翼翼地钳住一只小虫,按照杜白的吩咐放进装母虫的盒子里,周冶心里实在不算舒坦。
他知道,这件事她最想亲手来做,可心里又不知为何像是有一只爪子不停地挠,于是一边默许她的行为,一边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周冶何曾有过这般扭捏的时候?想想就觉得更不舒坦了……
虫子们在宁扶清的身体上被喂养得很是茁壮,每扯出一条,沈如茵都觉得自己几乎听见了皮肉撕扯的声音。
她咬着嘴唇一边哭一边捉虫,期间宁扶清一言不发,连闷哼也不曾有。
大抵是行到了平坦的地方,马车变得平稳下来。
沈如茵手有些酸疼,抬头想看看宁扶清的表情,却只看见将他脸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我们还要走多久?”她将盒子盖上,决定先休息一会儿,以免手抖戳到宁扶清的皮肉。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疑惑地扭头,看见周冶闭着眼睛瘫在一旁,眉毛皱起,十分痛苦的模样。
“你怎么了?”她以蹲着的姿势蹭到周冶脚边,关切问道。
周冶艰难地掀起眼皮瞧她一眼,“腿疼。”
“腿疼?”她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膝盖,“不是早就好了么?怎么还疼?”
“伤筋动骨乃大病,怎会轻易痊愈?”
“可是你今天早上还能跑能跳的呢……”
“兴许便是因为先前行动太剧烈,此刻才……”
周冶话未说完,便被杜白打断:“以周先生您今晨那点程度,理当不至于如此。”
他不出声还好,一说话便让沈如茵想起这号人物,不由皱眉道:“你好歹也算半个大夫,他不舒服你怎么也不瞧瞧?”
杜白觉得冤枉,委屈道:“周先生的身体委实不曾有什么不妥。”
两声咳嗽响起,周冶放下拢在唇边的手,轻飘飘看了杜白一眼,转而对着沈如茵道:“我应当无事,歇息一会儿便好,你去挑虫子罢。”
就在沈如茵确定周冶没什么大碍,打算继续捉虫时,一直不曾出声的宁扶清突然开口:“姑娘还是先照顾周先生罢。”
周冶眼角微挑,淡笑道:“哪里哪里,还是这位公子身上的伤更为紧要。”
宁扶清带着笑意地轻哼了一声,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眼瞧着周冶的笑容僵在脸上,沈如茵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二人方才三言两语之间便结束了一场嘴皮战争。不过具体在争什么,她却实在看不出来。
阳光渐渐浓烈,想必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这种时候,便再也不用沈如茵操心这段路何时才能走到头,早有周冶那等饭袋子催促苍叶找个镇子安顿。
入镇子时,沈如茵抬头看了看路边石碑,上书“清河镇”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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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野男人?(修)
宁扶清无法行走,便由谢之竹拿被子将他裹了扛在背上,过往之处引来行人纷纷注目,沈如茵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有人将他们当做人贩子举报到衙门去。
在马车上待了近五个时辰,沈如茵已将宁扶清身上的东西都收捡得差不多,杜白指示道剩下的已无什么大碍,只需再泡上一次药浴,内服外敷,便会痊愈。至于那一盒子恶心的玩意,被杜白宝贝地收起来,说是有大用处。
方将他安置好,沈如茵便请店中小二准备了热水,想要替他将身上打理一番。
周冶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凉飕飕道:“你这是打算亲自帮他沐浴么?”
沈如茵觉得他今日十分不对劲,撇嘴看向他,“我先前已经与杜白商量过了,他需要药浴,自然是由杜白来照料。你这又是在嘲讽个什么劲?”
“路边捡个野男人也值得你费这般心思,也未曾见你对我如此。”
沈如茵张嘴正想还口,突然意识到他的话中话。
路边捡的野男人?这是在提示她,不要对宁扶清太过上心么?
是了,现在的宁扶清看不见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妹妹,这是不是也算是她的一个机会呢?
周冶瞅着她一脸沉思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犯愁。他不过随口胡诌了一句“野男人”,便令她这般不高兴了?又或者……自己的话正好提示了她,让她有什么欺瞒三皇子一类的想法?这、这是否就是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方想到此处,便闻宁扶清开口问道:“承蒙姑娘相救,还未询问过姑娘芳名?”
一句话将沈如茵敲回现实,她慌张“啊”了一声,才道:“沈如茵,我叫沈如茵。”
“碧草如茵,想必姑娘人如其名,是个温婉的女子。不知姑娘与那位谢三爷,是何关系?”
“啊……我们,我们不过是过路人,碰巧看见你二人逃亡,便一同搭救了,没……没什么关系的。”
沈如茵这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紧张地望着宁扶清,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却见他只是思考了一瞬,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
“不谢不谢。”她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还没请教公子的名字?”
宁扶清笑意不减,一双眼睛看着她,仿佛并未失明,轻声答道:“丁怀初。”
丁怀初。
怀初……
你想怀的,是什么样的初心?是家国天下,还是宁扶胤,或者……芜媛?
伸手探了探水温,将将合适,沈如茵知会宁扶清一声,便转身去找杜白,顺手将周冶一同扯出门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直觉周冶对宁扶清有什么成见,要防止他二人单独相处。
趁着宁扶清沐浴的时间,沈如茵打算去成衣铺子为他选几套新衣裳。
周冶眼看她不亦乐乎地忙前忙后,颇为不满,却又做不到眼不见心不烦,只得像个跟屁虫似的贴在她身后。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地开口:“他眼睛早晚会痊愈,你又何必欺瞒?”
沈如茵停下脚步,抬眼看他,苦涩道:“你明知故问。”
“你倒是好意思提。”周冶嘲讽地一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重抬脚步,声音愈来愈低,“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起那晚失言,周冶难得停顿,良久才道:“你就没想过,待到他眼睛痊愈,叫他情何以堪?而你,又当情何以堪?”
“我没想过。”沈如茵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不愿意想,害怕想,便不去想,最多也不过是此生再也不见。可若我此时不这样,岂不是比再也不见更苦?”
周冶冷哼一声,“你对他,真可谓是用情至深。”
“我一向胆子小,难得想要随心一次。”她转头看向周冶,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就不要再挖苦我了……”
再回到客栈,宁扶清已经好好地躺在被子里,那一头长发未干,也整整齐齐地放在他耳侧。一双桃花眼露出来,瞳色漆黑,幽深却明澈,半分也无盲者的涣散光色。
她的意中人,即便是有着劫后余生的累累伤痕,也依然很是好看。
听见声响,宁扶清微微侧头,嘴角漾了一丝笑,道:“回来了。”
沈如茵一边答是一边顺势在床边坐下,张望一番问道:“杜白呢?”
“捣药。”
“哦……”
屋内只余他二人,自回了客栈后,她一转头发现周冶也不见踪影,只当那吃货定是跑到膳房催饭吃了。
紧了紧手中的衣裳,她捏起衣角轻触他手背,“我给你买了新衣裳——你不要乱动,一会儿杜白回来,我让他帮你换上。”
“好。”他依旧笑得温柔,却仅仅流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