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能不能问着路,能不能找到青云巷。”任荣生喃喃。
说来也巧,这仆人刚跑出去没多久,便有两辆牛车不紧不慢的迎面过来了。
已是黄昏时分,任荣生等人都累的有些麻木了,看到有车过来,痴痴看了过去。
这两辆牛车到了近前方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位玉貌朱颜、三十多岁的郎君,风流俊俏,翩然儒雅。
“三弟!”任荣生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眼中流泪,激动的叫道。
“二兄。”任平生平静看着他,语气冷淡。
“是三叔父啊。”任召和任淑贞看清楚是任平生,登时便兴奋了,笑容可掬。
方才的疲惫和抱怨仿佛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
“三弟,你怎地到现在才来?”王氏一脸委屈的质问,“我和你二兄在这里傻等了多久,吃了多少苦,经过多少磨难,你知道么?”
她看到任平生过来也是高兴的,可是,她得先跟任平生算算帐,让任平生这做弟弟的知道他错了,他慢待兄嫂、侄儿侄女了。
任平生似笑非笑,目光一一掠过任荣生、王氏、任召、任淑贞、任吉、任淑英,最后停留在王氏身上,“我确是来晚了。二嫂知道我为何会来晚么?”
王氏挺起胸,摆起嫂嫂的架子,“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晚的,都是你对不起兄长和嫂嫂啊。”
任召和任淑贞一左一右,不约而同的伸手拽她。
这不是在宣州,是在京城,咱们要三叔来接才能离开,还要住到三叔家里去,你跟三叔横什么啊?
王氏不悦的甩开他们,低声训斥,“你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阿母自有道理!”
训斥过儿女,她重又委屈的看着任平生,“三弟,你说吧,你是因为什么来晚的?我就不明白了,还有什么事,会比迎接兄嫂更重要的?兄嫂还带着侄儿侄女呢,侄儿侄女,难道不是你这做叔父的心头肉么?难道你不疼他们么?”
“二嫂问的好。”任平生淡笑,“我应该疼爱侄儿侄女,那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二兄和二嫂也应该疼爱我的八娘吧?二兄,二嫂,八娘在宣州养活了十四年,多蒙两位看顾了。”
他声音明明很平静,可王氏等人听来却觉得颇有恨意,不禁毛骨悚然。
王氏往后缩了缩。
她不仅没有疼爱过八娘,还和辛氏一起打击她、嘲笑她、讽刺挖苦她,每每看着任江城哭着从她们面前跑开,她便会陪着辛氏开怀大笑、喜不自胜……
“是啊,我们……我们也是很疼爱八娘的。”良久,王氏方勉强说道。
任荣生比她脸皮薄一点,红了红,没好意思说话。
他对任江城这侄女一向不闻不问的,要他厚颜自夸,他真还没这个脸。
任淑贞本是一心要到三叔父面前献媚讨好的,这时也觉得不对,悄悄往后挪着步子,想躲到王氏身后……
“这是六娘吧?”任平生蓦然问道:“六娘,叔父有件事情不明白,要问问你。今天我正要出门来接你阿父阿母,八娘知道了之后忽然失声大叫跑了出去,我和你三叔母急忙去追她,一直追到一个山坡前。八娘伸手指着山坡,不停的流泪,还呜咽着叫六姐姐……”
任淑贞脸色煞白。
这个任江城真坏事啊,都八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她还念念不忘,还拿出来说……不愉快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忘掉便是,一直记着这些做什么?小气鬼……
“六娘,这是怎么回事?”任平生声音异常温柔。
任淑贞竭力堆起笑脸,笑的比哭的更难看,“三叔父,我……我也不知道……”
王氏忙揽过她紧紧搂着,狠狠瞪了任平生一眼,“三弟,这事你问八娘便是,追问六娘做什么?六娘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任平生凝视她母女二人许久,淡淡一笑,“我却问不了八娘。八娘呜咽不止,她的阿母正在陪着她,慢慢哄劝。”
“什么?”王氏大为不悦。
她心里声速盘算了下,“八娘以前在宣州的时候便爱哭,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改,今天赶在这要紧关头,她又跟她阿父阿母哭起来了,还没完没了,把范氏也给绊住了,都不能出来迎接我们。八娘这么一闹,范氏要照顾她,心无二用,会不会对兄嫂和侄儿侄女招待不周了啊?到时候若是缺什么短什么,还得我亲自开口,真是麻烦。唉,八娘这丫头真是不讨人喜欢,太耽误事了。”
“八娘还小,弟妹正该陪着她、哄哄她才是。”王氏假惺惺的说道。
任平生目光重又从任荣生、王氏等人身上一一掠过。
任荣生和这个弟弟分别多年,彼此并不熟悉,见他似乎目光不善,讪讪的笑了笑。
任召心头生出不妙之感,“三叔父似乎是生气了,生了很大很大的气……”
任平生伸手指指后面的两辆牛车,“我因为要照顾八娘,所以出来晚了,劳二兄二嫂久候,过意不去。这两辆车是为兄嫂准备的,一辆车坐人,一辆车装行李,请吧。”
“就两辆车哪够?”王氏嘟囔,“这得多挤啊。”
她心里有气,可是任平生脸色不对,她已经不敢大声嚷嚷了。
任荣生和任启忙指挥着仆从将行李装上车,然后命仆人挤在后头车上,挤得上就挤,挤不上就在地上走着。然后他们和王氏、任淑贞等人上了同一辆车。
他们上车之后,任荣生掀开车帷幕,热情邀请,“三弟,你快上来。”
任平生恍若无闻,伸出手指到嘴里,发声一声清亮悠长的啸声。
片刻之后,便有一匹骏马飞驰而至,仰头长嘶,到了任平生面前。
任平生飞身上马,洒脱之至。
任荣生看的呆住了。
任召和任淑贞等人和他一起往外望,也呆呆的。
他……他不和咱们一起坐车么?
“走。”任平生沉声吩咐。
车夫答应了一声,挥起鞭子,牛车缓缓驶动。
夜色已经降临人间。
任淑贞透过车窗往外看,见外面处处灯光,热闹非凡,不由的很羡慕,“到底是京城呢,若在宣州,晚上便没什么人了。”王氏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了看,笑道:“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果然天子脚下,和别处是不同的。”
任召好兴致的问车夫,“这是往青云巷走对不对?很繁华啊。”
车夫哈哈笑了两声,却没有答话。
渐渐的再往前走,灯光渐渐少了。
路太远了,王氏和任淑贞这天确实是累着了,上了车,最初的兴奋之情过去之后,困倦袭来,她们便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睛。
任淑英和孙氏缩在车角,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越往外看,心里越觉得不对劲。这怎么越来越荒凉了呢?后面没有灯,黑漆漆的,这是去哪儿啊?
外面渐渐的连微弱的灯光也没了,黑呼呼的。
任召觉得不对,问车夫,“这是去哪里?”
车夫又笑了两声,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是个聋子,听不到。
任召觉得很扫兴,把车帷放下,不再理会那车夫了。
牛车缓慢悠闲的不知走了多久,才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在一处古老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这巷子很狭小,巷口有一个驼背老头提着盏灯笼慢慢走过。
灯笼微弱的光茫映在墙上,隐约看到墙上有字。
杏花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明天见。
明天还是中午十二点。
☆、第73章 073
牛车猛地停下,车里的人本来坐得挺稳,这下子却习惯性的往前栽了栽。
王氏和任淑贞本来困倦在打盹儿,这下子可好,她俩打了个机灵,醒了。
“到了。”任召笑道。
“到了啊。”王氏也不困了,也不乏了,登时精神一振。
“六娘。”王氏拉了拉任淑英,笑容满面,“快跟阿母下来,咱们到青云巷了。你三叔母肯定带着八娘和四郎来迎接咱们了,莫让他们娘几个苦等。”
任淑贞还迷糊着呢,便跟着笑了,“青云巷,一听就是好街名,青云直上,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啊。阿母,青云巷在城东,离秦淮河不远,过几天咱们便泛舟河上,夜游秦淮……”
车帷幕拉开,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静悄悄的,根本没有想像中热烈欢迎的场景,王氏和任淑贞不由的呆住了。
居然没有人出来迎接?
王氏不由的生气,“你三叔母是怎么回事,这么没礼貌,兄嫂上门,她这做弟妹的连人影也不见。她以为这是在京城,夫人不在,便由得她放肆了么?哼,若是在宣州,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看她敢不敢这样对我?”想到没了辛氏的庇护,自己便被妯娌欺负了,心中恨恨。
任淑贞却是又惊又怕,脱口道:“这不对啊,三叔母不是很奢侈么?为什么这里连灯也没有,乌漆抹黑的?这里……这里真是青云巷么?”
“对啊,这里真是青云巷么?”不光任淑贞,任荣生、任召和任淑英、孙氏等人也都有同样的疑问。
任荣生和他的妻妾儿女之中,只有任吉脸色纹丝不动的坐着,脸色淡漠,好像周遭这一切和他统统没有关系似的。
后面那辆装行李和仆人的牛车也停下了,车夫是名满脸络腮胡子的粗人,走过来笑道:“已是到了,请下车吧。”
给任荣生、王氏他们赶车的是个聋子,这个不是,听他说话便知道是个正常人,说话声音响亮,中气足,只是长的凶了些,虽然他是笑着说话的,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心生惧意。
“这是哪儿?”王氏壮着胆子喝道:“这不是青云巷吧?若不是,我们便不下车!”
“就是,我们不下车!”任淑贞跟着嚷嚷。
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真是都被气疯了。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哪里能住人,她可不要在这里苟且,她是要住到王公贵族聚居之地,和公卿人家、皇族贵胄诗礼往来的!
“不下车。”任淑英也恨恨的咬牙。
“我们不下来!”有王氏在的地方,孙氏一向是不敢高声说话的,这时也气得火冒三丈,什么也顾不上了,尖声叫道:“我们要去青云巷,要住在锦绣乡,不要这种破地方!”
孙氏眼神特别好,虽然外面很黑,可是她适应了之后仔细往外头看过了,眼前这是栋老宅子,年久失修,暗淡无光,根本不是王氏津津乐道的青云巷,不是王氏口中由范瑗精心布置、神仙都能住得的好居所!这样的破地方,她才不要住呢!
“破地方,敢让兄嫂住这样的破地方,敢让侄儿侄女住这样的破地方。”王氏气得直发抖,发狠道:“我们不住,不下车!”
“就是,我们不下车!”车里的女人异口同声。
她们平时也是有矛盾的,经常争斗的,这时却是心思一致,很快联合起来。
任荣生和任启心里有气,沉着脸,没阻止王氏、孙氏等人。
“我们不下车!”王氏等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理直气壮。
车夫轻蔑的笑了笑。
门“吱扭”一声开了,这开门声沉闷又无力,让人想起已是暮年的老者,背已驼,腰已弯,步履蹒跚,满脸沧桑,言语行动,均是少气无力。
这是栋老宅子,连开门声都透着衰老和疲弱。
门开了之后,先没有出来人,而是传出一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他咳的又猛烈又沙哑,实在太厉害了,好像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似的。
“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王氏小声嘟囔着,背上发凉。
夜风吹过,凉凉的,任荣生、任召等人也心生寒意。
王氏等人也不吵闹了,大家都侧耳倾听那人的咳嗽声。
听声音他应该是老年人了,年纪很大了……
许久,那咳嗽声才停了下来,一个老年人出现在门口,手中提着盏灯笼,灯光微弱,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生机,暮气沉沉。
他提着灯笼,缓慢的、艰难的朝这边走过来。
“是二郎君、二娘子么?小的名杜二,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知道二郎君和二娘子要来,府里已经打扫过了。”这老者到了近前,陪着笑脸说道。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王氏听了他的话,眼睛发直,呆愣愣的坐了片刻,忽然两眼一翻,软绵绵的向后倒去。
奉郎主之命在这里看家,这里是杏花巷老宅啊,不是青云巷,真的不是青云巷……
“阿母,阿母。”任淑贞忙扶着王氏,泪如雨下,“可怜的阿母,被人骗了,被三叔父和三叔母骗了……她以为三叔父和三叔母会顾念兄弟之情、妯娌之情,没想到会被骗到老宅,年久失修、根本没法住人的老宅……”
她泪汪汪的看着任荣生,“阿父,您得为我们做主啊,您去说说三叔父,好好说说他。”
任荣生沉着脸,一声长叹。
他和任平生是兄弟不错,可是多年没见面了,生疏得很。让他摆出兄长的架子去训斥任平生,他真还没那个底气,也没那个胆子。
任召苦笑,“阿父,方才在码头时我便觉得三叔父生气了,生了很大很大的气,现在才知道,那是真的,三叔父是真生气了。”任荣生犹豫了下,低下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二郎,你三叔父是不是因为八娘啊?”任召笑容更加苦涩,“三叔父提到山坡,提到八娘看着山坡流泪,那应该便是了。”任荣生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内宅的事一向漠不关心,任江城曾被他女儿任六娘逼迫、差点掉下山崖的事,他是一无所知。任淑贞做过的好事王氏会得意的一一告诉他,至于任淑贞做的坏事,那是能瞒他多久便瞒他多久,不会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来的。
任召犹豫了下,小声告诉他,“阿父,桓十三郎曾到咱家送信,您知道么?他来送信的那天,是我陪着他的,我和他在河岸边看到……看到六娘带着一拨小娘子气势汹汹的去和八娘算帐,八娘当时是在山坡上的,坡后是断崖,六娘太凶了,差点逼得八娘掉下去……”
“有这种事?”任荣生大吃一惊。
“是。”任召硬着头皮点头。
提起这件事,他也觉得很尴尬。
当时他和桓十三郎离的远,他虽难堪,还可以自己欺骗自己,“离得这么远,桓十三郎又不认识她们,或许看不清楚,以为女郎们是在嬉戏。”他当时也确实是干笑两声,拿这个说法搪塞桓十三郎的,桓十三郎少言寡语,不置可否,他以为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谁知道数月之后,初到京城,会因为这件小事而全家倒霉,被青云巷拒之门外,直接拉到杏花巷老宅了。
任召瞅瞅眼前这笼罩在夜色中的古老、陈旧的宅院,脸上愁云密布。
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啊,这得费上一番大力气修整收拾,就算收拾好了也只是勉强能住人而已,不会多么舒适安宁的。
收拾这样的破房子就像打扮一位已经年迈的老人,再费力气,她也不可能恢复青春韶光了。
“六娘怎地会做下这样的事?”任荣生想来想去,勃然大怒。
怪不得他的三弟久久不来接他,来接他之后脸色又不对,原来是因为六娘害过八娘!
任荣生又是气恼,又觉冤枉,要害八娘的是六娘一个人罢了,为什么他的三弟不分青红皂白,将二房的人全部拒之门外?
“六娘,全是你做的好事!你明天便滚到青云巷向八娘赔礼道歉,八娘不原谅你,你就别回来了!”任荣生指着他的好女儿,没好气的喝道。
他这一喝,王氏连装晕也忘了,腾的坐起来,杏眼圆睁,“姐妹之间玩玩闹闹罢了,是什么大事,八娘年龄小不懂事,三弟和三弟妹一味溺爱女儿,不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