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举着蜡烛,默不作声地瞧着她。脊柱骨靠在床柱上; 隔着冷汗湿透的单衣,感觉到一阵透心的凉。
又见到了。他索然无味地想,又跳进了另一个梦境中。
苏倾的眼里方有了焦距,一骨碌爬坐起来,同他面对面。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却踟蹰着不敢靠近。
她一直盼望着沈轶醒来的,甚至连要同他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可真等到了这一天,她坐在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吐不出,害怕得手心冒汗。
因为她突然想到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任何亲密接触,最多不过不远不近地并肩而行。这个距离确是太近了。
她绞着衣服角,无意识地垂下眼,却唬了一跳:“蜡……”
沈轶手里攥着的那半根蜡烛淌着红色的烛泪,从他手掌上流下去,他好似丝毫觉不出烫,默然低眼,那已滴了一滴在床单上。
他手中蜡烛让苏倾夺过去,“呼”地吹熄了,沈轶连眼都未眨:“几时了?”
睡得久了,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疲倦得像被雨淋过似的。
帐中的空气几乎是冷凝的。苏倾怔了一下,听了他问话,心跳得几乎快挣出胸膛,霍然起身:“我去给你看看。”
她跨过他跳下了床,雪白的赤足踩在地板上,让人从背后拽着衣角,一把拖回了床上,他伸脚,不耐地从床下踢出了她的鞋子。那绣鞋小小的,绣有祥云纹样,样子很精致,鞋子软,后跟踩得瘪瘪的。好真实。
可笑他做梦心都会痛。
苏倾不敢瞧他,趿上鞋子便走。露出的两朵足跟圆润可爱。
沈轶闭上眼睛,再睁开,觉得帐子顶上的绣花有些熟悉,停了片刻,霍然掀开帐子,见外头厅堂里露了半截的圈椅书柜,月光似白霜铺陈于地,赫然是他的屋子。猛地,他按住了眉心。
苏倾端着烛台走回来,烛火在她紧张的眼睛里跳着:“子时了。”
见沈轶手背盖着脸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完话,她咬着下唇立在那里,不敢动了。沈轶目光回转,看她的眼里忽而有了深重的恨意:“嫂嫂来我屋里做什么。”
苏倾顿了一下,朝他绽了个明艳的笑:“……我现在是你夫人。”
“……”沈轶眼里又一次现了狼狈之色,挺直的鼻梁的阴影落在脸上,睫毛半垂,似在深思。半晌,眉眼凝成了冷霜:“夫人。”
他重复这两个字,像是牙牙学语的不知其意义的孩童。
“你睡了三年,没醒的时候,我们成过亲了。”她说,“你看。”
她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掌心捏着朵有点发皱的红绸花。
绸花后是她娇艳希冀的脸。沈轶认出眼前人只十四五岁,手猛地伸过来,在她颊上肆意捏了两下,触手温软滑腻的感觉真实。苏倾没有躲,甚至扬起脸来,闭着眼睛任他抚摸。
他猛地收回手去,睫毛慌乱地颤着。
饲魂之术始,便注定阴阳相隔,死人的命要用活人的命去换,世间所有事都要代价。
——这么便宜的事情,还能轮得到他?
苏倾睁开眼睛,犹豫着问:“信了么?”
“不信。”
“怎样才肯信呢?”
他一把将她抱上塌,箍在怀里,低眉寻到她两片唇,迫不及待地吻上去,他吻得急躁粗暴,几乎变作了掠夺的咬和蹭,只几秒,又将她推开。
苏倾让他放开的时候,下唇发痛,她茫然舔了舔嘴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只觉得还没尝出什么便结束了。半趴在他腿上,有些不太确定地问:“现在……信了么?”
沈轶回身将她推下去,一掀被子躺下了:“嗯,睡吧。”
两人背对着背,没有交谈。帐中气氛安静,苏倾闭上眼睛,心跳却咚咚地在胸腔里,久久不歇,好像在束手束脚地害怕什么,却也烧心烧心地期待着。
半晌,她感觉到枕边的被褥轻微陷下去,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撑着床榻,长久地望着她,仿佛在观察她的睡颜。
随即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将她慢慢地搂进怀里去,她的额头埋入他脖颈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上,他的眼睛长久地睁着,并不愿意就此睡去。
他低着眼,用手小心地抚摸她的长发,从发顶梳到了腰后,直到将她的头发都顺进臂弯里。像是突然获得了期望已久的玩具,一时竟不知道该从哪拆起,也不知道怎么去玩,只想这样抱在怀里,确认它属于自己。
这夜苏倾睡得不甚安稳,嗓子不舒服,夜里时有几声细细的咳嗽,醒来时手无意识地摸着脖子,沈轶翻身过来,抬起她下颌:“我看看。”
昨夜让他掐了那一下,脖颈上留了几点细细的青紫,她自己看不到,还眨着眼睛说:“开春了,想必是花粉过敏。”
沈轶没有言语,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睡一夜过去,早就把别人如何待她忘了个个干干净净。
苏倾瞥他一眼,随即飞快地错开他的目光,这样让他抬着下巴长久地望着,她都感觉面上发烧,支起手臂遮住了他的眼睛:“看着我做什么。”
沈轶将她的手挪开攥在手里,一言不发地欣赏着她,瞧得她脸上都被看出了一层薄红,他才罢了手,放她换衣服起床。
“二夫人,今日不是要去厨房做早饭么?”柳儿在外面敲门,是看日上三竿苏倾还没起,特意来叫她的,不想还没推开门,便听见里面有人声,骇得僵立于当地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苏倾坐在妆台前梳头,她今日很高兴,眼眸都是亮亮的。
沈轶将看她的目光移到一旁去,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她的笑靥,竟想不出一道吃食来,便绷着脸道:“你看着做吧。”
她应一声,搁下梳子便要起身。
沈轶忽地叫住她,“你回来多久了?”
苏倾想了想:“也只几个月。”
“我不在,有谁为难过你?”
“没有。”她隐去东院现状,只抿唇笑道,“都挺好的。”
沈轶摆摆手,示意她可走了。
门开的刹那,柳儿的目光同里面坐着的鬼魅般的人影相对,惊起了一身冷汗。
他醒着同睡着完全是两个样子,鼻梁高,眼窝深,本就有些异族之像,那双眼睛又懒散而冷戾,看着他的眼神很不友好,甚至称得上是尖锐。
不过在他腿软之前,沈轶已爱答不理地垂下眼去,那骨节修长的手一下一下地甩着自己的腰带玩。
苏倾闭上了门,一切压迫感便结束了。
“二少爷醒、醒了?”柳儿想起自己曾给方才那人擦过身,就一阵害怕。
“嗯,且先不要走漏风声。”
柳儿看着门外堆着的收拾好的行李,还有院里的板车,“那我们明天……还要出发吗?”
“晚几天再去吧。”苏倾往厨房去,裙摆漾开,“我得同二少爷商量一下。”
二少爷醒得仓促,没什么准备,苏倾从厨房里端了碗山芋粥,只问厨娘要了一只酥油饼,装在托盘里,预备给他垫垫肚子。
推门时,沈轶立在榻前,她的一条罩裙从他手里垂下来,似乎玩得正认真,门稍一响,裙子倏忽从他手里落下来,他将帐子一拉,返身坐在了桌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今天真的卡得厉害。可能跟我状态不好有关,难过得想枯但么得办法……
第96章 菩萨蛮(六)
苏倾手里捏着四根筷子; 窗口背光; 照得她头发丝外面镶着金边,那笑容也暖洋洋:“吃饭吧。”
沈轶把椅子勾出来:“过来; 坐这儿。”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盒子,食指挑起她下颌; 露出那一段细腻如瓷的颈子。
一点冰凉极轻地落在她脖子上; 让他碰到那几处青紫; 她才觉出疼; 轻轻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让蚊子叮了?”
沈轶默了一下; 语气透着几分严厉:“我昨天怎么待你; 你忘了?”
苏倾这才恍然大悟。
沈轶见她下唇也有一个小小的破口,便顺带着点了一下那唇。他涂着药; 忽而恶劣地笑了一下,沉着脸道,“以后晚上的事,让你记得牢牢的。”
那药膏里掺了薄荷; 让他触着又凉又痒,苏倾说:“我自己来吧。”
“你看不到。”沈轶的动作利落却柔和,指尖就着那药膏的滑腻; 抚摸了一下那刺眼的几点淤血; 就带着一点郁结站起身来。
大姐儿一向娇,他知道的,看一眼都要红耳朵,何况上了手; 也不知当时怎么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苏倾捉起袖子为他布粥,担心他觉得太素:“你才好了,先吃些简单的。等过几天,再慢慢加上去,你觉得如何?”
沈轶盯着盘子里那酥油饼看,看了好半天。当年他从苏倾送的红漆食盒里拿出酥油饼的咬了一口的时候,尝着那陌生的甜香,在脑海里构想的是这一天,却没想到真有这一天。
他拿起勺子搅着粥,热腾腾的香气熨帖着肺腑:“你吃了么?”
苏倾说:“还没。”
“你先吃。”
他见苏倾掰伸手掰饼,皱眉头,“不许掰,拿着吃。”
她将饼送至口边,小心地啃起来,一面啃一面瞧着他。纵然吃得很仔细,脸上还是沾了点饼渣,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悄悄擦掉。因那油饼烙得实在香酥,她没顾形象,又安静地捏着啃了两口,垂目时落下浓密的睫毛,像只小松鼠。
沈轶顺手将她的发丝别了别,舀了勺粥喝,才喝了一勺便皱眉:“太甜了。”
苏倾赧然道:“那是我把糖放多了。”
原本以为他喜甜的,加了一大勺白糖,喝起来甜甜糯糯的,早知道该过问他。
“别吃了,我给你重舀一碗。”她去拿碗,沈轶五指盖着碗沿,猛地将碗捏起来,让她拿了个空,她伸手取,他便背过身躲开她,利落地几下刮了干净,全送进了嘴里。
苏倾看着桌上的空碗,好半天才无可奈何道:“……不喜欢你怎么还吃完了。”
连这责怨也是轻轻的,像是嗔恼。
沈轶听在耳中,没甚反应,顺手捡起她啃了一半的油饼,几口吃了,没所谓道:“垫垫就好了。”
再一瞥,苏倾耳根发红,瞧着他欲言又止,便勾勾手指,“你过来。”
他的掌心覆盖在她脸上,一只手便把她小巧的左边脸颊全盖住了,拇指拨弄了一下她的耳廓,闷闷道:“大白天的,不许红,给我收回去。”
这如何能收得回去?她不知所措瞧着他,努力了半天,倒憋得整张脸都红了,从他掌心中脱出去,慌张地将碗摆在托盘上,端着托盘跑掉了。他在屋里瞧着那推门的背影,懒散地靠在了椅背上,眼里少有地露出极愉快的笑意。
自沈轶醒来以后,苏倾的话少了许多,从前敢对着他说的话,少有说得出口,只在他问起什么的时候才偶尔应答两句。
譬如他在屋里的屏风背后发现了浴桶,脚尖抵了一下浴桶底部随口道“谁的?”
苏倾咬着唇道:“我的。”
浴桶边缘还搭着一件白色亵衣,系带长长短短垂挂下来,在他好奇地拿起来看之前,苏倾飞快地将它捡了去,藏在了背后。
沈轶伸手到她背后,她死活不肯给,他便回了头,推了把那花鸟鱼虫屏风,又弹了弹,冷笑道:“你以为这白丝帛挡得住什么?”
苏倾说:“当时因室内没人瞧着,又要看顾你,才偷懒在屋里洗。”她语气里有点小小的得意,“我以后不用在这里洗了。”
沈轶没作声,看样子是有些不大高兴,极轻地踹了一脚浴桶:“那我如何洗澡的?”
“临将军和……我,帮你擦身。”
她刻意隐去了柳儿,沈轶向来视下人如空气,什么都不甚在意,唯独对那倌儿有几分敌意,也许是因为他是东院唯一男仆,吓得柳儿这几日猫在院落外头,连敲门都不敢,她一连睡过了好几天。
沈轶瞧着她,苏倾本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是半晌没听到他说话,便抬起头,沈轶眼里没有任何轻佻的神色,只是不太温柔地摸了一把她的脸。
“却让你伺候我了。”他看着她,低低笑一声,他笑起来时,那双澄清的眼睛里有一点极淡的、郁结的不甘,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委屈大姐儿。”
苏倾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显出些乖巧的迷蒙之色,便让他轻轻一推,马上推离了,随意道:“吃饭吧,饿了。”
夜幕降临时,两人各自上榻。
初始时却有些不自在,苏倾甚至连他醒着时靠近他都有些紧张,不过后来便好得多了,她还敢趴在枕上同他讲话:“先前看见你有几根白发,帮你拔掉么。”
沈轶仰躺着,一手枕在背后,一手搁在小腹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顿了一下才懒散地应:“嗯。”
她慢慢凑过去,轻轻拨开他的鬓角,洗过的头发还潮湿着,她费力地从中寻觅。手指搅动着他的头发,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一点点的痒,沈轶闭上眼睛,在充盈的清爽的皂角气味中,竟感到舒服得昏昏欲睡。
半晌,让她小心地推了推,苏倾手里已捏了好几根银丝,紧张地望着他:“疼么,你怎得没反应?”
那几根头发下来,比起刀伤剑伤来,不若说是蚊子叮了,要什么反应?
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夺过她手里的头发丝撇在桌上,抓住她的手在衣袖上随便擦了擦,一骨碌坐起身来,“来,我帮你拔。”
苏倾躺着看着他,笑着直颤:“我可没有白头发。”
十四五岁的姑娘,怎么会生白发?
沈轶偏说:“我看见了。”
苏倾想,他这样记仇的一个人,定是刚才弄疼他,要揪回来。反正她头发这样多,且让他揪几根,也没什么大不了,便闭上眼睛,紧张道:“那你轻些。”
沈轶不耐道:“嗯。”
半晌,她没等到头皮的刺痛,却感觉一道微热濡湿的唇落下来,印在了她的嘴上。
她的眼睛马上睁开了,有些慌乱道:“你怎得这样。”
沈轶俯着身,抬起她下颌不放,在她唇上磨蹭了好一阵,还拿舌尖舔她,浑似坏孩子的勾逗:“你自己说的要轻一点。”
他很快没了谈话的兴趣,手掌伸进她腰窝背后,将苏倾抱起来搁在膝上,渐渐辗转深入。初无什么技巧,在那唇上横冲直撞地掠夺,全凭本能驱使,怀里的人抱着他的脖子,身子软得过分,他便愈加感受到更深一层的空虚,越抱越紧,仅这样贴着便能感觉到空缺被填补修整了。
放开时两人气喘吁吁,苏倾的眼里似浮了一层雾,只挂着他的脖子,像是攀着块浮木,轻易不敢松开。
沈轶捻她的发丝理了理,好像愉快得很,轻轻道:“倾妹。”
苏倾马上有些怔愣地瞧他,以往只有沈祈才会这样喊她,他是从来不如此的,便道:“怎么这样叫我。”
沈轶脸马上沉了:“你应答。”
老早以前,他就妒忌沈祈一口一个倾妹,叫得这样亲昵。
“倾妹。”
“嗯……”
她想了想,搂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贴住了他的喉咙:“那,沈轶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jj总是在我急着发文的时候卡。愿高考顺利。
第97章 菩萨蛮(七)
沈轶让她这样抱着; 半晌没有言语; 苏倾抬头一看,他耳尖都红了; 一把将她扬起的脑袋按回去:“到此为止了。”
这个关于哥哥妹妹的游戏便到此为止了。
沈轶对于东院的时不大热忱,听见她简要讲了这三年如何门庭冷落;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随手玩着桌布上挂下来的流苏; 将其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