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怎么帮呢?
苏倾是她唯一接受的儿媳,是她给儿子觅到的良配,她本能地扑上去把门锁住了,她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生米煮成熟饭了,苏倾便不得不答应了。
可她的手从门锁上放下以前,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倘若苏倾不愿意呢?
在祠堂那一天,手腕粗的家法棍杖,换不来她真心实意的一跪。逼得急了,细细的手臂一伸,摔裂无数祖宗牌位。
她软和可欺,是她愿意。她若不愿,金石相撞,玉碎一地。
苏倾急着找放好的银钱,没注意身后的响动,等她系好包裹扭身,忽地发现一团影子斜拉在地上,一个人坐在床边凝神看她,仿佛屋里多出的一尊雕塑。
苏倾稍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外面雷声大作,雨点急促如纷乱马蹄。
苏煜的印堂发黑,看上去竟像青面鬼一般,直直地看着她:“姐。”
“快回去。”苏倾飞快地往门边走,他忽地起身追上来,苏倾往后退了一步,才发觉他的步子左歪右倒,没拦住苏倾,自己先扶住了墙,没骨头似的,顺势歪坐在了地上。苏倾怀疑他喝醉了,可他身上并没有酒味。
他用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她,没什么力气说话:“你坐呀,我有话同你说。”
“我得出门。”苏倾经过他身旁时,犹疑地打量他发青的脸,“苏煜,哪里不舒服吗?”
苏煜双手抱住脑袋,目光涣散,嘴唇不住相碰:“我好难受,难受……”
目光聚集又散开,忽地发现苏倾已走到门口去叫人,不顾一切地膝行几步,像个小孩似的,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别走……”
苏倾让他这行为吓了一跳,脸色都发白,忙把腿往出抽:“你这是做什么?”
灯下,他嘴角痉挛,牙齿打颤,浑身的肌肉发出咯咯的响声,一双眼混乱地翻了眼白,连凝神都困难。
苏倾想,完了,这是烟瘾犯了。
“苏煜,快起来,跟我一起上医院去。”她满头大汗地拉了半天,苏煜软泥似的不肯起,偎着她的小腿喃喃说话,她听了好半天,才听清苏煜口中的话是:“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帮帮我,救救我,跟了我吧……”
苏倾霎时怔住了,眼前这个人,忽地和襁褓里那个胖胖的婴孩割裂开了,现在跪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汪扶不起的黑色泥沼,不是她抱过、逗过、帮忙写过功课的弟弟。
“你说什么?”她平和地问。
“我是真的想娶……”低喃戛然而止,因为苏倾一脚跺在他肋骨上。
苏煜对她毫不设防,一下子给踹倒下去,后背咣当撞在了墙角上,前后夹击,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给压碎了,他横在地上,眼冒金星,好半天才吸进去一口支离破碎的空气。
等他有了知觉,忍着剧痛,目瞪口呆地爬将起来,见苏倾竟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她坐得端正,衣袖地下露出伶仃的手腕,捏着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把头发散了,又仔细地绑好辫子,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夜里显得白而细腻,仿佛传说故事里午夜而现的妖狐女鬼。
他让这画面吓得不敢动弹,怀疑苏倾给什么东西上了身,头皮发麻,背后凉了一片。
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的苏倾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瞪着眼睛,直往后退。
苏倾不再理他,拎起包裹顺利地出门,临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没甚表情地侧眼:“我这就给你想办法去。”
她走到门口,垂眸看了看锁,哗啦一声把门从外面锁了。
外面的雷雨变作蒙蒙细雨,被风卷着洒在脸上,格外沁凉。苏倾的脑子一片空白,让胸前挂着的那圆环的热度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刚才那一下,仿佛急着赶路的人一跺脚,就完完全全地甩掉了鞋上的泥,豁然而来的轻松畅快,竟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
叶家老宅犹如一只将死的灰色长虫,环绕着灯火通明的灰色房子,这里住得人比原先多,却比没人时更加安静,连蝉鸣声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压制住了。
苏倾走到门口,两个穿青昵军装和长靴的兵上前拦住她:“什么人?”
苏倾把伞收了,夏日的蒙蒙细雨沾湿她鸦青的鬓发,她眼里带着点谦和的笑意:“我找五少爷 。”
两个年轻的警卫员对视一眼:“谁是五少爷?”
其中一个见她身形瘦弱,怜香惜玉,耐心解释道:“你是叶家原来的丫鬟?叶府没了,房子让我们征了。”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吵吵什么?都跟你们说了,遇到叶家乱认亲的直接赶走,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那道身影从灰房子里走出来,还未及看清脸,忽而从楼上传来一道模糊不清的女人凄厉的嚎叫,叫得如同野兽低声咆哮,几个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两个警卫员的头都让一双大手扭了回来:“看什么看,站你们的岗。”他回头,不耐烦地点了一个人,“你,去,给老太太送烟。”
哒哒的脚步声纷乱,人影也散乱,月光照在那张脸上,看到苏倾的瞬间,他愣住了:“呦……”
穿着青昵军装的贾三,领子还有些歪斜,依稀还是那股机灵跳脱的做派,只是眉眼里那股刀兵冷气,已经给沙场磨出来了,什么热闹都是随便一看,上不了心。
可是见了苏倾,刚才端起来的范儿,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苏倾的身量,打扮,连看人的眼神都与从前丝毫未变,让他疑心这还是六年前,在溪流里头给她搓衣服呢。
他垂下眼四处乱看,慌乱地开出条道:“还不请苏小姐进来?”
苏倾一路走一路仰头看,原先厅堂里那只旧的水晶吊灯,换了更大更豪华的,照的中厅光影璀璨。脚下的深红色地毯上开出硕大斑斓的花朵,伸展开的无数片绵密花瓣仿佛要吃人,寂寞的贵气。
苏倾收回目光:“夫人在吗?”
贾三走在前头,闻言愣了一愣,扭了扭头:“哪个夫人?”
苏倾说:“林小姐。”
贾三好半天才“嗨”了一声,有些复杂地看着她:“没过门呢。”
见苏倾疑惑,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快了,就这个月中旬,要等林先生过来。”
苏倾点头。最开始的时候,叶芩和林小姐,也不过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旋转楼梯宽阔,扶手像是花须,墙上挂了栩栩如生的油画,一直挂到很高的顶,漂亮,但是陌生。
她想起原来在叶芩屋前的楼梯,那么陡,上面只有一盏惨白的风灯,一吹就乱晃,可那在她眼里,竟然美得像诗一样。
“少爷。”贾三唤了一声,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妈的,今晚邪门了,将军。”
可这一声,也让那人虚拿在手上的书险些掉了。苏倾看见了沙发里坐着的人,再柔软的沙发他也只坐了三分之一,板正的腰略微前倾,衬衣前摆让空气略微鼓起,又让泛着光泽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那是瘦削但绝不孱弱的腰身。
茶青色的军装搭在一旁,衬衣下他的手臂伸出来,苍白的皮肤下依稀可见青色血管,血管蔓延到手背,那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正捏着线装书的书籍。
苏倾一声不吭,似乎极有耐心,空气里默了一会儿。
他的眼垂着,眼睫的影子让光投在眼底,似乎还在看书:“过来坐。”
苏倾也学他只坐三分之一:“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
她的语气柔和而冷淡,他蓦地把书撂下,抬头看着她,那一双眼眸和鼻梁,都是冰雪雕琢,从前看人一眼,只是觉得淡漠,现在还带着迫人的冷厉。
苏倾的面目一点儿没变,睫毛柔软地垂着,怀里抱着那个包裹静静地说:“我想来要点福寿。膏。”
她知道他这里肯定有。从前他说过要怎么对待六姨太太,如今说到做到。
她话音未落,未料叶芩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边拉。
苏倾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瞪大一双眼睛挣扎起来,叶芩放开她的手腕,跨了一步过去,扣住她的后脑,右手按上了她的脸颊,直将她的眼睑翻开仔细一看,淡色双眸里的颤抖的惶然这才消了。
他无声地松一口气,丢开她的手,只是情绪似乎半晌没能缓过来,背过身去不理她,背上汗打湿了一片。
刚才他太急,弄得苏倾颊上一个指印,半天消不下去,她觉得脸疼,心里不知怎的也有些恼了。红纸往桌上一放:“我拿这个换。”
叶芩转过来一看,抿着唇,看那张红纸的神情冷得可怕:“装好。”
他似乎怕苏倾没听明白,拿起来叠成小块,给她塞进包裹里,又替她把包裹系牢,系得那布都发出咯吱一声响。
他把包裹塞回苏倾怀里,忽然低着头说:“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原来大少爷和二少爷两家人住的房子,现在只供着他这尊大佛,房子大得近乎空旷,走在楼梯上似有回音。
西式制服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间门口,打个招呼又踮着脚步回去,连头也不敢抬。
走过几间房,她也没仔细看,只是垂眼盯着叶芩军靴上面的膝弯琢磨,他现在走得这样顺,前面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叶芩回头问她,声音沉沉地响在她耳边:“怎么样?”
她胡乱说:“挺好的。”
林小姐是留学回来的,西式房间一定住得更习惯。
楼上的房间比她住过的任何一间都要大,桌上铺着珍珠白蕾丝桌布,束好的纯白窗帘后面是一整格子窗。西式双人床横亘着,玫瑰红的床单,上面放了好几个形状不一的靠垫,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偶小猫,乌黑眼睛,雪白雪白地卧在床上,做的像真的一样,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叶芩侧眼望她,顿了一下,忽地说:“进去看看。”
说完他侧过身,让她先进去。
苏倾不敢碰房中摆设,走得很拘束,见了那小猫也不敢摸,以后有人会把它抱在怀里,心里忽然一阵抖,她不知道叶芩给她看这些什么意思,她自己倒也发疯,怎么就忘了正事,真的乱看起来。
所以她僵直地面对着床,轻轻道:“看好了。”
她不再看什么,急着要出门,叶芩伸手封住门口,拦了她去路。
“苏倾,”他微抬下颌,看着空气,“金屋给你搭好了,还回鸡窝里去?”
第18章 雀登枝(十五)
话说完后,苏倾半晌没应声。
叶芩低头一瞧,正看见苏倾柔软的发顶,她一猫腰,敏捷地从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从他身边过去的瞬间,他竟看到她眼底亮晶晶的一点光。
苏倾不回头看他。她又不是不知道典故的,金屋里面藏了的陈阿娇,最后又为什么写《长门赋》?
她的脊背笔直,声音也平静:“你的金屋,我受不起。”
苏倾怀里抱着包裹咚咚下楼去,贾三看正上楼来,与她错肩,看她的目光满是震惊。
“苏小姐,这、这……”
“贾三,”楼上的人扬声唤,语气好像沉甸甸一朵乌云,“去,给苏小姐拿烟。”
苏倾拿了福寿。膏,头也不回地走了,贾三跑回来的时候,发觉叶芩就坐在楼梯上,长腿斜放着,手臂撑着膝盖,手背落下的影子,遮住了半张脸。
“少爷?”他赶忙凑过去,许久没有这样叫,一时还挺亲切,赫然发觉叶芩额头上的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露出的嘴唇发白,一看就是头痛的厉害。贾三赶紧往楼下跑,“我去给您拿药。”
坐着的叶芩忽然出声:“送到家了?”
贾三的身形一顿:“啊?”
叶芩人不舒服,脾气也坏极,手指捏着鼻梁骨,骂道:“滚出去。”
他就坐在大厅的楼梯上,人还能往哪里滚?
贾三忙说:“小的这就滚……”
叶芩打断他,说的却还是刚才那件事:“叫人去追。”
贾三一面哄他,一面侧身下楼梯,点了两个人去送苏倾,等他急着赶回来的时候,叶芩竟已经自己熬过去了。
他原模原样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之前那本书。
远远望去,他仍然淡漠不辨喜怒,扎在那里就是定军心的旗,可是走近了才发觉,叶芩的目光游离着,根本没落在书上。
这一次他先立直身子,乖觉地报告:“让人跟着送回去了。”
叶芩沉默,贾三一时搞不清楚他是听进去了,还是仍在游神。
好半天,他才说话:“她刚才问你什么了?”
“噢,苏小姐问‘夫人’在不在,我说林小姐还没过门。”
叶芩脸上没甚表情:“还有?”
“没什么了,我就说下个月中旬等林先生到了才能过门……”他说着,有些不太确定起来,“小的说错什么了吗?”
叶芩垂下眼睫:“林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贾三焦躁起来:“少爷,您可别犯糊涂。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林先生,我们的人连他去茅房都跟着,一个月下来也得吃几发枪子儿。现在非常时期,这事必须缓着来,急不得。”
他忧心地揣摩着叶芩的表情,生怕在上面找到一丝儿女情长。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离开f镇的时候,他还曾想用苏倾绊住叶芩,不由得有些好笑——那时候的他,眼皮子真浅,真没见过世面。
古往今来多少年,每逢乱世,必出豪杰,躲起来一辈子安逸,迎上去才是纵横天下的真男儿。
叶芩用一年时间练习走路,手肘膝盖皮都掉了几层,从那以后,真似脱胎换骨,凤凰涅。
他收买人心,从来不用利诱,就像调。教贾三那样,惯于把人逼到死胡同里,逼得求死不能,再扔出一条生路。
所以跟着他的,都是死心塌地的,他们连死都不怕,这便滚出了一支虎狼之师。可是真等打起来了,知道死守城里五天五夜弹尽粮绝,旱地里只能喝雨水吃泥土是什么滋味,淌过血泊河、碎尸阵,开膛破肚给自己取过子弹以后,贾三才明白,小院子里那些刑罚根本不算什么,原来的五少爷待他,也根本算不上苛刻残忍。
毕竟,叶芩在前头,坐镇中军,顶不住了,也与他们同死。
这不是奴隶主,这是将军。
队伍扎在东江的时候,是他们最安逸的时候。叶芩给他们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快活了一遭。
贾三知道,人在杀戮和死亡里绷得久了,就得疏通,骤然找到了发泄口,大伙儿都疯了,不在窑子里快活上一天一夜不算完。里面是划拳声,摇骰子声,妓女的娇笑声,热热闹闹的红房子外面,唯有叶芩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吹风。
他从不睡女人,也不同他们一起失态,自持到可怕。
他坐到叶芩身边,好奇地问他:“少爷,您还想苏小姐?”
叶芩沉默,眯眼听着屋里的喧闹声,静静地抽烟,眼里好像有些迷离的醉意。
行军五年,原先厌恶的,现在也抽得熟练。
贾三全然不敢相信一个人有这样的执念,尤其在他看来,他们甚至连进一步的接触都没有,苏倾充其量就是那江南水乡的旖旎一梦。
如今千帆过尽,换做别人,说不定连乡下女孩的脸长什么样都忘了。
他觉得有点不值当:“那苏小姐也想着你吗?”
叶芩淡淡说:“她会等的。”
“要是她不等呢?要是她早嫁了人,生了孩子……”
叶芩锐利的目光骤然扫过来,他以为自己要挨骂了,可是没有。
叶芩极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散漫,散漫的雾气背后,好像燃着一团明亮的火焰:“谁敢强娶,回头杀了。”
贾三不再问什么了。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