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见过祖母。”嬴政手持着一卷竹简,笑着向华阳太后行了一个礼。
“政儿侈坐。”华阳太后挥手示意嬴政坐下,心中笑意更浓。
不以“太后”、“大王”来称呼,而是以“孙儿”、“祖母”这样的称呼来称呼,在华阳太后看来,这是嬴政在打亲情牌,向自己服软的一种姿势。
“孙儿因为近日国事太忙,以致于好几日都没有探望祖母,现在想想……还望祖母原谅孙儿的不孝。”
“政儿初亲政,正是百废待兴、事务繁忙之时,探不探望我这个老婆子,又有什么关系?到是你的王儿,我的妍儿……这些日子政儿你不在,是妍儿一直在陪伴我,妍儿可是瘦了不少。政儿你若有心,不如多去陪陪妍儿。”
嬴政闻言,脸上虽然一直带着笑,但抓住竹简的手却紧了紧,指尖泛白,指关节微微突出,显出他此刻的心情很是不好。
寡人不好过,寡人也不能让你好过。
“祖母,近几日孙儿反复思索,发现宗室大臣们说的有礼,寡人身为秦王,实在不应当了一个韩国人,与众多宗室大臣争执,从此而凉了自家老秦人的心。”
“政儿能这么想,那就好了,这证明政儿长大了,想事周全了。我老婆子年纪也不小了,活不了几年了,能看见政儿长大,看到我大秦君臣和乐,心愿也已足矣,下到地下也对对得起先王了。”
“祖母昔日是楚国公主,今朝是我大秦太后,德高望重,又何谈老啊?孙儿还年轻,需要祖母扶持。”
“政儿,你真会说话。”
嬴政和华阳太后两人一来一往,互相寒喧着,一时之间宾主气氛异常好,场面越发和乐融融起来。
就在华阳太后正准备叫芈妍也一同来用饭之时,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没等华阳太后发怒,外面忽然跑进来一个人。
来人边唤“太后”边擦眼泪,一见到华阳太后和嬴政,立刻就跪在地上,膝行上前,抱住华阳太后的双腿,大哭的说道:“太后!救救芈家吧!”
华阳太后大惊,她发现来人竟然是身在秦国芈氏族人的一员,平常没少进宫陪自己逗乐说话,立刻开口说道:“出了何事?快与本后说!大王也在此……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们?说来……正好让大王一起听听。”
来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华阳太后身边的嬴政,嚅了嚅嘴唇,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平常这么伶俐,怎么现在连个话都不会说了?”华阳太后越发着急。
自从几十年前,宣太后嫁到秦国,并且主政一方之后,便将自己的不少族人从楚国带了过来,比如异母弟魏冉。
其后数十年,又有不少楚国公主、贵女嫁入秦国,这些公主、贵女的亲人,很多也随着亲人一并移居入秦国,并且纷纷在秦国朝堂上得到了相应官职。
如果一生二,二生三,才有楚系在秦国朝堂上的半壁江山。
现在,听说这些人出事了,华阳太后心里当然着急。
可是她越着急,来人却更是吞吞吐吐说出不话,只是看见华阳太后不停的哭。
“真是气死本后了!”华阳太后重重的一拍长案,气愤的说道。
“祖母何须太生气,孙儿想他说不出话,大约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寡人在这里,他不敢说吧?”嬴政说着,将他自进屋后便一直拿在手中的竹简拿起来,放在华阳太后面前,灵活的将竹简在指尖转了一圈,笑着递给华阳太后。
“这是什么?”华阳太后接过竹简,抬起头看着嬴政,发现对方满脸笑意的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俏皮可爱。
“祖母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嬴政以手指弹了弹衣袖上的灰,继续微笑着。
华阳太后打开竹简,细看竹简上的字,而嬴政则开口解释道:“宗室大臣们都以为,东方六国之人入我大秦必是心怀叵测,意图毁我大秦。寡人思前想后,认为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便下了这道诏书;而宗室大臣们在看了此诏书之后,皆个个言‘善’,称此诏书一发,必能还我大秦的朗朗乾坤。”
嬴政扭过头看向脸色惨白,手指不停发抖的华阳太后,厉声说道:“秦人治秦,无须楚人多言。”
“赵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华阳太后说着,只觉得一股气血涌上脑中,脑袋一片“嗡嗡”作响,接着眼前一黑。
待华阳太后再次回昏意志之时,天已经擦黑,芈妍正坐在她床头,以一块湿帕,细心的为拭汗。
见华阳太后醒来,芈妍立刻心酸的说道:“姑祖母,您醒来了?”
“赵政呢?那个邯郸小子呢?”华阳太后一把抓住芈妍的手,满脸急切的说道:“你姨父……叔父他们呢?”
“妍儿来的时候,大王已经走了。不过大王说,若是太后醒来要见他,派人通知他一声即可。至于姨父叔父他们……”芈妍低下头,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被秦军押送出了咸阳城,甚至……甚至连家私行李都不多收拾……说是大秦之财,不得随意带走,每人只能带走自己的随身物品。”
因为伤心难过,又因为丈夫的冷落,芈妍虽是秦国王后,却打心里更偏向楚国,她甚至对本该是自己国家的军队,用了“秦军”这两个字。
“啊!混帐邯郸小子!本后跟你誓不两立!”华阳太后大叫一声,身体往后一倒,又倒了床上。
幸而这一次,华阳太后并没有昏多久,很快她就醒了过来,抓住芈妍的手,疯狂的大叫道:“叫大王来!叫那个邯郸小子来!”
看着华阳太后近似疯狂的模样,芈妍没有多做犹豫,立刻吩咐宫人道:“快去请大王,就说华阳太后有请……”
芈妍话还没有说完,嬴政温文又温柔的声音,已经在外间响起,“不用有请了,寡人已经来了。”
接着,嬴政走进门来。
看着坐在华阳太后身边的芈妍,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寡人听说妍儿日日照顾太后,代寡人进孝,真是辛苦你了。”
“谢大王夸奖,只是太后是妍儿的姑祖母,照顾长辈乃是妍儿份内之职,妍儿不辛苦。”芈妍面无表情的向嬴政行了一个礼,开口说道。
对于眼前这个心狠手辣,不是良人的良人,芈妍在一次又一次失希望破灭之后,已经失望致极,再无半点非份之想,只是脸上还维持着面子情而已。
想要她再对嬴政笑,又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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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往日,到底是结发夫妻,自己又坑了对方一辈子,虽不爱但还算敬着芈妍的嬴政,必不会和芈妍计较这个。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这次不是来做善人的,因此他看了一眼芈妍,轻“咦”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姑祖母?”
芈妍抬头看着嬴政,不知道他又想搞什么花样。
“妍儿身为我大秦王后,称呼华阳太后自然应该是叫‘祖母’而非‘姑祖母’。而妍儿你……”嬴政指着芈妍,脸上带笑,声音却冰冷的说道:“你称呼太后为‘姑祖母’,是在表示对寡人的不满,还是想告诉寡人,你始终是楚国公主,而非大秦王后呢?”
芈妍脸色一白,接着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混合着多年的委屈,让她有一种倾吐心声的欲望。
她向前一步,不管不顾的正准备向嬴政表白心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华阳太后的声音响起,“大王,你到底这是何意?”
“何意?”嬴政双手一摊,一脸满不在乎的说道:“不过是顺宗室大臣们之请……逐客而已。”
嬴政想起自己跟白仲说起这件事时,白仲脸上那震惊的模样。
“逐客!你真得要这么做?”
“没错!只有这样,才能将楚系力量和宗室大臣重新分开!共同的敌人,能让仇人暂时联手。但是当敌人妥协之后,暂时联手的两派人未必就能同富贵,大秦的官位只有这么多,你多得一个,我就少得一个。逐客——想必宗室那些大臣会很开心。”
“华阳太后既是宗室元老,在宗室之中一呼百应;又是楚国公主,深得楚人信任。”
“阿仲,你说华阳太后这次会帮谁?”
“反正不管帮谁,另一方都会对华阳太后失望。不过阿政,万一要是华阳太后不求你撤消逐客令呢?你真要逐客?”
“寡人在你眼里有这么蠢吗?”
“华阳太后不求就不求呗,反正寡人也没指望她求,她不求……寡人还有第二招……待楚人对其失望透顶之时,寡人再闪亮登场使出第二招……”
“说起来,寡人还是比较希望她求的……”
“那是,华阳太后请求大王收回逐客令,大王被祖母所逼,不得不收回逐客令……虽然都是自打耳光的决定,但比自己出尔反尔要好得多……”
“你真是一孕三年傻了吗?”
“坏蛋!又欺负我!快说快说!不说我就弄死你!晚上……一定弄死你!让你欲生欲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如果华阳太后求我,我就……”
“寡人不答应!”嬴政眼神冷漠的看着躺在病榻上的华阳太后,语气坚定的说道。
“什么?大王,你再说一次!”华阳太后猛得坐直身体,看着嬴政,一脸不敢置信的说道。
这个邯郸小子……这个邯郸小子……他怎么敢呢?竟然因为一点不顺心的事就要逐客,而且他所逐之客,不但包括楚国人,甚至连其他五国人也全部包含在内,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大小官员,只要不是秦国人,就要被驱逐出境。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这么草率做决定。
“寡人说,寡人……恕难从命!”嬴政看着被自己气得嘴角不住哆嗦的华阳夫人,心中一阵莫名快意,脸上却还是一片冷漠,“天子一言,驷马难追。寡人身为天子,诏书已下,岂可朝令夕改?太后若有别的事,请但说无妨,寡人能做的自然乐意为太后去做,但是若是此事……请太后不要为难寡人。”
嬴政说罢,也不向华阳太后告辞,只是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太后”,便怒气冲冲挥袖离去。
嬴政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和华阳太后吵得这一架,因为有心人的散播,在宫中传得更快。
不到小半天功夫,后宫的六国佳丽就已经知道大王驱逐秦国的六国之人,并且为此而与华阳太后争执之事。
一时之间,后宫之中人心慌慌。
女人在夫家的面子多半来自于娘家,若非她们有个强势的娘家,也不可能在秦宫之中居于高位。
而有了高位,女人又能反哺娘家,帮助在本国不得志,又有点小才华的亲属谋个官什么的,还是很简单的。
因此,或多或少的,后宫这些女人多有亲戚在秦国为官,虽然不如楚系那样占了半壁江山,可这小日子也算过得不错。
没想到祸从天际降,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们的亲戚竟然因为华阳太后和秦王的斗争而倒霉,丢官解职不算,多年攒下来的家财也一一被人侵占。
后宫的女人不敢怨嬴政,只能将仇恨挂在华阳太后和芈妍头上。
嬴政告别华阳太后,回到自己的大书房之中,眼睛微闭,开口说道:“小高子,若有长平侯的公文上来,务必以最快速度交给寡人。”
赵高虽然有点惊讶于嬴政脱裤子放屁的行为——就凭长平侯的真正身份和她家那两个小崽子,自己也必将长平侯放在仅次于嬴政之下的一等一位置,哪敢拖延她的事,但还是恭敬的回答道:“喏!”
“嗯……但是不能让人看出来,寡人在等这封公文,你明白吗?”嬴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奴婢明白。”赵高一脸了解的点了点头,这绝对是和媳妇吵架了,等着媳妇上书来道歉,明明迫不及待,但又必须强忍春心。
喂!赵高,你明白了什么东西?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你回来!你给寡人回来!寡人可以解释的!
此时,在咸阳城外二十里之处,一群被驱逐出境的外客,正在军队的押解下,拖儿带女的向前走着。
这些人有的曾经是秦国朝庭的高官,有的是少府中勤劳的手工业者,有的已经在秦国待了很久,有的逐梦之旅刚刚开启,但现在无一例外的,昔日怀揣着梦想而来的他们,现在都要被秦人驱逐出境。
昔日,历代秦王们为了吸引外国人来秦国为官,以客礼待之,其位为卿,后而泛指在本国做官的外国人。
正是有了历代秦王不停的向东方六国招贤,才有了一代一代客卿,甘愿抛弃故国,而愿与秦人一起建设秦国。
但是现在……梦想破灭……
李斯走在其中,只觉得心里苦涩无比。
辛辛苦苦好几年,提着脑袋才得到的机会,千古难逢的一展鸿图的机会,就这样没有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也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上天对他这样不公平?竟要拿别人的事,来惩罚他!
李斯只觉得愤怒无比,熊熊怒火在心里剧烈燃烧着,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只能憋在心里。
没办法,谁让李斯也是楚国人。
就在李斯觉得浑身热得难受,一腔悲愤无处可放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的马蹄声响起的,是一声一声“李先生”、“李斯先生”。
李斯回过头,只见一行数十骑正向自己奔来,马上皆是年轻帅气骑士,为首之人更是异常俊美,虽然半边脸上戴着一个银白色的面具,但也无损她貌若天人的容颜。
就算不认识此人,只要看见他的脸,再想想咸阳城里的传说,只要不是孤陋寡闻的人,几乎就能在第一时间猜出他的声音。
“长平侯!”李斯惊呼一声,声音有点激动。
白仲骑着马,跟旋风一样的来到李斯面前,下马一拱手,“李先生。”
“长平侯是来为老夫送行的吗?”李斯笑着说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仲几乎就是嬴政的影子,他的一举一行都代表着嬴政的意思。
所以,李斯实际上更想问的是,可是大王回心转意召李斯回咸阳?但是他不敢——丢不起那人。
白仲微微一笑,开口说道:“非也!”
“那……长平侯此来所为何事?”李斯看着白仲,打趣道:“虽然李斯似乎还欠长平侯一顿酒,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让长平侯追出二十里地吧?”
“李先生开玩笑了,白仲此来乃是有其他事情。”白仲连连摆手,开口说道。
“不知长平侯有何事?”李斯开口问道。
“白仲素闻李先生口若悬河、文笔绝妙,故而想请李先生写一篇谏文。”白仲开口说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斯已非大秦的官员,写谏文恐怕……”李斯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之情。
“不!白仲所要谏的事,与白仲无关,只为大秦,亦为大人。”
“谏何?”
白仲收敛笑容,神情庄重的开口说道:“谏逐客令!”
“这……”李斯面上出现一抹犹豫之情。
“李先生请放心,若是李先生愿意写,这封谏书白仲一定会亲手送到大王手中,他们……”白仲一指自己身后的几十名骑士,都是新军中的精锐之士,一看就是能以一顶十的军中好手,“他们会负责保护李先生的安全。”
“果真如此?”李斯看向白仲,他不写并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他既害怕写完后谏书到了嬴政之后,又害怕遭来秦国宗室大臣的血腥报复。
要知道,这些年里,李斯专职收买、利诱、威胁东方六国的官员,让他们为大秦说话。
就像老鼠屎里也可能有粥一样,人多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