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月辉?果然是布如其名。听说这两种布不能预定是吗?”许倩露出遗憾的表情。
“可以,我给你写一张单子,等淡儿回来了,我让她帮你做。”张惠豪爽地说道。
“老板娘,你这样可不厚道啊!”其余贵妇听见这话,顿时急眼了:“我们要预定的时候你说没货,怎么轮到许小姐就有了呢?”
“谁不厚道了?”张惠语气十分感激:“无论我家是生意兴隆还是生意惨淡,许小姐自始至终都只光顾淡烟绣庄,算是我家的老客户。哪怕我们自己家里的人不能穿上这种布料,也得凑够数给许小姐做一件衣裳。做人得懂得感恩,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顿时哑巴了,脸上满是讪讪的神色。
许倩颇为动容地抿了抿唇,原本想要推拒,却又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张惠的好意。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艳羡目光,她感觉十分不自在,以测量尺寸的名义把张惠拉进内间去了。
二人走后,众贵妇、名媛依旧缠着三姨娘不放,说是多在她家店里买几匹布料,就算不是老客户,也是大客户了吧,能不能也给预订几匹云霞布或月辉布?三姨娘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把货架上的布料抢购一空,心里竟有些又慌乱又爽快的感觉。
孟仲站在窗边,遥望把月辉穿戴在身上的三姨娘,脸色越来越黑沉,目光越来越阴鸷。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立刻敛去厉色,柔声道:“思思,那本绣谱你研究得如何了?”
“还是有一些地方没弄懂。”孟思挫败摇头。
“怎会还没弄懂。林淡学习刺绣才一年多,技艺便已赶超你,又不知从何处学会了叶氏针法、开脸针法、鬅毛针法。你怎么连她一个初学者都不如?”孟仲眉头紧皱。
孟思被他说得抬不起头来,眼眶一红便掉下两行泪水。她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必须承认,在天赋上,林淡要比她出众得多。
“莫哭,是哥哥急躁了。”孟仲心里也不好受,连忙安慰道:“这本绣谱里记载的针法本就神乎其神,很难参透,你能用三个月的时间读懂一半,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哥哥不逼你,你慢慢来,在研习绣谱之余,你也别忘了多与李佳蓉和李修典联系。没有李家,我们今年怕是很难拿到皇商资格。”
看清楚云霞布和月辉布是如何光耀照人后,孟仲已经对几月后的皇商甄选失去了信心。
“我知道了哥哥,我一定会帮你的。”孟思乖巧地点头,看向对面客似云来的淡烟绣庄时,目光不禁微微一暗。
…………
用两匹布暂且稳住了淡烟绣庄的声誉,林淡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织布坊。那些倭国织女被她调教地服服帖帖的,不但认真学习汉话,还教授她倭国语。二者的沟通顺畅了,工作效率也就提高了。
倭国的西阵织传承自盛唐时期的一种名为“缀锦”的缂丝技艺,以构图精巧、色泽明艳、光华流转而闻名,与林淡手工绣制的云霞布、月辉布比起来丝毫不差。然而,即便林淡没能招揽这些倭国织女,也会自己想办法研制出类似的布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刺绣、织布、缂丝、原本就是一家,只要走通一步,便能步步参透。
一个月后,被希望和绝望不断折磨的倭国织女终于能够离开大皇子的府邸,入住林家。她们互相搂抱着喜极而泣,暗暗发誓定要为大恩人织出世上最美的布。林淡说想学习一下她们的织布技术,她们连忙点头答应,完全不敢藏私。若是没有林淡的庇护,她们定会被民众拖出去烧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杜如松和杜如烟也搬回了杜府,又软磨硬泡地央求林淡在两家的围墙上开一扇小门,好方便进出。两家人越走越近,渐渐亲如一家。
由于倭寇对大周国展开了最为猛烈的一次进攻,致使闽、粤沿海接连失守,民众被屠,连大皇子也差点葬身鱼腹,以身殉国。战报传回京城,皇帝大为震怒,竟决定亲自来沿海走一走,而他的第一站就是临安府。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临安府都沸腾了,各大世家纷纷开始筹备迎接圣驾的事宜。
与此同时,杜如松和杜如烟正坐在林淡对面,表情略显忧虑。
“皇上准备去道观里探望杜姨母?消息准确吗?”林淡微微蹙眉。
“皇上亲手写的信。”杜如松把一封信放在桌上,右下角的御印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接触到那个人,却没料这么快,对方竟主动要求见面。这次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淡淡,我想带你上山,为我姨母做两件新衣裳。我姨母那个人很要强,肯定不愿让姨父、不不不,是皇上,她肯定不愿让皇上看见她狼狈的一面。淡淡,你的手艺是最好的,我只相信你。”杜如烟红着眼眶说道。她已经很久没去想那些不堪的过往了,但今天却又被这封信勾起了愁绪。
“好,我把我的工具箱带上。”林淡完全没有推辞。对别人来说,沾染废后等同于沾染晦气,说不定哪一天就惹急了皇上和敏贵妃,招来报复。但是她不怕,她只做她愿意做的事。
第104章 绣娘26
看见杜皇后的第一眼,林淡就呆住了,她总算明白杜如松和杜如烟的好相貌究竟传承自谁。杜皇后身材十分高挑,由于清修的关系,看上去非常单薄瘦弱,绝美的脸庞既透着英气,又带着妩媚,一双妙目氤氲着一层水雾,显得忧郁而又沉静。
在这昏暗逼仄的陋室之中,她是唯一的光彩,也是唯一的颜色。何谓“蓬荜生辉”,林淡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然而可惜的是,杜皇后的额头印刻着几条纵横交错的伤疤,瞬间便把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损毁掉了。
林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条伤疤,叫杜如烟十分尴尬。她悄悄去拉林淡的衣袖,用目光哀求她莫要戳姨母的痛处。姨母原本是多么完美无瑕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样,她怎么受得了?
杜皇后却丝毫未曾露出怨怪之色,反倒亲手替林淡倒了一杯热茶,又笑盈盈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外甥胸口中箭的消息,她其实早就收到了,只是假作不知而已。即便知道,她又能如何呢?她无法离开道观,更无法给予他们帮助,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观望。
是这位林姑娘在危难之中救下外甥,又仔细照顾他,让他恢复如初。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杜皇后非但不会反感林淡,还会对她无限纵容。林淡救了外甥,又悉心教导外甥女,把她想做却又不能做的事,都做到了。她对她感激不尽尚且来不及,又哪里会产生不满?
“这是我亲手做的豌豆黄,林姑娘你尝尝看。”杜皇后柔声开口。
“谢谢杜姨母。”林淡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抓起一块豌豆黄,一边又忍不住朝杜皇后额头的伤疤看去。
杜皇后被她的称呼逗笑了,摸着额头主动解释道:“当初撞柱的时候,那柱子上雕刻着一些花纹,后来医治的时候不经心,便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林淡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这些伤疤竟如此别致。”
杜皇后忍俊不禁,杜如烟则捂着脸呻吟。淡淡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拍马屁就别拍嘛,为何要尬拍?她难道不知道这些伤疤是姨母永远不想提起的伤痛吗?
杜皇后揉了揉杜如烟的脑袋,徐徐道:“烟儿莫要替我难过,这些伤疤于我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他来与不来,我都心如止水,在我眼里,唯有你和如松才是最重要的。”
杜皇后执掌六宫十几年,又帮助年少的皇帝坐稳皇位,经历过的大风大浪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她也许会被打败,却绝不会就此倒下。别人提不起的,她能提起;别人放不下的,她也能放下。
杜如烟立刻抬起头,眼眶红红地喊了一声姨母。
林淡却在此时煞风景地开口:“杜姨母是清修之人,不能穿的太艳丽奢华,而那些道袍,做来做去总是一个样式,一个颜色,倒不如不做。”
杜如烟受不了了,委屈道:“淡淡,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尽说这些气人的话!”
不等林淡开口,杜皇后已摆手轻笑:“无碍,林姑娘说的是实话。我原本也不想做什么新衣裳。”做了新衣裳,又盛装打扮一番,她在那人面前非但不会显得更高贵,反而露了怯、低了头,像是在取悦他一般。他在她心里早已经死了,只穿这一件黑色道袍为他们的过去送葬,便已足够。
杜如烟眼圈更红了,背转身去抹泪。
林淡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放下茶杯,正色道:“衣裳不用绣,您额头这些伤疤倒是可以绣一绣。”
杜皇后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开口,“林姑娘是什么意思?”
“别人都说您额头这些伤疤丑陋,可在我眼里,它们却很别致,只需稍加润色,便是一幅绝美的绣作。杜姨母您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试一试如何?我保证,绣成之后,您会比未曾受伤之前更美!”
林淡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现在。所以她的想象力有些贫乏,无法凭空描绘一幅画卷,但与此同时,她却很擅长发现身边的美。在旁人看来是残缺的东西,在她眼里,总能或多或少地抓住一些亮点。若是在白纸上随意洒下一些墨迹,她便能通过这些近似于污点的东西,将之创造为各种各样美的事物。
所谓珍惜眼前、活在当下,对旁人来说不过一句空话,却被她彻彻底底地施行着。
“怎么绣?”杜皇后怔愣的神色渐渐退去,变成了兴味和期待。
“把这些伤疤变成绝艳的花朵如何?彻底抛开过去,活出更美的自己,如何?”林淡一边说一边把杜皇后的伤疤描摹在纸上,然后笔尖染上一些朱砂,将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一笔一笔勾勒成一朵曼珠沙华。它形如烈焰,色如鲜血,美得十分张扬惑人。
杜如烟盯着纸上的鲜花,许久说不出话来。
杜皇后直勾勾地看着林淡,然后缓缓笑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宛若一潭死水的心,正被这位神奇的小姑娘掀起一阵浪涛。原来伤疤可以开出花朵,心碎也可以铸就强悍,恰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好,”杜皇后一字一句道:“那便劳烦林姑娘了。”未曾出嫁之前,她就有大周国第一美人的称号,如今她倒要看看,比当初的自己更美,又会是何等模样。
林淡搓了搓手,内心有点小激动。自从学会刺绣之后,她对美的事物总会特别留意。看见杜皇后的第一眼,她就被她眉心那些错落有致的伤疤迷住了,旁人都说杜皇后毁容了,可她却认为,只需稍加修饰,杜皇后还能更美!而这份美丽,竟然有幸诞生在她手里,只需想一想,她便有些蠢蠢欲动。
她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从一个养家糊口的绣娘,向艺术家的方向转变。
准备好消过毒的银针和染料后,林淡肃容道:“杜姨母,我要开始了。或许会有一点疼,您忍一忍。”
闭眼躺在榻上的杜皇后不以为意地轻笑:“无碍,我不怕疼。”挖心之痛她都忍过来了,还有什么疼痛是她不能忍受的?
未免打扰林淡,杜如烟老早就被赶出去了。
杜皇后需要量体裁衣,杜如松自然不好在房里等待,把妹妹和心上人送入道观便去了后山的凉亭观景。兄妹二人在亭中相遇,表情都有些忧虑。
“淡儿要为姨母纹身?”杜如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不知道心上人还有这等技艺。
“是呀,把额头那些伤疤纹成一朵曼珠沙华。”杜如烟捂着胸口,一副心肌梗塞的样子,“哥哥,你经常说淡淡有些彪,我还不觉得,今天总算是发现了。她怎么敢对姨母下针啊!姨母的皮肤又不是绣布,绣坏了可以拆线重来。倘若她没绣好,叫姨母容貌更为不堪,我到底要护着哪一个呀?”
杜如松却轻笑起来:“姨母敢答应,自是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淡儿敢开口,自是胸有成竹、把握万全,你莫要为她们担心。”
“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对淡淡也太有信心了吧?”杜如烟紧张不安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她。”杜如松看向静室的方向,目光说不出得温柔。
杜如烟趴在桌上哀嚎了两声便安静下来。她真是拿这些人没有办法了,一个个的都那么有主见,胆子还天大!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静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林淡慢慢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绣作。杜如松和杜如烟立刻走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杜姨母在里面,你们进去看看吧。伤口有些渗血,用温开水冲洗并擦干既可,不要食用辛辣的食物,过个两三天也就好了。”
杜如烟急匆匆地跑进内室。这些天她不回去了,就待在道观里照顾姨母。
杜如松在林淡身边站定,柔声道:“谢谢你淡儿。”
林淡摸了摸耳垂,满心的不自在:“无事,你进去看看杜姨母吧。”
“我等姨母穿戴整齐了再进去。”杜如松陪伴林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姨母在里面唤人,这才进去,刚绕过屏风就愣住了,眼里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杜皇后拿着一面铜镜,嗓音里透着轻松与快意:“怎么了?认不出你姨母了?”
“哥哥定是被吓住了!我刚进来的时候吓得差点尖叫。哎呀呀,这位绝世大美人到底是谁呀?莫非是曼珠沙华幻化而成的妖精?”杜如烟搂着杜皇后的脖子撒娇,眼里全是惊艳的神采。
杜皇后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然后看向铜镜,低不可闻地呢喃:“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只盛开在黄泉路上。以前的杜皇后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就是从地狱里开出来的恶之花。”
容貌被毁后,哪怕她有心复仇,却已经没有再回去的资本。可现在不同了,若是利用得当,这副容貌将成为她最有利的武器。她与两个孩子所遭受的苦难,必有一日要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看见姨母眼里燃烧的火焰,杜如松竟隐隐感到一些不安,转而看向认真搓洗双手,表情沉静的林淡,却又缓缓笑开了。罢了,不管前方是刀枪剑戟还是鲜花遍布,他总要为这个人去闯一闯。
第105章 绣娘27
最近一年,皇帝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已经连续生了一个多月的病,白天咳嗽、头晕,晚上则心悸盗汗,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做很多噩梦,醒来后虽然记不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但是那种空洞而又怅然的感觉却会长久停滞在心里。
他的头发花白了很多,英俊的脸庞爬上了岁月的痕迹,面对围绕在身边的儿女、嫔妃,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耐甚至是厌烦的感觉。他越来越喜欢一个人独处,唯有被他亲手养大的大皇子的来信,才能让他稍微开怀一些。
那个人也在临安府,但在信里,大皇子却未曾提到她一字半句。皇帝把厚厚一沓信件反复查看,一字一句检索,终是一无所获。他原以为年底大皇子就能回来,陪自己好好过个春节,却没料他竟会遇见倭寇来袭,差点葬身海底。
接到战报的时候,皇帝的脑子空白一片,什么都不能想,当他回过神来时,满朝文武已经跪安了,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下了亲去临安府的诏书。直到此时,他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如释重负。
半个月后,他在杜家兄妹的陪同下来到道观,静静看着站立在悬崖边,背对自己的那个人。
“你来了。”那人吐出不冷不淡的三个字,呼啸的风从崖