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仪愕然道:“这么说来,杨广争夺太子之位,是为了母后?”
萧氏摇头道:“也不全是,其实早在得知我活着之前,他就已经有所动作了,我的出现,只能算是加速了他的举动。”
韫仪沉默片刻,道:“那后来呢,我与梅雪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欲与我重修旧好,然我对他已是彻底失望,自是抵死不从,他倒也没有勉强,将我安顿在东宫之中,命人日夜看守,让我无法逃离,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了太子的骨肉。”
“后来,先帝卧病仁寿宫,他与先帝宠妃偷情,先帝知道后大为震怒,亦知自己错怪了太子,他想要复立太子,却被杨广拦了下来,紧接着先帝就暴崩了,杨广继承了皇帝,你可知他继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不等韫仪回答,她已是怆然道:“是赐死太子,赐死多年来,一直疼他爱他的亲大哥,就连先帝的死,听闻也与他有关,这个人连亲兄弟都会杀,又怎会垂怜黎民百姓,这也是母后一直劝你不要过问前朝之事,更不要向他进言的原因,因为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太子死后,我本欲随他而去,但又舍不得腹中的骨肉,毕竟太子一脉被诛,腹中孩子是他唯一的骨血。后来杨广来了,说只要我顺从他,他就立我为后,更会将我腹中的孩子视为亲骨肉,我虽不稀罕皇后之位,但为了孩子,只能答应。”说到此处,萧氏一脸讽刺地道:“我以为他身为皇帝,会信守承诺,岂料他一直都在骗我,由始至终,他都没打算让我腹中的孩子活下来过。”
“在我监盆之时,他指使御医与稳婆给我下药并支开红鲤,令我昏迷过去,而他们就趁这个机会,将孩子抱走,然后谎称我生的是一个怪胎;但他们没想到,我怀的是双生胎,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时,我醒了过来,令他们没有机会再抱走。”
“这个孩子就是我?”面对韫仪的言语,萧氏点头道:“不错,而被他们抱走的那一个,就是梅雪,原本依着杨广的吩咐,梅雪一出生就该被捂死,但那名宫人心有不忍,所以将她送出了宫去,后来辗转到了弘化郡,被武老三收养;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以为自己只生了你一个,直至你从弘化郡回来,告诉我梅雪的事情,才知道杨广一直都在欺骗我!”
“如果梅雪没有被送出宫外,她就不会过得那么艰苦,更不会被冯春秀害死,是杨广,是他害得我们母女分离,是他害得梅雪早逝;当我知道真相之时,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是我不能,因为我还有你,韫仪……”萧氏抚着那张像极了她的脸庞,哽咽道:“所以我只能选择继续忍下去,原以为你出嫁就好了,哪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一个被杀,一个是伪君子。”
韫仪紧紧绞着手指,颤声道:“为什么你不早些将这件事告诉我?”
“在你懂事之后,我曾无数次想过告诉你,但每次看到你对杨广的敬重,我便不忍戳穿这个假像;我总以为,就算杨广不怠见你,至少不会对你怎样,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混帐到这一步!”
想到之前那一幕,韫仪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件事,对她来说,如同此生最可怕的恶梦。
看到她这个样子,萧氏连忙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安慰道:“别怕,没事了,从今往后,母后会好生保护你,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伤害你!”
韫仪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咬着唇,许久,她哑声道:“如果……母后早一些与我说,这些年来,我就不需要像一个傻瓜一样,想尽办法讨好他,甚至在知道李渊可能会危及大隋江山之时,冒险去弘化郡刺杀他,几次险死还生不说,还害死了墨平,害死了武老三,甚至连梅雪都是我间接害死的,还有李玄霸、阿晋……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他们的死状,有时候午夜梦回,常梦到他们满身是血的来找我,让我还他们性命。”说到最后,隐忍了一日的泪水终于落下,濡湿了衣襟,“十九年来,我活得就像是一场笑话,将仇人当成亲人!”
萧氏听得泪流满面,啜泣道:“对不起,是母后害了你,韫仪,对不起!”
韫仪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颊,哽咽道:“母后,我真的好怕,我怕他不肯放过我,还会……还会有今日这样的事!”
“不会!”萧氏急急道:“他答应过我,只要你不去成象殿,他就不会再做那样的事。”
韫仪涩笑道:“母后真觉得,他的话可以相信吗?”
“此人虽然卑鄙无耻,冷心冷血,但总算对我还有一丝情份,所以他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对你不利,你别太过担心。”
韫仪正要点头,无意中看到萧氏颈间的一抹殷红,像是……她紧张地道:“他欺负母后了是不是?”
萧氏掩了颈上的吻痕,摇头道:“没什么,母后已经习惯了。”
她的话,令韫仪眼泪落得更加凶狠,泣不成声地道:“对不起,母后对不起,是儿臣连累了你,对不起!”
萧氏忍着眼底的酸涩,道:“傻孩子,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母后,相反,正是因为有你,母后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母后这一生,别无所求,只盼你能够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安康幸福。”
韫仪拼命点头道:“儿臣知道,儿臣一直都知道。”
第三百一十一章 易人而食
这一夜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皆平静如昔,然对于韫仪来说,一切已经变得与以前不同;她曾最为尊敬爱重的人,已经变成她最痛恨最不愿见的人;唯一令她欣慰的是,从那以后,杨广真的没有再寻过她。
这日,杜如晦入宫来见韫仪,平日里看着有些严肃的脸庞,今日却一直挂着笑容,一问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是王显月有了身孕,杜家很快就有后了。
韫仪微微一笑,对如意道:“准备一份礼送去杜府,就说是我恭贺杜少夫人的。”
在如意离去后,杜如晦打量了韫仪一眼,试探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韫仪随手端过茶抿了一口,道:“为何这么问?”
“自从臣进来之后,公主就一直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若是有事的话,公主不妨说出来,或许臣可以帮得上忙。”
韫仪涩然一笑,“这件事你帮不上忙。”沉默片刻,她忽地道:“若当初我选你为驸马,你说会怎么样?”
韫仪说得很轻,杜如晦未曾听清,道:“公主您说什么?”
韫仪笑一笑,摇头道:“没什么,随口之言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杜如晦总觉得韫仪今日怪怪的,但既然后者不肯说,他也不便勉强,坐了一会儿,韫仪道:“近日都在做些什么?”
“都是一些琐事,不过……”杜如晦叹了口气,道:“公主近日可曾出过宫?”
韫仪手一颤,还很烫的茶水不慎溅在手上,如意连忙替她拭去,道:“公主疼吗,要不要奴婢去拿药膏来擦擦?”
“我没事,不必麻烦。”这般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杜如晦,道:“一个月前,我曾出宫过一趟,怎么了?”
杜如晦叹道:“据臣所知,在这一个月里,江都百姓至少死了上百人,余下的人,也都活得痛苦不堪,犹如身在地狱之中。”
韫仪沉默片刻,道:“可是饿死的?”
“看来公主当时已经看出端倪了,不错,皆是饿死的。”杜如晦摇头道:“在无粮可吃之后,他们先是宰杀自己畜养的动物,之后开始吃树叶树根,再后来开始吃树皮树根,最后……他们开始吃起了土。”
“土?”吉祥愕然道:“这树皮树根我勉强还能理解,土怎么能吃?”
杜如晦涩笑道:“你说的没错,土怎么能吃,可是能吃的都已经被他们吃光了,除了土,再无其他。”
吉祥难以置信地道:“如今正是春季,草木茂盛,应该会有许多树叶,怎么可能吃光。”
“对,眼下是草木茂盛,但你可知江都城有多少老百姓,每人去摘,就算有再多的树木也会被摘光的。”
如意试探道:“那土……吃了没事吗?”
“土确实可以令他们有肚饱之感,但却会沉淀在腹中,无法排出,最后那些人皆是活活腹胀而死。”说着,杜如晦摇头道:“但这还不是最惨的。”
如意疑惑地道:“这都不是,那是什么?”
杜如晦沉沉道:“我听说江都边上的一个小城,那里的百姓吃尽一切能吃之物,最后竟然到了自相食的地步。”
如意二人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道:“自相食,杜公子你是说……他们吃人?”
杜如晦点头道:“不错,他们易亲人而食。”这一次,莫说是如意,就连韫仪也是悚然变色,江淮一直都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如今杨广才来此处不过半年,就令百姓沦落到自相食的地步,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杜如晦道:“其实臣知道朝廷各处粮仓之中,皆储满了粮食,只要陛下肯开仓放粮,百姓就可以熬过这一关,可陛下始终不肯放粮;臣知道陛下对皇后娘娘一直言听计从,就连当年唐国公父子抗旨,亦看在皇后娘娘的面上饶恕;这一次……公主能否看在江淮无数百姓的面上,再请皇后向陛下进言。”
吉祥嘴快地道:“杜公子以为公主没有做过吗?一个月前,公主看到那些百姓要吃树叶那么苦,就向陛下进言开仓放粮,结果……”她眼圈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公主进言,陛下未必会同意,但皇后……”杜如晦刚说到一半,韫仪出言打断,“这件事,我与母后都无能为力,你走吧。”
这个回答,令杜如晦愕然,在他印象里,韫仪一向都很关心百姓生计,这次何以会如此冷漠?
“公主……”韫仪抬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算这一次,母后劝动他开仓放粮,那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她摇头,带着嘲讽的笑容道:“只要他在位一天,天下百姓就一天不会有好日子过。”
杜如晦诧异地打量着韫仪,后者今日说得话,句句都透着古怪,仿佛对杨广有很深的不满;可是韫仪以前明明很敬重她这位父皇,何以现在态度突然大变?难道是他们父女之间闹了矛盾?
不等他言语,韫仪已是道:“我很累,吉祥,送杜公子出去。”
见她这样说了,杜如晦只得拱手告辞,在退出飞香殿后,他道:“吉祥姑娘,公主与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吉祥叹道:“一言难尽,总之杜公子若来飞香殿,请尽量不要在公主面前提及陛下,公主不会想听的。”说着,她屈膝一礼,道:“奴婢就送到这里了,杜公子慢走。”
杜如晦点点头,待得吉祥步入飞香殿后,方才想起还有一事忘了与韫仪说,自从他迎娶王显月,成为王家一份子后,崔家很是太平了一阵子,但最近他发现崔家与暗中与宇文一族往来,且行事神秘,怕是在谋划什么。
对于崔家而言,最恨的人,莫过于他与韫仪,所以他一得知此事,便赶来提醒韫仪,岂料今日韫仪态度异常奇怪,令他忘了说这件事;不过,韫仪身在宫中,崔家应该不敢冒险动手,万一真查到什么,再来提醒韫仪也来得及。
第三百一十二章 故意战败
就在韫仪知晓自己身世之时,远在太原的李渊父子,亦遇到了棘手之事;曾受过他们重创的突厥,又不死心的卷土重来,围攻马邑郡;李渊命高君雅与马邑太守王仁恭共同抵御,虽然兵马不多,但在李渊看来,只要他们照着自己定下的方案,不说击退突厥,至少可以守住马邑,岂料这二人竟然不照自己定下的计策行事,擅自改动行军路线与布阵之法,令大军吃了来太原之后的第一个败仗。
看到高君雅与王仁恭带着残兵败将回到晋阳,李渊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此战可以取胜,偏偏有人自作聪明,不遵他制定的计划行事,弄成如此局面,一旦传到杨广耳中,只怕不会饶了自己;他虽气恼不已,但高君雅毕竟是杨广派来的人,他不敢过份斥责,说了几句便命其下去。
正当李渊独自一人暗生闷气之时,刘弘基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前些日子,刘弘基出府办差之时,突然遭人袭击,幸好护卫拼死反击,这才逃得性命,但腹部中了一箭,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养伤,事后众人皆猜测这次行刺是王威二人所为。
看到刘弘基进来,李渊连忙起身扶住他,“先生伤还未愈,怎么就起来了?”
“李公不必担心,卑职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说着,他道:“卑职听闻此次与突厥一战,我军大败,可是真的?”
提及此事,李渊叹了口气,道:“何止大败,简直是惨败,士兵死伤众多,回来的不足三成;我李渊自掌兵以来,还从未吃过那么大的败仗。”停顿片刻,他道:“王仁恭素来胆小,又没主见,必是高君雅自作聪明,故意更改我与他们说的战策,早知如此,我就该让世民随他们去才是,这会儿也不知要如何收场。”
刘弘基摇头道:“没用的,李公防得住这一次,防不住下一次,下下一次。”
李渊疑惑地道:“刘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公真以为高君雅是自作聪明,更改李公授意的战策,这才导致此次大败吗?”面对刘弘基的询问,李渊道:“难道先生认为不是?”
刘弘基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道:“李公认为,王、高二人是真心辅助李公,平定太原抵御突厥吗?”
“自然不是,只是碍于皇命,才不得不从,又或者说……”李渊眸色一沉,徐徐道:“是为了监视我。”
刘弘基点头道:“不错,陛下既要用李公,又怕李公手中有兵权后,会不受他控制,所以派了王、高二人来监视李公,但对王威二人来说,除了皇命之外,他们与李公还有私怨,所以他们最想看到的,不是李公如何平定叛乱,击退突厥,而是死!”
“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话说到一半,李渊突然明白了刘弘基说这些的用意,骇然道:“先生之意,是说这一次,高君雅是故意吃败仗,借此来害我?”
刘弘基颔首道:“虽不敢肯定,但至少有七八成可能。”
李渊重重一捶桌子,恨声道:“这个高君雅好生可恶,为了一已私怨,就置无数士兵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该死!”停顿片刻,他突然又摇头道:“不对,此战大败,我固然要受陛下责罚,他身为领将,也难以置身事外,这两人素来自私,应该不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招数才是。”
刘弘基笑一笑道:“李公说错了,他们二人不会有任何损伤。”
他的话令李渊不解,“此话何意?”
“李公莫要忘了,他们二人是陛下亲信,他们说一句话足以抵过李公说十句,此次大败,他们一定会将所有责任都推在李公你的身上,若我没猜错,只怕在还未回到太原之时,高君雅就已经送了密折去江都,等李公折子送到之时,陛下已经先入为主,任您如何解释也无用了。”
李渊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他颓然道:“这么说来,我这次在劫难逃?”
“看来是这样。”说着,他压低声道:“其实这几年来,李公囤积兵力,招揽能人异士,已经有了起事的能力,这次陛下若下旨问罪,正好给了李公名正言顺起事的借口。”
虽然早在数年前,李渊就已经决意起兵反隋,但真正快到这一刻时,心中仍是生出几分忐忑来,长叹道:“想不到我李家世代忠烈,到了我手里,却要做出这等谋逆之事,来日下了黄泉,怕是无脸去见李家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