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喝一喝。”任江城慢慢举起了杯子。
辛氏含笑看着她,眼神中既有期待,又有得意,还有几分焦虑和急燥,复杂难言。
任江城一点一点,把杯子举到唇畔。
那一瞬,辛氏呼吸停顿。
喝下去了,她就要喝下去了……喝下去她就走不了了……
任江城忽地嫣然一笑,坦然看着辛氏,手慢慢的、慢慢的松开,伴随着辛氏和婢女们的惊呼声,茶杯“咣”的一声坠落地面,一声巨响,一地碎片。
许是茶水太烫了,茶杯落地之后,地面激起一层白色的烟雾。
一地细细小小的碎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竟敢……竟敢……”辛氏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任江城温柔的笑,“抱歉,一时手滑,把杯子给摔了。”
她口中说着抱歉,却哪有半分歉疚之意?眼神中全是轻蔑。
辛氏怒喝:“八娘大胆,这茶杯你分明是你有意摔的!”
“哪里,是你想多了。”任江城愉快的看着她,“这茶杯是均山窑,质地细密,釉色均匀,又是很漂亮的淡青色,我喜欢的不得了呢,哪里舍得摔它?请相信我,这次真的只是失手。”
辛氏怒目盯着任江城,额头青筋直跳。
她越生气,任江城笑得越温柔,“夫人,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为一个茶杯生气上火。我还放着两件上好的均山窑,便送给您好了。您挑中哪件,便是哪件。别跟我客气啊,等我回到我阿父阿母身边,再添新的便是。”
辛氏定定看了任江城许久,胸中怒火熊熊燃烧,差点儿没把她自己给点着了。
………
三月二十六,孙庆之和任淑贤夫妇准时来刺史府接任江城。
孙庆之很迷信,启程的时辰是提前请易学大师卜算好的。吉时已定,不便多耽搁,所以和任刺史见礼寒暄过后,便出门登上牛车,直奔郊外。
任江城带的婢仆并不多,除王媪、能红、能白之外,还有两个小丫头、两名仆从。
孙庆之和任淑贤则是各带了五六名婢女、仆妇服侍,车夫和仆从加起来也有七八位。
出城之后地方空旷,车速便快起来了,任江城担心颠着王媪,命能红多拿几个垫子,“垫得厚厚的,会舒服许多。”
能红笑着答应了,要去拿垫子,正在这时,前方传来刺耳的利器破空之声!
“什么情况?”任江城心中一凛,“这才出城多久,便遇到贼人了么?好猖狂的贼。”
“放下财物,留下美人,便饶尔等不死!”粗犷狂野的男子声音响彻云宵。
“放下财物,留下美人!”他的手下跟着大声嚷嚷,中间还夹杂着马蹄声、呼啸声、狂笑声,听上去混乱之极。
“有劫匪啊,怎么办?八娘,王媪,咱们应该怎么办?”能红和能白满脸惧色。
王媪扑到任江城背上,从身后紧紧抱着她,“八娘莫怕,乳母保护你!乳母拼死也要保护你!”
任江城感动的拍拍她的手,“您的心意我还能不知道么?乳母,您先放开我,让我拿件东西。”哄王媪松开手,她从座位下面取出自己的□□和箭,“莫慌,慌也没用……”
车的帷幕被掀起,一个青色人影敏捷之极的上了车,“八娘莫怕,有我呢。”
是任江城曾经留意过的、自嘉州而来的那名面生仆妇,阿芦。
☆、第021章
原本相貌平凡的阿芦,这时却显出与众不同的镇静从容,眼神坚定明亮。
任江城目光在她面庞上掠过,“没想到才出城不久便遇到劫匪,这劫匪也太大胆了些。”
阿芦微微一笑,“几个小毛贼而已,八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话音还没落,外面便响起激烈的刀剑互击声音,显然是打起来了。
能白含着两包眼泪叫道:“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我家八娘打小便娇生惯养的,从没见过这些啊!”能红警觉的打量阿芦,“你怎地这般沉着?一点也不慌张?你……你不会是和他们一伙的吧?”王媪正惶惑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能红的话,“嗷”的一声又把任江城从背后抱住了,“可怜的八娘,才出了城,便落到狼窝里了啊!”她是很感性的人,眼泪说来就来,转眼间便泪流满面。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流到了任江城脖子里,凉凉的。
任江城颇有些哭笑不得。
耳畔蓦然传来凌厉的破空声。一枝羽箭疾射进来,声势惊人!
能红和能白惊叫一声挡在任江城前面。不过她俩没起到什么用,那枝羽箭被阿芦伸出手臂稳稳的接住,又顺手抛了出去!
外面一声沉重的闷哼,应该是有人中了箭。
阿芦露的这一手让车里的几个人都看呆了。
能红声音发颤,伸手指着阿芦,“你……你不是普通仆妇!你是假扮的!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啊,是不是想里应外合,劫走我家八娘?我告诉你啊,有我能红在,你休想!”
“休……休想……”能白也伸手指着阿芦,不过她胆子远比能红要小,不光身子发抖,声音也颤的不能听了。
王媪心里更紧张了,手上用力,抱得任江城几乎透不过气来。
“乳母您别这样。”任江城无奈的拍了拍她。
您再这样,我这没被劫匪给害了,先得被您弄的窒息了……
“八娘乖,不怕。”王媪抱紧任江城,一脸惊恐的看着阿芦,“有坏人也不怕,乳母在,乳母保护你。”
阿芦不禁微微蹙眉。
外面的打斗声更加激烈,任江城掀起帷幕向外张望了下,只见尘土飞扬,披头散发如乞丐一般的劫匪骑在马上尖声呼啸,挥起长刀砍杀,孙家的护卫奋力抵挡,看样子不占上风。
前边那辆车里坐的是任淑贤和她的婢女大概是实在吓得狠了,又哭又叫的,凄厉悲怆。相比较起来任江城这里就安静得多了,虽然王媪和能红、能白也是魂飞天外,到底没像那些人似的,扯着嗓子拼命哭嚎。
任江城想了想,道:“二姐姐应该吓坏了,我去看看她。”
她不过略抬了抬腿,表示了一点想走的意思,阿芦已经伸手阻止,“二娘那里不会有事的,八娘不必过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能红瞪大了眼睛。
“就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啊。”能白也壮着胆子说道。
任江城静静看着阿芦,眸光清亮。
任淑贤那边的哭叫声愈发响亮,阿芦皱皱眉,缓缓说道:“鄙姓仇,人多呼我为仇大娘。八娘,我奉陵江王殿下之令前来接你,一定会不辱使命,平平安安将你带到殿下面前。你可以相信我。”
“陵江王殿下么?”任江城扬眉,“这么说来,聘孙庆之出仕、遣仇大娘为使,这些全是陵江王殿下为了将我平安接到嘉州而做的事了?”
“是。”仇大娘简洁的道。
任江城嘴角抽了抽,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陵江王对她也太在意了些吧?好的都有些不对劲了。就算任平生是他麾下大将、得用之人,好像他也用不着这么尽心。如果不是原主出生的时候只有任平生死守江城、陵江王领兵在外,任江城都要怀疑是不是彼时陵江王也有孩子出生,两家把孩子抱错了,十几年后得知真相,陵江王才会迫不及待的想把亲闺女带回身边……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任江城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陵江王要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匪夷所思。
外面喊杀声此起彼伏,王媪和能红、能白都吓得直啰嗦,任江城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判断了下形势,果断的决定,“咱们立即回城!”
“回城,回城。”能红、能白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王媪抹起眼泪,“赶紧回城吧。唉,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
仇大娘不赞成的摇头,“八娘难道没有看出来么?才出城不久便有劫匪出现,目的便是把咱们逼回城去,不许你走。”
任江城道:“我自然看出来了。我也不想如了那人的意,可劫匪彪悍勇猛,我这里却全是手无寸铁的女子,难道要和他们硬拼么?我很想前往嘉州,合家团圆,可我不想为了一己之私而连累无辜。我的乳母、婢女,还有我二姐姐、二姐夫,不应该为了我担惊受怕,更不应该为了我刀枪剑影,身涉险地……”
“她们并没有危险。”仇大娘指给任江城看,“这拨贼人意在吓唬、戏弄,根本没有出尽全力。”
任江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还真是这样的,劫匪马术娴熟,口中时不时的发出呼啸声、大笑声,手里的鞭子、长刀舞的哗哗作响,可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伤到孙家的护卫。
“为了把我赶回任家,有些人真是费尽心思呢。”任江城灿若明星的眼眸之中,寒意一闪而过。
为什么有人恁地恶毒,定要她远离父母亲人,住在这于她如寒冬一般冰冷冷的刺史府?
为了留下她竟加劫匪都联系上了,也真是不惜血本。
“我还以为说服任刺史便万事大吉了呢。现在看来,真是幼稚可笑,高兴的太早了。”任江城想道。
只是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而已,这么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是如此的艰难。
仇大娘稳如泰山,“八娘若是掉转车头回城,才是合了他们的心意呢。”
任江城皱眉,“可是,若不遂了他们的心意,他们又怎肯善罢干休?”
仇大娘笑了笑,“一则我急于过来安抚八娘,二则我要冷眼看看这帮人究竟意欲何为,故此才容得他们暂且放肆。八娘且安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仇大娘飞身下了车。
王媪和能红、能白见仇大娘下了车,三人一起掀起车帷往外看。
任江城也好奇的看了过去。
仇大娘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强弓,只见她身姿挺直如松,手按到了弦上。拉满,放手!“嗖”“嗖”“嗖”,数枝连珠箭急促凌厉、势如破竹的射了出去!
她箭法很准,气势强劲,方才还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劫匪,有六七个人应声落马!
任江城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位仇大娘的箭法实在太厉害了啊,怪不得方才她那么镇静,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啊。
王媪和能红、能白看的都傻了。
这拨劫匪约有十几个人,仇大娘射落了数人之后,其余的劫匪十分惊愕,“遇到强人了啊。”他们倒是很有默契,惊愕过后便有两个人下马救同伴,剩下的人则挥舞着马鞭子、雪亮的长刀,一起冲仇大娘冲了过去!
仇大娘不慌不忙,拉满了弓,干脆利落的又射出八枝连珠箭!
又有几个人应声落马。
“好箭法!”能红激动的伸出大拇指,对仇大娘佩服之极。
那拨劫匪到这会儿也慌了手脚,看看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同伴,无心恋战,忙下去救了同伴上马,落荒而逃。
仇大娘没有追赶他们。
孙庆之一直躲在车里哆哆嗦嗦,劫匪走了之后他勉强下了车,腿还是软的,脸色发白,冲仇大娘深深一揖,“有劳了。”
任淑贤连下车的力气也没有,掀开车帷,满脸是泪,“救命之恩,莫齿难忘。”
仇大娘微笑,客气的躬躬身,“不足挂齿。”
孙庆之是富家子弟,以前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吓得够呛,就想回城去。仇大娘不同意,“贼人已退,郎君还请继续前行。”见孙庆之似有畏惧之色,仇大娘微晒,“孙郎君后悔了,不想出仕了么?即便长年居于家中,也总有出门的时候。但凡出了门,总会遇到些意外之事的。”孙庆之很不好意思,忙道:“并不是后悔了,只是想回家多带几名家仆,这样路上也放心些。”仇大娘一笑,“似贵府这样的家仆,便是再多带三五十名,又能派上多大用场?”孙庆之不由的脸上一红。
孙庆之正和仇大娘说着话,却只前方又传来马蹄声、嚣闹声,听起来比方才的那拨人气势更盛。
“又……又来了?”孙庆之哭丧着脸,战战兢兢的转过了头。
仇大娘也变了脸色。
前方尘土飞扬,从树林中驰出数十匹青马、黄马,边儿上还有几个人骑着大花驴,马背上的人形…形…色…色,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俊有丑,有人凶巴巴的如同凶神恶煞,也有人笑咪咪的,好像不是在拦路抢劫,而是来寻亲访友。
“截道的来了!”一个骑着匹黄马的黄脸汉子大声喝道:“爷爷们只要财物和美人,献上财物,留下美人,赶紧滚回去吧!”
他身后的众人都跟着摇旗呐喊,“滚回去吧!”
孙庆之面如土色。
任江城透过车窗往前看,吃了一惊。如果说方才是有人想把自己赶回城,赶回刺史府,那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呢?难道是真的劫匪?
就在这时,后方也来了一队人马,来势奇快,扬起一道高高的灰尘。
这拨人可就神气了,全部骑着高头大马,毛色光泽漂亮,头颈高昂,四肢强健,体形优美,马上的骑士更是身形挺拔,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为首的是名绿衣青年,容貌隽美,眉眼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俊俏之意,笑吟吟的询问,“敢问前方是刺史府的女郎么?可需在下帮忙?”
任江城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今天这是怎么了,劫匪开会?
第一拨人看样子是想逼我回城,第二拨人来意未明,可是没有和普通劫匪似的一上来便杀人砍人,又是在离宣州城这么近的地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目的。至于这第三拨人,看着不像是匪徒,倒像是正规军。如果这拨人也是冲着我来的,那我……我是有多重要啊……
仇大娘不动声色的走到车旁,“女郎莫怕。”
任江城微笑,“不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有什么用?
☆、第22章 022
“仇大娘,如今咱们腹背受敌,进退路穷,不如你打发劫匪,我打发这绿衣郎君,如何?”任江城轻声和仇大娘商量。
仇大娘摇头,“不可。女郎,这绿衣郎君是桓家的人,很难对付。”
“桓家的人?”任江城愕然。
她之前看到这绿衣青年一行人的派头,便想到了这不像劫匪,像正规军,却没料到竟是桓家的人。
桓家还是很注重家族名声,也很注重子弟教养的,不应该出现这种行径啊。
“是桓大将军的儿子么?”任江城追问。
她在乐康公主府见到过桓大将军的儿子桓十三郎,这位绿衣郎君,难道和他是兄弟不成。
仇大娘脸色不大好,简短道:“他是桓惕的侄子,在桓家排行第十四,和陵江王府有过节。”
桓大将军如今权倾朝野,仇大娘提到他竟直呼其名,看来对桓家是不满到了极点。
任江城不禁苦笑。
仇大娘毫不掩饰对桓大将军的敌意,桓十四郎又因为和陵江王府有过节便亲率府兵来追击仇大娘,看来这两家真是势同水火啊。
她们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前边的劫匪已经呼喝着冲过来了,孙家的家仆惨叫连连,看来这回不是戏弄人的,而是动了真章。
“人命关天,大娘快过去!”任江城听到家仆的惨叫声,心中不忍,着急的催促,“桓十四再怎么来意不善,到底也不是土匪,世家子弟总要顾些颜面的。我能对付他。大娘不必管我了,快去救人!”
桓十四郎笑吟吟骑在马背上,轻裘缓带,仪态从容,至少暂时没有露出敌意。
仇大娘忖度下形势,咬咬牙,道:“也好,我先料理了这拨不长眼的贼人,再来对付桓家的小子。谅他也不敢对女郎动粗!”瞪了桓十四郎一眼,手执强弓,迎战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