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抬步跟在周中后面往后山走去,山小没甚参天大树,一会就到了山顶。
天未明似明,清晨的风有些凉意,两人都没开口。
半晌,周中道:“如今这般可是你所想?”
他所想?
刘向东眼神里有一霎那间的迷茫。
当得看到红榜上刘向东三个,那瞬间他感觉到了心跳的加速,紧接着被扑天盖地喜悦席卷,耳边,脑海里只有他自己,他刘向东中了秀才,他刘向东自此以后是秀才了。待他回到镇上,他和娘租下的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娘抱着他痛哭流涕,再不似往日那般连哭泣也要压抑着,他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他坐在家里等着族人上门双手捧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然而族人没有等来。反而莫名挨了一顿黑拳,凭着一腔愤怒以及秀才的骄傲,他一状告到县老太爷那里去,那知县太老爷嘴上说的好听,却没见着动静。等了好些日子,他再去时,却无意间听到衙役的对话,才明白原来县太老爷收了人家的银子,那管他给人打了躺了十几日。与此同时,族人早该归还的房屋和田地却迟迟不给,一直拖着。那一会,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在县太老爷的眼里,他不过一个穷秀才而已,没那有雪花花的银子,跟街上那些平民不甚差别,说不定他这个秀才还没有县衙里的书办和衙役们来得有权势。他彷徨,愤怒,迷茫,但当他听说侯家和刘氏族长要联手对付他时,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不就是银子嘛。既然县太老爷喜欢侯家的银子,那就捧上侯家的银子吧。于是他再见着县太老爷时,再不提他被打一事,略微提了几句侯家藏的宝贝,再说的几回,县太老爷自个儿都动心。事后他喟叹,县太老爷怕是早对侯家的家财垂涎欲滴,不过是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罢了,正好他送上了一把刀,然后苏县再没了侯家。他的族人甚是乖觉,乖乖地把他家的房屋和田地退了回来,还补上这十几年来挣得的银子。
想着他爷爷他爹爹辛辛苦苦挣下的宅子田地,想着他娘如今在大宅子里呼奴唤婢,他觉得值了,那怕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嗯。”刘向东重重的点头。
“且行且珍重。”
忽然,刘向东低声道:“你不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一阵沉默,周中动了动唇角,欲要开口时,刘向东道:“不管你觉得我心狠手辣与否,我都会这样做。”
他怕他会听到如王俊才一般的回答。
“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刘向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话。
周中答不出来,他没有身处其境,自然体会不到刘向东那会的心情,绝望?愤怒?
似乎也没有指望周中的回答,刘向东目视着远方的密林,略带嘶哑的嗓音在周中耳边响起,“俊才跟着你,我也放心。”
“他胆小,心软,又经不起别人哄。”刘向东低笑一声,“当初我陷害他偷了金子,倘是别人怎么也不会善罢干休。他倒好,听我三言二句,不仅不怪罪于我,还心生同情,又因我们身世相似,跟我亲近不少,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那是因为他感同身受。”
刘向东默然片刻,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周中,“给他吧。”
周中犹豫一下,到底收下了。
刘向东转身往山下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周中突然道:“别留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刘向东脚步一顿,脚步又继续往前。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周中才慢慢地回到家中,把银票塞给了王俊才,“刘向东给你的。“
像被火炭烫着一般,王俊才推开了周中的手,“我不要。”
“那你自己还回去。”周中道,见他仍不接那银票,又道:“那你打算如何养家?总不会还让你娘你妹成天洗衣做绣活养活你吧?或者你也想开一间私塾跟我抢学生吧?”
王俊才慌忙摆手,“没,我没有……”
“还是打算让你娘你妹继续养你?”
王俊才欲哭无泪,只是不停地摆着双手。
“大不了你以后还他就是,还有,你总不能一直赖在我家吧?你身上有银子起屋子?”
周中一顿好说歹说,王俊才才收了银子。
王俊才是打定主意不回苏县去,硬要在石桥村落户,赵里正是十分欢迎。可王俊才作为一个年轻秀才,苏县县令怎么会放人,秀才也是他的功绩。
不管如何,王俊才是在石桥村安家,选了村尾的一处空地请人起屋子。手中有钱,王俊才跟他娘他妹了一合计,起个二进宅子。村里头次有人起二进大宅子,都当稀奇事,来帮忙的不少。
王俊才的宅地在周中斜前方,周中不用出院子,就看到那处整日热热闹闹。周中忍不住眼馋,他也好想起间二进的宅子,在后院挖口井,再种上一棵树,沿墙搭上藤架,种上葡萄,等绿茵茵的叶子爬满架子,在下面搭张凉床,躺在上面,在夏日有多凉快就有多凉快。
周中想一回就叹一回,来来回回地不知叹了多少回。
看着挨在身边躺下的旺旺,周中用扇子虚点了点它,“都说你是旺财狗,也没见你给我弄点银子回来,白叫旺财狗。”
旺旺耳朵抖了抖,抬头望了望周中,又低了头趴在地上,爪子刨了地面。
银子是啥?好吃的?
旺旺又抬头看了一眼周中,不想周中在躺椅上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旺旺侧了头露出不屑地神色,这个人类打的呼噜好难听,那像它,有人说它打呼噜可好听了。
王俊才闲着无事,替周中去上课,把周中高兴坏了,天儿见天地热起来了,周中压根不愿意去学堂,那边没有栽上树木,又靠近村子里,连个遮阴的也没有。周中打算过些日子趁着农忙给孩童放假,一是天气热,怕他们中暑,二是快到农忙的季节,他们的回家帮忙。这几日就教给王俊才去上课。
看周中不用天天去学堂,张氏趁中午吃饭,道:“爹,我爹过几日五十大寿,想请爹娘一起去一趟。”
周秀也帮着道:“爹,去吧。他们那边种有好些花木,爹去了可以转转。”
邵氏犹豫道:“你爹怕热,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她是怕周中中暑什么的。
周中却道:“早去晚回,没事。”老大媳妇头次开口,怎么也得给儿媳妇一个面子,况且,张氏在周家一直不多事,又肯干活。
等到了张氏的爹生辰那日,寅时,周家一家子就起了床,早早地吃过饭,赶了头天借的牛车往张家村去。
到了地方天才蒙蒙亮,之前张氏捎信回家,张家已得了消息,知道秀才公来得早,早早地起了床把屋子收拾一遍。村子里来帮忙的人也赶了过来,其实是想给秀才公搭个话。
于是周中给刚进张家院子,张家村里正和村里的一些老者都迎了出来,拥着周中进了堂屋,陪着周中说话,而邵氏给让进了偏房,身边也围了一群人。
张氏的爹张老汉跟普通庄户人一样,脸上是憨厚的笑容,因着周中的光临,一整天嘴都合不拢。
周中也不端着架子,听着他们说些乡间趣事,又问得他们田间作物,甚是合乐融洽。
张家村以栽种花木为生,除了一些田种了稻子,其余的空地全是种上各种各样的花和树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也种上不少。因着此,张家村倒比石桥村凉爽些。
张家的院子也是种了一棵百年老树,树冠如盖,几乎把张家院子给遮严实了。不过听说到秋季会修树冠,夏季却由着长,好躲阴。
酒席摆在树下,周中自然跟里正和一些辈份高年纪长的坐在堂屋内,桌上有素有荤。一阵客套话,大家举箸。
“秀才公,在不?”外面传来急促的声音。
周中疑惑地看看四周,不知外面的人是在叫他或是张家村的人。
周秀从院子里席面上站了出来,“老四,你怎么来了?”
“你爹呢?”老四慌慌张张地道,“县城传来消息说周举杀了人,让衙门给抓起来了。”
30。第三十章
周中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落了地; 怔忡间; 偏屋里邵氏人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摇着赵老四,“你在说谎; 老二怎么可能杀人?”
邵氏力大; 惊慌之下又没有分寸,赵老四的骨头给她摇得快散了架; 整个人摇摇欲坠。
周秀赶紧上去扶起邵氏; “娘,别着急。肯定是他们弄错了。”
“对,老二不会杀人的; 快叫你爹; 去把老二接回来。”邵氏语无伦次道。
周中一惊之下失了手; 待听到邵氏声音时,已面色如常,起身朝在座的几位拱手致歉。出了堂屋,吩咐; “老大,让你媳妇照顾好你娘,等太阳西下才家去,我们马上去县城。”
周中脸上的镇定安抚了她焦急的心,邵氏扶着儿媳妇的手; “他爹; 把老二给带回来。”
周中父子上了马车; 赵老四在前面赶着车,一路急赶一路道。
快到收稻子的季节,这几年老天爷赏口饭,风调雨顺。石桥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些余粮,于是打算趁着秋收前卖掉陈粮,好空出地儿收新的稻子。
赵老四和陈六给派到县城打听粮价,再找粮铺问问。两人刚进了粮铺就听到外面有人吼“杀人了,有人杀了楼子里的姑娘。”
所谓的楼子就是百花楼,整个吴县,就一个青楼百花楼,据说,里面的姑娘既漂亮又温柔。凡是有点钱的人家都喜欢往里面钻,尝尝味道。
两人听得这一句,探出脑袋往外看,只见一队衙役押着一个人往县衙方向去。
眼光扫过中间挂着铁链之人,两人不大的眼睛睁得老大,因那人是同村的周举,村里秀才老爷的儿子。陈六刚收过周中的恩惠,见此那有不帮忙的理。使了赵老四去张家村找周中,他自个儿留在县城里打听消息。
马车刚赶进城门口,看着赶着马车的赵老四,陈六急忙喊了一声,赵老四见了,赶到一僻静处停了下来。
周中忙下了马车,先谢过陈六和赵老四的报信之情。两人摆了手,陈六把打听到的事说给周中听。
“死的人叫怜花,是百花楼中一个不起眼的妓子。据说周兄弟去百花楼找过她几次,因周兄弟没钱,回回去都是怜花贴钱请他吃个饭。有人说是周兄弟想对怜花用强,怜花不肯,争执之下错手杀人。也有人说是周兄弟见财起意,杀人夺财。”
赵老四道:“周兄弟跟我们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不清楚,别说杀人,杀鸡他都不敢。”
“我看周兄弟也不是那样的人,百花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周兄弟说不定给人当了替死鬼。”陈六道,“秀才公看有啥用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赵老四瞅了他一眼,张张嘴,到底没说出话来。这种杀人命案,跑腿叫周中还可以,牵扯到里面可不行,究竟是不是周中杀了人还不好说。
周中谢过二位,带着周秀往县衙走去。
刚才陈六打听来那一番话,好几处不实。老鸨能由着人进去不掏钱?周举进得一次,还能进得二次,必定会给大捧子打了出来,可偏偏进去好几回,这是怪异之一。周举长相一般,为何怜花会贴钱请他吃饭?这是怪异之二。最重要的就是昨晚周举明明歇在家中,今早起来时他还看着周举在家吃的早饭。当然这些都是陈六道听途说,具体情形他需当面问问周举。
因是杀人命案,周举押到衙门立时过堂。有百花楼的杏花作证,周举手中持的刀和死者身上的伤相吻合。人证物证俱在,偏周举拒不承认。李知县命人打几十板,周举自挨了十来板子受不住,把他爹是秀才的事嚷了出来。李知县气个好歹,乡下人多愚,秀才不能上刑,他一个秀才儿子还不能上刑?何况,他好不容易疏通上官,有些许门路升迁,不想辖下出了桩命案,正恼火的很,周举撞了上来。李知县发了狠,一顿乱棍打下去,直到周举晕过去才让人扔进牢房。
李知县回到后衙,钱粮师爷凑上来,“县尊,今儿那个周举是今年新中秀才周中的儿子。”
“周中?”李知县已不记得周中何须人也。
“就是严大人赏了东西的那人。”
“原来是他,有何妨?一个老秀才,严大人不过看他可怜罢了。”李知县道。
“县尊,我瞧这人有点本事,凭小处就能看出严大人幼时家贫。”师爷提醒道,“这事儿,我们可是没听说过。”委婉地表达李知县承了周中的情,要不他们现下还跟无头苍蝇似的,那能搭上上头的线,像如今这般,偶尔李知县的太太也能在严大人夫人面前说上几句话。
李知县拈了胡须道:“你当如何?”
“县尊大人何不卖他一个人情。”
“这可是人命大案。”
“县尊,学生的意思是人证物证俱全,周中认了便罢。倘若他不认,县尊就能拖几天就拖几天,让周中自个儿去查,不管能查不查得出来都是他的事,跟县尊无关,反正人情已给。”还有一句话他没说的就是倘若周中能查出来,他就鼓动县尊收了周中做个刑名师爷。
县衙里上一任刑名师爷被眼前这个钱粮师爷给挤走了,他打得一手好盘算。周中再有本事,人也老了,精力不济,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钱粮刑名俱落入他手中。
李知县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上几圈,方道:“可,让牢头照顾下周举,别出了事。若周中来了,为了避嫌,本大人不便与他见面。”
师爷应诺。
周中到了县衙,钱粮师爷和周中一阵寒暄,暗指李知县可以给他些日子找出真凶,至于这个真凶是谁就是不他关心的范围。
周中感谢涕零,叫上周秀一起去了牢房。
那边周举挨了一顿杀威棒,后面又触了李知县的霉气又挨了几十棍,屁股打得血肉模糊给扔进牢里,痛得人都失去了知觉。待他从疼痛中醒时,看到有牢狱给他上药,临走前还给了他一碗带肉片的饭,他从早上起来就早上吃了顿,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他怕是断头饭不敢吃。
正在这个时候,周中和周秀走了进来。周举见了,哭着爬过来,“爹,救救儿子,儿子不要死,儿子没杀人。”
“你怎么会去百花楼?”周中想来仍是生气,他不过中了秀才,家里的日子刚好过点,儿子就学会逛青楼。要不是这会周举在牢里,他都想抽出鞭子打他一顿。最要紧的是,他不去百花楼,怎么会惹上人命?
周举哭声顿了一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有什么隐瞒,哭哭啼啼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之前周举进县城的时候,偶遇到一个姑娘被人抢银子,他不过吼了一声吓跑几个混混。那个姑娘把他当恩人谢了谢,后来又遇到过几次,才知晓她是百花楼的姑娘。当时周举大概出于一种好奇和兴奋的心情,跟着怜花进了百花楼,去过几次他从未过夜。今儿家里起了一个大早,他也跟着起来后,闲着无事就去了县城找怜花,怜花正瞌睡,命人给他摆了几个菜让他自个儿吃饭,她自己在床上睡觉。那想他才吃几口就瞌睡上头,睡了过去,醒来时就看到自己手里拿了把刀,床上的怜花脖子开了口,鲜血从里面咕噜咕噜冒个不住。
他整个人都给吓傻了,脚像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刚要高声呼救人。正巧有姑娘推门而入,见到他这般模样,一声尖叫声响起,紧接着那姑娘身子一软,整个人晕倒在地。左右隔壁的姑娘闻声闯进屋子,又是接二连三的尖叫,然后一群人龟奴围了过来,不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结结实实绑起来,随后他就让前来的衙役给押回了县衙。
周中听了,眉头深锁,这是人证物证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